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时代的泪水·许秉娴·自叙
简世晓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看南方的战报。
跟在他身后的洋装小姐,进门就猎奇一般打量着我,最后目光落到我的一双小脚上。
“劳伦斯,你太太的脚果然像粽子一样小!”她新奇又激动地笑着,“她还能看得懂报纸啊?”
简世晓宠溺地摸着她的头:“一个土包子罢了,怎么能跟你比。”
这位摩登的小姐名叫斯卡莉特,是简世晓在伦敦念书时认识的。
两个喝过洋墨水的新式青年,志趣相投,打得热火朝天。
府里的女眷瞧见了,调侃道:“呦,简少帅这是打算学你爹,也开始纳姨太了?」
简世晓不屑:“什么姨太,斯卡莉特她是新式女子,讲的是一夫一妻,才不会和人共事一夫。”
我内心无语:追求一夫一妻,所以勾搭有妇之夫?
“你懂什么,这叫自由恋爱,斯卡莉特她独立自强,不依靠男人,不是你这种裹小脚的旧式女子能懂的。”他瞥了我一眼。
“好啊,如果少帅能成功说服二老成全你们,我立马离婚,绝不纠缠。”
我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微笑。
……
简世晓在祠堂里跪了一天,被简督军拿藤条抽得哭爹喊娘,仍是执拗不肯低头。
“我和许秉娴的婚姻本来就是你们包办的,我根本不喜欢她。”
我冷眼看着,有些好笑。
穿到这个时代十四年,和简世晓也算是青梅竹马。
这桩婚事,是他亲自向我爹求来的。
甚至在留洋前,他担心我嫁给别人,催着两家父母早早办了婚礼。
几年不见,他成了包办婚姻的受害者,我成了阻碍他追求真爱的累赘。
我想,如果我不是来自后世,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对他没有期待,我会不会也像当下千千万万被抛弃的旧式女子一样。
回不去的绣楼深闺,融不进的十里洋场。
旧时代没经过她们同意给她们缠了足,新时代嫌弃她们是封建残余是耻辱。
何其荒诞。
简老夫人看着儿子挨打,气得发抖,也心疼得掉眼泪,扬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别想离婚,简家丢不起这个人。
随后,她满眼歉意地拉起我的手:“秉娴啊,委屈你了。”
“不过男人嘛,就是图个新鲜,我们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就大度点,把人纳进来,左右也越不过你去。”
哦,有点愧疚,但不多。
我笑得温顺乖巧:“不委屈,一切都听您的。”
比起这妻妻妾妾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连番的争执与妥协之后,那位斯卡莉特小姐,还是住进了简府。
她喜欢法式庄园的浪漫,所以下令铲了院子里所有的梅树,种上玫瑰花。
她喜欢骑马,所以斥巨资在城郊建马场。
她每天要去永乐门跳舞,去百熙路打牌,去寿和大厦定制最新款的裙子和珠宝。
而这些消费,都是直接签单,由门店把账单送上门,交给我结账。
看着流水一样的账目,我捂紧了钱包,拒绝买单。
赊账不成的斯卡莉特小姐去告了状,不到半天,简世晓就上门兴师问罪。
“许秉娴,我早就警告过你,让你别为难斯卡莉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我两手一摊,把一摞账单甩给他。
“斯卡莉特小姐近一个月总共消费六千三百大洋,相当于整个简府一年的开销了,府里没这么多现银,麻烦少帅自行解决吧。”
斯卡莉特嘟着嘴,不满道:“可我昨天明明看见你房间的那几口大箱子里,足足有数万的银圆。”
我轻笑:“怎么乔小姐连我的嫁妆也要惦记吗?做人太贪心可不好。”
随后,我看向简世晓:“少帅不会要拿我这个裹脚婆的钱去养你的小情人吧?”
简世晓脸色变得难看:“笑话,简家还能缺了这点钱吗?你就是封建小家子气,哪里懂得浪漫和情调,放心,这些账我来付。”
“还有,以后府里的中馈你也别管了,交给斯卡莉特!”
