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庶弟
膝盖下的石砖冰冷湿滑,将她本就剩得不多的尊严碾碎无几。
一个是卑不足道的掖庭罪婢,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权臣,本就天差地别,即便曾有一面之缘,又岂会相救?
片刻迟疑后,他冷冷拨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希望没了,泪水几乎要流尽。
以我之泪,咒你。
咒你……心痛……
一道声音打断了疏雪的思绪。
“小姐,请用膳。”
来人是一位豆蔻少女,一身湘色折裙配青缎窄袖上衣,头梳双平髻,面容清秀,手端罗盘,上盛有一碗瘦肉粥、水晶包子、一盒糖蒸酥酪。
“奴婢叫如烟,日后负责小姐的一应起居事务。”她的动作大方,声音沉稳:“您刚醒来,吃些清淡些的饮食吧。”
疏雪忙赶走脑海里不堪的记忆,微笑着叫她起来,说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日后还需她照顾。
丫头忙推手说不敢不敢,又拜了一拜,直到疏雪用完膳食才退了出去。
初冬的天空灰蒙蒙的,还没有下雪,只是冷得渗人。丝丝寒风吹来,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花草多半凋零,只有松柏油亮亮地挺立着,为灰暗的冬日添了一抹亮色。
裴望尘最喜松,尚书府种满了松柏。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父亲说,松柏是君子之友,耐严寒而甘贫瘠,与裴望尘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倒是不太相符呢。
许是第二次经历灭门惨案,疏雪已经不像初次那样惊惶无助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即便心依旧抽痛。
她出了院门,如烟为疏雪披上鹤氅,关怀道:“小姐,风正大,您怎么出来了?”
疏雪面容淡淡,转身道:“我初来尚书府,你领我转转吧,也好放松心情,整日憋在屋里闷得慌。”
“小姐,这边请。”一听疏雪这么说,如烟松了口气,饶有兴致地为她介绍各处景致:“您住的院子叫寒香院,在松鹤院后方,里面有许多青松、腊梅……”
顺着抄手游廊到了正堂,再往前,便是朱漆大门,高墙围砌,门楣上匾额书有“大司徒府”三字。
疏雪不动声色地问了句:“裴大人为何不居侯府?”
方才走了几乎半个尚书府,府内人手不多,似乎除了裴望尘再无别的主子。
裴家是百年世家,先祖曾追随太祖皇帝建立功业,受封景元侯,家主世代袭爵,在安仁坊有御赐宅邸。裴望尘还有一个身份,即景元侯世子。
他不居侯府,长住大司徒府,不知是何缘故。
如烟皱起秀眉,轻声道:“奴婢也不清楚,大人忙于公务,甚少回侯府。”
疏雪幽幽一叹。
又走过两三院落,冬日的垂柳枝叶已发了黄,枝条光秃秃的,芭蕉凋零,远远望去一片萧瑟。
疏雪没了兴致,便回了院落。
裴望尘远眺那小小的一团白色身影,神色晦暗不明。
救她回来,不知是对是错?
他抬手抚了抚发痛的额,眼前乌黑一片,差点儿栽在地上。身侧的徐山忙扶住了他,忧心道:“大人,您这些天过度劳累了,不妨先去歇息歇息。”
裴望尘本想推拒,奈何头痛欲裂,便回了卧房的榻上暂歇。不知不觉,意识越来越昏沉,思维不受他控制。
眼前的场景是一处昏暗的宫道,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跪在氅衣男子身前,在哀求什么,梨花带雨。
男子不为所动,大步离开。
陡然间,他的心刺痛起来,是排山倒海的痛。
裴望尘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处已经不再痛了,心却发慌。
徐山连忙进来,担忧道:“大人,王神医方才到临府上,让他为您看看吧。”
自那次心痛之后,裴望尘找来不少郎中问诊,皆言身体无碍。日后他再与疏雪试探,亦无任何痛感。
他挥挥手,轻咳了声:“快请,不可怠慢了神医。”
一位须发近白的老者入内,与裴望尘寒暄几句,了解了基本情况后把脉。
王神医的眉头渐渐皱起,纳罕道:“奇怪,裴小友脉象沉稳,身体确是无碍啊。应是近日劳累导致血液亏损引发身体不适,怎会心痛?”
连王神医都看不出来这个怪病,裴望尘失望垂眸,道:“我遇见一姑娘后才得了这个怪病,事先未曾与她接触。”
王方面露难色:“姑娘……那就奇怪了,这世上怪力乱神也许有之,老夫也难预料,可得好好研究研究。”
裴望尘莫名不想深究下去,有意解围:“近日确实事务繁忙,有些疼痛也是正常。您这些天可好啊,晚辈是否打扰了您?”
王神医与裴望尘恩师是好友,后二人云游天下,裴望尘多年不见其人。今日一见,不住闲谈起来,一说话便到了傍晚。
徐山来到裴望尘身边,附耳一言:“大人,七公子到了。”
裴望尘轻声道:“将人引至书房,我稍后便到。”
王神医见此情景顺势告辞,裴望尘欲留不得,只好相送。
待送完人返回书房,只见裴望桢面容温润,眼含笑意,雅正自持,君子端方。
他微微躬身,行了个揖礼,道:“兄长,大将军府前黎民哀嚎,数千百姓自发前来哭丧,连卫军也赶不走。”
裴望尘神色淡淡,听到这句话时微微触动。
“听说您府上来了位小姐……”裴望桢迟疑一瞬,道:“父亲似乎有所不满,请您三日后回侯府一趟。”
裴望尘眉尖微蹙,说道:“我知晓了。”
这是答应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裴望尘又开口:“侯府最近可有动静?”
“还是老样子,并无异动。”裴望桢恭敬回答。
裴望尘闭眼,启唇道:“下去吧。”
他却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她的事?”
裴望桢被点中心思,也不窘迫,坦然道:“不论此女来路是何,兄长慎重而行。”
裴望尘淡淡道:“你多嘴了。”
裴望桢知道他今日说的有点多,连忙谢罪后便匆遽离去了。
他是裴望尘的庶弟,在子嗣兴旺的裴家能爬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刚才是他忽视了他与裴望尘间的边界,以后断然不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