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住在舅舅家的厦屋
七十年代的得根镇——
毕杏波猫一样无助地蜷缩在炕上,思绪不仅像一团乱麻,更像小猫粉嘟嘟的舌头吧唧吧唧地来回绕着弯地舔着。这下,把她所有的不开心都撩扯出来——
下午痛快地和舅妈、李国、李佳他们打了一架,毕杏波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她脸涨得像下蛋母鸡的冠子,在屋里来回地走了几圈后把气撒到弟弟、妹妹们的身上。“上外头玩去。”毕杏波冲着大弟毕洪亮喊。开始,毕洪亮噘着嘴不愿意,他说:“有毕杏珍根本玩不起来,她老叫人背,不背就哭。”毕杏波一瞪眼睛,毕洪亮背起小妹毕杏珍拽着大妹毕杏艳乖乖地走了。其实,毕杏波就是想收拾一下乱七八糟的屋子,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毕洪亮带着两个妹妹一走,毕杏波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拒绝外面的喧嚣和味道,她像一截木头一样双手抱膝地端坐在炕上。毕杏波凝望着被夕阳染成斑斓色彩的窗玻璃出神儿,她想不出这太阳的能耐究竟有多大——早晨一个样儿,中午一个样儿,傍晚又能把一块块污浊不堪的窗玻璃弄得五光十色,真是神奇。毕杏波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特别是蹲在灶坑前烧一会儿火再猛地往起一站的时候,眼前全是金色的“星星”,只不过那些“星星”是流动的,甚至飞溅般地乱窜。而玻璃上的“星星”被太阳弄得有规律地挪动,确切地说,是一束束七色光在运动。
脖子疼,眼睛也望酸了,毕杏波就把抱膝的双手放下,晃动几下胳膊腿,又抻了抻脖子。她如蛇般地蠕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挪窝儿,只不过双手又托在了腮上。这回毕杏波不只是想,还极力地穿过窗玻璃上阻碍她眸光的“黄泥溜”(房顶和墙上的土被化了的雪水冲下来,粘到玻璃上又被雪水或雨水冲成一溜一溜的),看院子里有没有人走动。无奈,玻璃上的光斑和“黄泥溜”固执地切割着她的视线,把院子里觅食的麻雀和舅舅家上屋房顶的袅袅炊烟分成条形或片状。眼睛有些力所不及,毕杏波只好侧耳细听,她似乎听见了住在上屋舅舅家灶坑里“大头煤”劈啪的燃烧声,瘦得像高粱秆一样的舅妈,瞪着金鱼似的圆眼睛对李国和李佳说:“一会儿告诉她妈,就说她偷了红缨枪后当柈子烧了,去管她要,她就打你们,还把李佳的鼻子打出血了……”
毕杏波激灵一下,手托着的下巴磕到膝盖上。嘴里咸咸的,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原来是牙把嘴唇咯出了血……李国、李佳是双胞胎,李国和毕杏波在同一个班级念书,本来李佳也应该与李国、毕杏波一起上学,但舅妈说,“不行,李佳比她哥晚出生八分钟,身体弱,得明年上学。”八分钟就决定了李佳比毕杏波和李国他们晚一年毕业。
滴——嗒,越来越衰竭的滴水声打断了毕杏波的冥想。她知道,明天、后天,再有几个太阳就会把屋顶上滑叽溜的碱土晒干,还会晒出一溜一溜的白碱印。要想看到晶莹洁白的雪,看到屋檐下长短粗细不匀的“冰瘤”得明年。
毕杏波突然悲哀起来,“今年八岁,等到十八岁,二十八岁……会不会和母亲一样生好几个孩子,然后就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会不会也和孩子的舅舅住上下屋,孩子们也会有一个瘦成高粱秆一样的舅妈……”想到这些,毕杏波的心里又气起来。
