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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声名狼藉的牛津大学圣·奥斯卡

世上有两种作品:一种是艺术家用自己的一部分创作的,另一种则是艺术家用自己的全部创作的。前者是说:艺术来自于生活;后者是说:艺术就是生活。在文学史巍峨殿堂的入口处,每位作家都会呈上第一种作品,但是那少数交了两种作品的,一定让其他作家嫉恨不已。无它,文学只能阅读,但是作家可以谈论,有故事的作家,尤其是有精彩故事的作家,更受读者们的青睐。而从故事的角度衡量,圣徒总是不敌浪子,良家妇女可能要输给青楼荡妇,没法子,人类天性如此。聪明如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一定深知这一点,在去世前不久,他很想给自己取个能够留名青史的绰号,于是自封为“声名狼藉的牛津大学圣·奥斯卡,诗人暨殉道者。”——运用他驾轻就熟的“矛盾修辞”,很吊诡,很像他的人生风格。

(一)传奇中的王尔德

细较起来,王尔德能够在文学史上占个二流位置,靠的是几部戏(《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理想丈夫》《不可儿戏》《莎乐美》)、一部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几篇童话(《快乐王子》《自私的巨人》《夜莺与玫瑰》),还有发自内心的书信(《自深深处》)。不过在他逝世一百余年后,他的俏皮话、他的服装、他的情史和轶事,显然流传的更加广远,“知道”王尔德的比“读过”王尔德的,多了太多。向好的方向理解,于“不朽”这桩事,“谈助”也能立大功。王尔德说过:“一个人生活中的真实事情不是他所做的那些事,而是围绕着他形成的传奇。你永远不该摧毁传奇。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可能对一个人的真实相貌略有了解。”

王尔德的传奇实在太多,他的朋友写过,他的二儿子也写过一本,就连他的庭审实录,都有中国作者挖出来辑成一本书。但是要说集大成者,还是美国人理查德·艾尔曼(Richard Elmann,1918—1987)的《奥斯卡·王尔德传》。艾尔曼是王尔德的校友(都柏林圣三一学院、牛津大学),为乔伊斯和叶芝写过传记,这部王尔德传花了他二十年光阴,英文版有736页,征引之广泛、细节之翔实,可用“骇人听闻”来形容。想知道泰德街16号王尔德故居原来的壁板是什么颜色吗?想知道他是如何被“掰弯”的吗?想知道他去普鲁斯特家拜访时说过什么话吗?一切一切都可以在该书中找到答案。而此书“杀青”之际,艾尔曼在牛津去世,不到七十岁,病症是肌萎缩,不过我猜他是累的:王尔德哪是省油的灯!

(二)他的外表

虽然流传至今的王尔德照片也有几十张,但是有图未必就有真相,艾尔曼复原出的王尔德形象显然更靠谱。他高大,一米九三,一直有发胖的趋势,走起来大摇大摆、拖拖拉拉、懒洋洋的。他面色苍白,有月亮一样的脸庞,也像月亮一样,有浅色的大雀斑。嘴唇非常厚,是供给漫画家下笔捕捉的特征。眼睛是瓷蓝色的,热切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弥补了长相上的不足,加分。而一口龅牙是绿而近黑的,估计是用水银治疗梅毒病所致,减分。他说话速度很快,嗓音很低,语调圆润柔和。至于他的表情——照片难以记录的是表情——“异乎寻常地温和但热烈”,也许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这样一个姿色平常的“死胖子”,凭什么成为唯美主义的旗手?王尔德在少年时代就十分操心自己的服装,等到他写《道林·格雷的肖像》时,他借其中人物调侃说:“只有浅薄的人,才不根据外表来做判断。”艾尔曼告诉我们,王尔德13岁就有花花公子的品位,喜欢深红色与丁香色的衬衫,配淡紫罗兰色领结。在牛津上大学时,他衣服上的格子总要比同学们来得大而显眼。