我眉眼弯弯,求之不得。
只有甩掉了简府的烂账,才能放开手脚做我想做的事。
许家老爹给我的嫁妆其实只有四千块,剩下都是我悄悄赚的。
这些钱,将分批运出简府,换成盘尼西林和奎宁,运往广州。
此时的南方,星星之火,已经燃起。
………
一个月后,斯卡莉特怀孕了。
简老夫人喜上眉梢,对她的那点成见也消得一干二净。
她叮嘱我要有容人之量,好生照顾简家的血脉。
有了这个孩子,斯卡莉特在府里也越发张扬。
我的丫鬟去厨房领膳食,经常只剩下残羹冷炙,我屋子里的首饰摆件,经常无故消失。
我没有理会。
直到那天,简世晓拿着枪踹开我的院门。
“许秉娴,你养的畜生差点害斯卡莉特流产,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一只猫咪浑身是血的被扔了进来。
这是陪伴了我五年的琼雪。
斯卡莉特说它冲撞了人,下令打死了。
“你不知道斯卡莉特还怀着孕啊,我妈都说了让你好好照顾她,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看着猫咪的尸体,隐忍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
我拿出勃朗宁对准他:
“她怀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欠了你们的吗?有多远滚多远!”
子弹穿过门窗,引来了副官和亲卫。
而这一场闹剧,最终以我被关进祠堂结束。
简老夫人罚我抄女戒。
“秉娴,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贤惠的。”
我跪在祠堂里,胸口堵得慌。
从前坐在校园里看这一段历史,关于缠足,关于新旧交替,关于妇女解放,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如今成了局中人,才知,寥寥的几行字,背后不知是多少女子的血泪。
即便拥有后世思想的我,在森森大宅里,也是这样无力。
南方战事如火如荼,而宜城,依旧纸醉金迷。
……
简世晓在礼查饭店办晚宴庆生。
全城的名流都来了。
斯卡莉特对这样的场合最是得心应手。
她面对着众人侃侃而谈,介绍她新定制的英女王同款项链。
晚宴还没开始。
我靠窗坐着,喝了一口大红袍,配着栗子蛋糕。
“密斯许,这样的场合,是不能喝中式茶的哦,应该喝咖啡或者英式红茶。”
斯卡莉特向我走过来,端得一副大方得体的笑容,向周围宾客道:
“不过劳伦斯的这位太太啊,可是个古董,不懂这些也是正常的。”
这话一出,周遭目光齐刷刷投来,也落到了我的脚上。
今日来宾皆是西装礼裙高跟鞋,唯独我这一双小脚,格格不入。
讥诮,鄙夷,包裹着我。
斯卡莉特满意地笑着,开始给大家倒咖啡:“说起来,回国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国内的饮食,都有些怀念伦敦的美食了。”
我放下茶杯,悠悠开口:“乔小姐这么懂下午茶,应该也知道英式红茶的原料都来自东方吧?其中产自中国南方的武夷茶更是被王室奉为珍宝,一磅难求。”
她闻言,笑容一滞。
我冲她眨眨眼,继续:“比起英式下午茶呢,中国的茶文化历史更悠久,底蕴也更深厚。相比咖啡需要加糖才能中和的苦,中国茶初尝味苦,回甘无穷,就像我们的文化一样,脚踏实地,先苦后甜,靠自身努力得来的财富,才能花得心安理得。”
说话间,我目光扫过她身上的礼服和项链。
“都说新式女子自立自强,那乔小姐今日这条一万大洋的项链,一定是靠自己工作赚来的吧?”
明眼人都知她如今的身份,也知道她这一身的奢华从何而来。
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极其难看。
而此时,门外一阵军靴的声音,是简世晓到了。
斯卡莉特见了救星,忙上去挽住他:“劳伦斯!”
简世晓看到我,皱眉:“你怎么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你会跳舞吗?”
斯卡莉特靠在他身上,撒娇道:“对哦,小脚可跳不了舞,密斯许今晚就只能看我们跳咯。”
我慢慢地起身,走上了台,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鞋,露出畸形的双脚。
“许秉娴,你干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吗?”简世晓在台下斥道。
我没有看他,而是扶好了话筒,对着台下郑重开口:
“我知今日来此的皆是念过洋学的新式青年,也最是瞧不上我这样的缠了足的旧式女子。”
“可敢问诸君,天下间的缠足的女子有几人是自愿的?缠足的陋习又是从何而来?”