“活着真没意思!”毕杏波嘀咕出了声。
吱嘎,院子里觅食的麻雀被木门的响声惊飞到屋顶的电线上,电线像是受到了男人的爱抚上下颤动起来,几只麻雀又喜新厌旧地飞到另一根电线上。直觉告诉毕杏波,这一声门响是在街道“五七厂”做临时工的母亲回来了。她还知道,身怀六甲的母亲不会直接回到自家屋里,她一定先到上屋的舅舅家去。毕杏波一直弄不懂,母亲是真想她的哥哥和侄男侄女还是为了讨好舅妈?毕杏波坐不住了,想下地看看饭锅,一想到苞米馇子早已煮熟,她又把腿抹回到炕上;毕杏波想擦擦柜盖,刚才和李国、李佳打完架已经擦过了;抹抹炕席,炕席光滑得闪着焦黄的亮光,炕头上还周正地摆着一个红花枕头,这个枕头是母亲为毕杏波即将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缝的。一想到又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来到这个家,毕杏波的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反正,她的肩膀上又会背着一个人。毕杏波又把目光移到枕头上,她发现,这个枕头弄得炕上像是有人要出嫁般的喜庆。看见枕头,毕杏波又是一惊。一会儿,母亲见毕洪亮他们还没回来,指定得骂她。
“大舌头,一玩起来就啥都忘了。”毕洪亮咬字不准,常把“四”说成“是”,毕杏波气急了就骂他“大舌头”。毕洪亮背地里也管毕杏波叫“灰毛驴”,因为姐姐穿一条灰色的秋裤。毕杏波一听到弟弟喊灰毛驴,不管是扫地的笤帚还是煤铲子、炉钩子抓起来就打毕洪亮,直到他蹲在地上求饶——毕杏波想去把毕洪亮他们找回来,又怕和母亲迎头撞见。
反正是挨打,一起来吧。毕杏波横下一条心,她知道母亲不会听她解释。
母亲的理由是:咱们住人家的房子,招惹不起人家,舅妈她们总是对的。毕杏波在炕上拿起抹布放下扫炕笤帚不知所措地转了几圈之后,索性拽过未来弟弟或妹妹的枕头,头朝里地躺在炕头上假睡。叮铃铃——不用看,毕杏波就知道是舅舅回来了,进门后舅舅准会把自行车停在院子的老地方。舅舅咚咚的脚步声像鼓槌敲得她心房乱颤。
“完了!”毕杏波心里暗暗叫苦。舅舅不用说话,只要绷着脸,任凭舅妈喷着唾沫星子编笆接枣地向母亲告状,李佳再适时地掉两滴眼泪,母亲就会如坐针毡,怒火中烧地冲到下屋,劈头盖脸地打女儿,最次也得让她靠墙站着不给饭吃——
“哼,不吃就不吃,破苞米馇子都吃腻了。”毕杏波躺在炕上嘟囔着给自个壮胆。
昨天早晨,班长带着同学们刚背诵完《为人民服务》,班主任赵老师就走进教室,她说:“现在,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但是我们决不能麻痹大意要时刻提高警惕,防止帝国主义、修正主义的侵略,防止国民党反动派的反扑。因此,我们要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全民皆兵’,每个同学都要做一杆红缨枪……”赵老师有点激动,脸上泛起的红晕像搽了胭脂。下课后,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议论做一杆什么样的红缨枪。毕杏波没有说话,老师一说让同学们带红缨枪,她的心就咚咚地跳,她最怕学校要东西,妈妈连毕杏波和她弟弟妹妹们的饭都张罗不饱,根本不会管学校要啥。她也知道,工作在砖厂的爸爸要上一个星期夜班才能回家。砖厂离家六十多里地,爸爸只有在倒一个大班时才能回来看看,住上一宿。爸爸为了多挣些钱,早点给儿女们一间房子和一个带木门的大院子,常顶别人的班,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是常有的事儿。