当然他最惊世骇俗的衣服是他1882年到美国巡回演讲时所穿的,特别设计要吓吓乡巴佬们。他入海关时的警句尽人皆知:“除了天才,我别无他物需要申报”,跟着他一起入关的,是拖到脚上的绿色长大衣,衣领和袖口饰有毛皮,波兰式圆帽子,天蓝色领带,异常夸张。在演讲台上,他穿得同样不伦不类:深紫色的短上衣,齐膝短裤,黑色长筒丝袜,镶有鲜亮带扣的低帮鞋。那长筒袜轰动大西洋两岸,艾尔曼解释说实乃共济会牛津阿波罗分会的服装,在拿破仑·萨朗尼为他拍摄的系列黑白照片里,长袜虽显眼,还看得下去。

在一般传记故事里,王尔德效仿戈蒂耶的红色马甲、插在纽扣里的绿色石竹,是某种“标配”,还是艾尔曼挖出的细节多,他告诉读者,为了展示自己的不同流俗,王尔德还特意模仿巴尔扎克的手杖,须知巴尔扎克当年的土豪品味十分不堪,别人用的手杖是“棍子”,巴尔扎克用的是“杠子”,不仅如此,杖头蓝色宝石,还嵌着贵妇的裸体小像。谢天谢地,王尔德只是略示敬意,他用象牙手杖,杖头上覆盖着绿松石,雅致多了。

(三)他的百合

王尔德当然是天才,他从小表现出阅读速度方面的才能,半小时内可以精读一本三卷册的小说,还能复述出七七八八。在19世纪最受推崇的古典文学方面,他有惊人的好成绩,不仅在都柏林圣三一学院时是头等生里的第一名,在牛津时代各种花天酒地之余,依然获得罕见的古典文学学位阶段考和学位终考的双一等成绩。可是,需要注意的是,从24岁毕业后定居于伦敦,到1891那个多部杰作面世的“奇迹之年”,期间有13年的时间里他并无重要作品,成名完全是靠奇装异服、古怪行为和辩才。

王尔德手执向日葵走过皮卡迪利大街的形象让人一见难忘,他对于百合的钟爱更是远近闻名。牛津时期,他就在宿舍里摆满百合花,用来自中国或塞夫勒的蓝色瓷瓶。22岁他单恋爱尔兰游艇主的妻子莉莉·兰特里(Lillie Langtry,1853—1929),更是展开百合攻势,据说当兰特里先生清晨回家时,常会被蜷缩在门阶上的王尔德绊倒,后者正在等待兰特里太太,寄望在她下马车时能看上她一眼。后来兰特里先生破产,莉莉成为名演员并组建了自己的演出公司,1882年他在美国巡回演讲,恰巧莉莉也去美国淘金,王尔德依然去接船并献上大捧百合花,誓将骑士风范进行到底。

他的另一位女神是法国名演员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当萨拉初抵伦敦,王尔德前去迎接,将满怀百合撒在她的脚下,从此二人结为好友,他后来用法文写作《莎乐美》,也是为莎拉量身定做的“诗人的贡礼”。

在《潘趣》《世界》等流行报刊上,王尔德做过的“傻事”、穿过的“戏装”、说过的妙语时不时出现。艾尔曼总结说:“王尔德学会了一种行动和说话的方式,他完全明白有可能遭到嘲笑,也确实遭到嘲笑,照收这种嘲笑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坏名声是好名声的邪恶的孪生兄弟。”

(四)他的对头

王尔德以出口成章的“急智”而知名,但若说“毒舌”,他还拔不得头筹,那份殊荣要留给美国旅欧画家詹姆斯·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惠斯勒比王尔德大二十岁,1880年他们比邻而居结为朋友,互呈口才,出语不凡,俏皮尖酸,两人有什么最新妙语,是伦敦社交圈的话题之一,可惜的是,惠斯勒总是占上风——他更自大,更不善良。