这一出引得台下众人讶然,纷纷瞧了过来。
我抬高了声调,
“是为了迎合旧式男子的畸形审美,是因为那病态的社会!折断的脚骨,是旧时代加诸我们身上的枷锁,是压迫,却独独不是我们的错。”
萨克斯乐戛然而止,全场都安静了。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可如今,时代一变,我们这些小脚女人便成了诸位口中的嘲弄鄙夷的封建余毒,难道诸位引以为傲的新式教育,便是教你们自诩不凡,高高在上,蔑视深渊里挣扎的弱势群体吗?“”
我看向台下精致的名媛们,
“过去的旧式家庭为了给女儿寻夫家而缠足,如今的新式女性,若只为男子的青睐而穿洋装跳洋舞,那么你们的高跟鞋和我的裹脚布,又有什么区别?”
话至此,我拿出剪刀,对准扯下的布帛咔嚓一刀。
“今日,我许秉娴在此放足,不为迎合潮流,不为取悦男子,只为了做回健全的自己。”
这一句,掷地有声。
台下响起了掌声,有记者举起了相机,高呼简太太好样的。
简世晓的眉头皱得更紧。
可我要说的,还在后面。
“除此之外,今日,烦请各位记者做个见证,我,要与简少帅离婚。”
话音落,我平静而坚定。
有人诧异,有人惊疑。
而随之,掌声也如擂鼓,越发地响。
“都给我安静!”
简世晓的脸色铁青,“许秉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
“你是疯了吗?离了婚,还有哪个男人敢娶你?”
宾客遣散后,他踱步到我跟前,阴沉着脸。
我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离婚不也是你所求吗?如今得偿所愿,我有没有人娶,关你何事?怎么少帅还包售后,要给我介绍下一任吗?”
他被我噎住,竟没有反驳。
沉寂了片刻后,他蹙眉叹气:“这样也好,不过就是少了个简太太的名分,你依然可以是简家的媳妇。”
我翻了个白眼:“这就不必了,简家的媳妇谁爱当谁当,我高攀不起!”
我起身准备离去,他却喊住了我:
“许秉娴,别逞一时之气,离开了我,你一个小脚女人能去哪儿?”
“你被休妻,许家也不会容你的,好歹夫妻一场,我不会亏待你……”
“聒噪!”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走出饭店大门时,望着入夜的宜城,我忽而想起十年前,刚来这个世界时。
我以为,接受后世教育的我,能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
可是,当我一次次扯下的裹脚布,被许家母亲一次次缠上,当戒尺一次次打在我身上时,我发现,自己连身体都不能做主。
以至于后来的十年间,慢慢妥协,麻木。
今天,是我积攒了十年来的勇气迈出的一步。
我知简家和许家都不会允许我离婚。
无论简世晓如何荒唐,他们都只会告诉我,这是女人该忍的。
所以,当着全宜城名流和媒体的面,先斩后奏,是最好的选择。
而意料之中,这里的动静,很快惊动了简老夫人。
当晚,简家老宅里,她摔杯砸碗,指着我鼻子骂了许久。
我眨巴着眼,扯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丢不起这个人也已经丢了,外面还有一堆记者围着呢,您消消气!”
她扶额,气得脑壳疼。
“你想走可以,简家的一分一厘你都别想带走!”
我耸耸肩,民脂民膏,真当我稀罕。
从主院出来的时候,有人唤住了我。
“少奶奶。”
我回头,深色旗袍死气沉沉,成熟的卷发下却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孔。
是简督军的七姨太。
她的年岁与我相仿,听闻进府前,是个女学生。
“少奶奶,你很勇敢,比当下很多女子都勇敢。”
她泪光闪烁,苍白的脸上扯出笑容,
“我是天足,却没有勇气也没有能耐走出这大宅,希望你出去后能找到你的路,不被这双小脚困住。”
对面递来一个包裹,沉甸甸的,里头应是不少银圆。
“这是我攒下的一点体己,既然这辈子没法出去了,能让你走得更高更远也好。”
秋夜寒凉,我却觉心头一暖,有些酸涩。
在这森森大宅里,好像第一次,遇到这样纯粹的善意。
我伸手,没有接包裹,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困局只在当下,可一辈子的时间很长,切莫轻言定局。”
“自前清至今,天下都几经易主,怎知今天的督军府,明天就一定还在呢?”
“只要你想走出这扇门,它就困不住你。”
她抬眸看向我,惊讶,犹疑,随后,深深地点头。
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革命军在北上,妇女解放正当时,未来的我们,会在自由的苍穹下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