对爸爸,毕杏波从不敢有一点儿奢望。
昨天中午一放学,毕杏波顾不上吃饭就急忙找来几根木头杆子,想自己做一杆红缨枪,哪怕是一个雏形也好,鼓捣出一身细汗,毕杏波没办法让长木头变短,粗木头变细,她只好把它们扔回原处。毕杏波又去柴禾堆里翻,高粱秆太细,苞米秆太短,比来比去,“毛嗑秆”(向日葵秆)比较合适,只是拿在手里没有重量,太轻。她试着做了一个刺杀的动作,还像那么回事儿。毕杏波用抹布把“毛嗑秆”上的灰撸干净,把上面的毛毛刺儿摘掉,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了门后。
“一起上学啊?”早晨起来,李国就站在毕杏波家的门前,他的声音像甘蔗里淌出来的汁液一样黏稠。毕杏波白了李国一眼。“红缨枪做好了吗?”李国不跟毕杏波计较。“不跟你走。”毕杏波用眼睛使劲地剜着李国。“那让我看看你的红缨枪!”李国仍旧笑嘻嘻地说。“滚。”毕杏波要去推李国,李国笑着跑开了。“不就是‘毛嗑秆’吗?”李国的舌头像钩子一样把嘴角的哈喇子舔回去。“毛嗑秆咋啦?”毕杏波索性把门后的毛嗑秆拿在手里,又轻轻地往地上杵了几下。看到毕杏波瞪起眼睛,李国不说话了,没有舅妈给他撑腰,他有点儿怕她。
毕杏波和李国一前一后地出了院门。李国手里拿着一杆木头的红缨枪,枪头是用白铁皮做的,枪头下面还有一撮红缨。那撮红缨在早晨的阳光下像洋蜡头的火儿,有点微不足道。李国把红缨枪一会儿倒到右手,一会儿又拿在左手里晃。毕杏波故意放慢脚步和李国保持距离。她知道,是舅舅给李国做的红缨枪,舅舅不但会木匠活儿,还会铁匠,大到打水桶,做铁炉子、炉筒子,小到做擦菜板,土豆挠之类……毕杏波对舅舅既害怕又佩服。
“要是没有李国、李佳他们,对,最好没有舅妈,她是地主的女儿,要不是她,舅舅其实是个挺好的人。”毕杏波一厢情愿地想。
与李国比起来,毕杏波手里的“毛嗑秆”像一截黑黢黢的烧火棍。
一路上,李国大声小气地和同学打招呼,大家传看着他的红缨枪,都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李国的大白脸也因此红润起来,他不时地回头冲落在后面的毕杏波做鬼脸。
毕杏波没心思搭理李国。她知道,学校今天要红缨枪明天还会要别的东西,特别是天气渐渐转暖,学校会让学生带“三带”,水杯、毛巾、抹布。老师检查“三带”时走到毕杏波跟前就用鼻子“哼”一声。而班长检查时会让她把放在书桌堂下的饭碗、一小块白布和一小块黑布拿到课桌上头来。听到同学们哄堂的笑声,似乎才是班长的最终目的。
有一次,袁涛一把扯过班长的衣服领子说:“我揍你!”班长的脸都吓白了。
“不敢,不敢了……”那以后,毕杏波的“三带”直接放到桌上,再也没人敢笑了。有一天晚上放学,毕杏波磨磨蹭蹭地走到学校门口,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终于看到袁涛满头大汗地从教室里跑出来,她迎上前去送给袁涛两个带花瓣的“玻璃溜溜”(玻璃球)。袁涛是住在毕杏波家大门洞口袁爷爷、袁奶奶的孙子。“袁涛咋没有爸妈?”毕杏波问过母亲。母亲不但没回答她,还告诉她小孩子别老打听事儿。有时候,毕杏波背着小妹毕杏珍到袁爷爷家玩,她和袁涛互相撩一眼谁也不说话。袁爷爷就笑呵呵地看看孙子,又瞅瞅毕杏波,“你俩不是同学吗?咋不说话?”袁爷爷把“学”念成“xiao”。听到爷爷问,袁涛用眼睛扫一下毕杏波就低头往嘴里扒饭,小半碗高粱米饭把腮帮子撑得鼓起来,像含了两块糖球。毕杏波脸通红地背起妹妹跑出了袁爷爷家。“这么小就知道害臊。”跑到门口的毕杏波听见了袁奶奶说的话。还有让毕杏波更怕的是交学费,一元五毛钱成了她最大的心病。老师每天都要点没交学费学生的姓名,开始还有几个人陪着她,可最后总是剩下她一个人。毕杏波每次往学校走,脚上像坠了一块大石头,她甚至还多次想过逃跑。上学,对毕杏波来说简直是折磨。