在惠斯勒眼中,王尔德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人,起码不像他惠斯勒那般有天赋,于是,王尔德喜欢拿自己开心,惠斯勒也一样喜欢拿王尔德开心,有十年的时间,王尔德饱受羞辱。一次宴会上,某个女士说了一句漂亮话,王尔德说:“我真希望那是我说的。”惠斯勒在旁插嘴:“奥斯卡,你会说出这句话的,你会的。”王尔德经常借鉴并润色他人说出的妙语,惠斯勒心知肚明一语挑破,不够厚道。又一次,报纸登出他们二人的对话并大加发挥,王尔德给惠斯勒写信说:“太荒谬了,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也没谈。”而惠斯勒回信:“不,不对,奥斯卡,你忘了,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除了我之外什么都没谈。”

自大的惠斯勒显然对王尔德在美国和欧洲的演讲不满,1885年2月20日晚上10点,他在王子大厅公开抨击王尔德,公众原指望看出好戏,不料王尔德轻描淡写地绕过去了。次年11月,惠斯勒公开发表写给某艺术委员会的信,阻挠王尔德被吸纳:“奥斯卡跟艺术有什么共同点?除了他跟我们共餐,拿走我们碟中的李子,做成了布丁,然后又拿到外省去四处兜售。奥斯卡——这位和蔼可亲的、不靠谱的、贪嘴的奥斯卡——对绘画的了解不超过对衣服是否合身的了解,居然有胆量发表意见——而且还是别人的。”巴掌直煽到脸上了,王尔德竟然没有当即断交——断交是1890年之后的事。若说“厚道”,王尔德堪称“圣人”。

(五)他的情史

王尔德最被俗世所议论的,当然是他的私生活。1997年的传记故事片《王尔德》参考了艾尔曼的这部传记,从王尔德1884年追求康斯坦斯·劳埃德(Constance Lloyd,1859—1898)与其结婚,到1898年王尔德出狱后与同性情人波西(‘Bosie’)约会于罗马,截取他人生中的十四年,意在详述王尔德的“情人们”。

王尔德夫人康斯坦斯贤良、沉默,符合王尔德的希腊式审美,有着“男孩子气的脸庞和黑色的大眼睛”。遇到王尔德时,她每年有250英镑的收入,她的祖父去世后将会涨到900英镑。结婚之际,王尔德不仅没有积蓄还有欠债,是康斯坦斯提前从祖父那里预支5000英镑,装修他们在泰特街16号的豪华房子。结婚次年,长子西里尔出生,再一年,次子维维安出生,康斯坦斯“百合花”般的身材走了样,很快失去了王尔德的欢心。在被遗弃的日子里,她考虑过离婚,但是在王尔德最需要亲情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虽然听从朋友劝告她更名改姓、带着两个儿子移居热那亚,她还是每月给王尔德一点津贴。康斯坦斯在她39岁时因脊椎手术辞世,墓碑上简单刻着:“霍勒斯·劳埃德的女儿”,不知何时,有人加上了一行字:“奥斯卡·王尔德的妻子”。

1886年,17岁的牛津大学生罗伯特·罗斯(‘Robbie’,Robert Baldwin Ross,1869—1918)“引诱”了王尔德。罗斯是加拿大总督的孙子、加拿大司法部长的儿子,是王尔德的第一个同性情人。后来王尔德移情别恋,视罗斯为“男孩中的一个”,罗斯却不离不弃,特别是在王尔德最困顿的时刻——受审、入狱、去世——有情有义。多年以后,罗斯的骨灰葬在了王尔德的墓中,对于罗斯而言是一生痴恋的结果,得其所哉。罗斯之后的另外一位重要情人是约翰·格雷(John Gray,1866—1934),《道林·格雷的画像》里藏着他的名字。与罗斯不同,格雷来自底层,自学成才,是一名年轻诗人。王尔德对于情人的出身并不挑剔,无论是来自底层的男妓还是来自牛津的露水之欢,他几乎可以“无差别对待”。但是说到“真爱”,唯有“波西”——艾尔弗莱德·道格拉斯(Lord Alfred Bruce Douglas,1870—1945)。