上间操时同学们都很亢奋,大家手里的红缨枪虽然啥样的都有,但最扎眼的还是李国和毕杏波。李国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瞪圆了眼睛使劲地做一个刺杀动作,好像他面前真站一个反动派。相比之下,毕杏波的动作有些敷衍,要不是老师在前面盯着,毕杏波会逃出做操的队伍。
李国一上午没乐到头。
“来,过来。”间操一散,袁涛就叫住李国,李国慢腾腾地挪到他面前。
袁涛一把夺过李国的红缨枪,双手旋转起来,毕杏波听见红缨枪转动带起来的风声,她觉着这么好的红缨枪,应该袁涛拿着才对,要不是袁涛的眼睛小得像绿豆,他就更像邱少云,不,像王成。毕杏波再也找不出比他们还大的英雄了。
“哗,哈!”袁涛突然把红缨枪刺向李国的喉部,李国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袁涛说:“红缨枪给我使几天。”
“让你爷给你做、做呗。”李国抬起的手软绵绵,哭叽叽地像一只癞猫。
“嗨!”袁涛又用红缨枪指了一下李国。
“铃、铃……”上课的铃声响了,围观的同学哗地一下散了。留下李国一个人坐在地上龇着牙。李国走进教室时,老师正领着同学们向毛主席像敬礼。赵老师把李国留在前面单独向毛主席敬了礼。礼毕后,赵老师平静地说:“回到座位上,好好改造世界观。”在同学们的嬉笑声中李国眨了两下眼睛,两滴眼泪像黄豆似的从他苍白的脸上滚下来——
这天,正好是毕杏波值日。李国像一截木头桩子似的钉在凳子上,毕杏波奇怪地看他一眼就低头扫地,扫到李国跟前她高声地喊:“起来。”李国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说:“要是你帮我把红缨枪要回来的话,我让李佳给你一摞她攒的富拉尔基的糖纸(七十年代,女孩子们都时兴攒包装糖果的纸)。”毕杏波愣了一下又想了一会儿说:“活该!”她知道,李佳根本不听李国的话,再说舅妈也不会让李佳给她。“哼、哼……你等着,回家让你妈揍你!”李国哼唧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李国不敢跟他妈说红缨枪被人抢了,舅妈会逼着他要回来,他怕袁涛。
这天下午,毕杏波烧开煮苞米馇子的饭锅,又添了几铲子煤把火压住,到三点时再烧一把火饭就熟了。晚上炒一碗土豆片,母亲下班回家吃饭正赶趟,毕杏波蹲在灶坑前一边用炉钩子扒拉着火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两条圆规式的长腿突然挡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一跳,同时一条木棍子在她的头上晃了几下,毕杏波忽地一下站起来。
舅妈带着李国、李佳来了。
李国手里拿着一根木扁担,龇着大板牙说:“还我红缨枪,小偷!”
“你这孩子,住我们、吃我们、还偷我们……”舅妈一边骂一边要伸手拽毕杏波——毕杏波低头躲过舅妈的长手,端起锅台上一盆淘米水向他们迎头泼去……
毕杏波气愤得头发根都站起来了,她瞪圆了眼睛看着舅妈。舅妈他们只顾着扑喽身上、头上的水,毕杏波顺手抢过李国手中的扁担,抡起扁担把他们撵了出去,又插上门。舅妈站在门口跳着脚骂了一会儿,就拖拖捞捞地拽李国、李佳回屋里换衣服去了。都坐在自家炕上了舅妈还在破口大骂——从毕杏波骂到她的弟弟、妹妹,又骂到她的爷爷、奶奶——总之,毕家祖祖辈辈没一个好人。