波西一直被王尔德粉们视为“红颜祸水”,这位侯爵之子连读了14遍《道林·格雷的画像》,然后经人引介拜见王尔德,时在1892年,王尔德与他迅即热恋。波西脾气暴躁、骄横自私、挥金如土,很快消耗了王尔德5000英镑的巨款。两人热恋的两年间,王尔德不仅抛家弃子,也没写出任何作品。正是因为波西的幼稚和冲动,使王尔德走上状告昆斯伯里侯爵“诽谤”的法庭,进而情势急转直下,终至身败名裂。饶是如此,王尔德狱中为他写下长篇“情书”《自深深处》。出狱后,在夫人与情人之间,王尔德百般辗转还是选择了波西,两人的再度复合也只有三个月。

旁观者清的为何当事者迷?电影有一个好,直观,请了大帅哥裘德·洛饰演波西,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倾国倾城,任是无情也动人。本来么,最刻骨的爱是理智无法解释的,波西所激发出的王尔德的疯癫与不顾一切,是一种对庸常生活的倾覆,也是一种对唯美主义的成全。所谓“声名狼藉的牛津大学圣奥斯卡,诗人暨殉道者”,他的人生是诗,他殉的道是美之道。

(六)他的潦倒

在生命的最后两年,王尔德贫病交加、众叛亲离,他在巴黎街头经常拉住以往的熟人讨钱,那情形真是潦倒。1899年,一位作家朋友记述说,在圣日耳曼大道上偶遇坐在一家咖啡馆旁的王尔德,当时正下着瓢泼大雨,雨水倾泻在他身上,因为侍者急着要赶走这最后一位顾客,不仅将椅子堆放起来,还把遮雨篷也收了起来。而王尔德没法走人,他点了三四杯饮料,却又付不出钱来。事实上,他经常口袋里没有一个苏。不是罗斯等人不接济,他住的四等旅馆的老板待他不薄,他也尽可能不放弃相对豪奢的生活,潦倒的是他的心态,破罐破摔,沉溺肉欲,一有钱也是浪掷。到了这个地步,也真是唯欠一死。

艾尔曼的秉笔直书有时是令王尔德粉们不快的。他认定王尔德最后的死因是第三期梅毒,虽然王尔德掩饰说是贝类中毒。在他临终的病榻边,只有罗斯和另一个友人。王尔德著名的改宗事件,发生在他失去知觉之际,也是罗斯做主、火速拉来了一位神父。这部权威《王尔德传》最残酷的段落是描写王尔德的死亡:“他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身体就溢出了液体,这些液体从耳朵、鼻子、嘴巴和其他窟窿中流出来。他的遗骸是非常可怕的。”让人想起《道林·格雷的画像》?对于一个唯美主义者,真是太不美的结局。

与王尔德的悲剧人生一样流传久远的,是他的连珠妙语,虽然有些是出自书中人或剧中人之口,难以猜测作家本人的倾向。艾尔曼评价说:“他的悖论翩翩起舞,他的才智闪闪发光。他的语言中充满了自嘲、趣味和放纵。”王尔德金句永远是文学系青年男女的锦囊,其中有一句:“我对文人从不感到失望。我觉得他们极有魅力,让人失望的是他们的作品。”好在,王尔德本人除了魅力,作品也还在流传中,起码那些警句隽语还在网上以各个语种形式泛滥。1998年,英国人总算“原谅”了王尔德,在伦敦的王尔德纪念碑上(我能说太丑么),他们选了这一句:“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嗯?这么一本正经?又这么凄惨煽情?不好玩。我觉得艾尔曼这部权威传记里最亮闪闪也最切题的是来自《道林·格雷的画像》里的这一句:“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对待艺术的方式让人觉得它本该就是一种自传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