毕杏波知道,此刻的舅妈肯定是两嘴丫白沫子。
毕洪亮、毕杏艳、毕杏珍被这阵势吓呆了,他们都不敢说话,只是木呆呆地看着姐姐。“胆小鬼,他们那么多人,你们也不帮我。”毕杏波气囊囊的,嘴噘得能挂一头蒜。
毕洪亮低下头。
毕杏波挨打的时候多,有时弟弟、妹妹也和她一起挨打受罚,但弟弟、妹妹多半是在母亲的手落下时就求饶,而毕杏波不求饶,她挨了打不算还得靠墙站着。母亲不让她吃饭。看着弟弟、妹妹狼吞虎咽的吃相,毕杏波一眼一眼地瞪他们。“哪次挨打不是为了他们,再也不管了。”可是一看到弟弟、妹妹被李国、李佳他们欺负,她又会冲上去……毕杏波挨打,李国、李佳就趴在门口痴痴地笑。舅妈会在母亲打累的时候高喊一嗓子:“行了。”
听到舅妈的声音,母亲像是掉进河里突然抓住一棵稻草一样颓然地坐下去。母亲手停了但嘴不停,声音很大,还会把一些东西摔出劈啪的响声。母亲骂毕杏波和她的弟弟、妹妹是冤孽,是讨债的主,是没出息的货,要是出息了,天能掉个龙蛋,地能砸个大坑。母亲骂着骂着会突然大哭起来,她哭诉自己命苦,不该嫁进他们毕家遭罪……
哭累了,母亲就咬牙切齿地说:“等你们的爹回来一定给你们扒皮。”
一想到李国、李佳得意忘形的嘴脸,毕杏波又打定了主意不屈服。
“哗啦,咣当”,母亲开门时,门玻璃震颤的声音还是把毕杏波惊出一身冷汗。
“你、你能不能不惹事儿?”母亲嘴唇哆嗦着——这晚毕杏波不仅挨了打,还靠在冰凉的墙上睡了一夜。看到姐姐挨打,在外面疯跑一下午的弟弟、妹妹都低头吃饭,然后又早早地蜷缩着进了被窝。毕杏波看到毕杏珍的身上、脸上、手上全是土,她就知道,毕洪亮肯定把毕杏珍放到地上,他自己玩去了。母亲实在是被毕杏波气坏了,才没有注意毕杏珍像个土人,给她脱了衣服就塞进被窝……
一群鸽子从屋顶上扑棱棱地飞过去,灰白的鸽子屎像折断翅膀的蛾子落到院子里。毕杏波家的院子,确切地说是毕杏波舅舅家的院子里不但寂静,此刻还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是咸菜、大酱味儿。不知道舅舅当时是咋想的,把房子盖到酱菜厂的旁边。舅舅家的上屋东墙是酱菜厂厂房堵头的一面墙,而毕杏波家住的下屋的北面墙也是借助酱菜厂厂房的墙,整个房子成┓形。西面砌起一道高高的院墙正好成一个长方形,小院看上去很严实。毕杏波家住的下屋房顶上正好是酱菜厂的两扇窗户,酱菜厂的窗户冬天从来不封死,只用一些木板条象征性地做成所谓的栅栏,可能是咸菜、大酱不怕冻,夏天又可以通风。登上房顶,从酱菜厂的窗户望去,所谓的咸菜缸不是那种窑里烧出来的陶瓷缸,而是用木板做的大桶。在毕杏波看来,一个木桶能大过一间房子。干完家务活,毕杏波常常坐到房顶上望着酱菜厂的窗户发呆。想着那些大木缸没有人能搬得动,当初又是咋挪到厂房里来的?
毕杏波他们常登上房顶偷咸菜。舅妈纠正说,“那不是‘偷’是‘拿’,那不就是咱自个家吗!”舅妈的理由充分得无可厚非。听舅妈的话,毕杏波的心里总打结儿——咋能是自个家呢?拿自个家的咸菜心不狂跳,腿也不哆嗦?再说自个家的咸菜也没有那么多样儿,而且很快就能吃完。毕杏波又想起母亲常骂他们的话:“你们都是掉底儿的肚子。”毕杏波的脸上又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愁容。按舅妈的说法是拿自个家的咸菜,可有时也不那么随便。怕被发现不说,要是赶上今年冬天房顶窗户边上的缸淹的是咸黄瓜,一个冬天的饭桌上尽吃咸黄瓜,要是赶上淹的咸辣椒,就尽吃咸辣椒。有时候,毕杏波和弟弟妹妹被辣得咝咝哈哈地直喝凉水。
母亲说:“越喝凉水越辣。”
毕杏波从来不担心家里没有咸菜吃。只不过随着到房顶上“拿”咸菜的次数增多,毕杏波才知道,其实舅舅是个非常精明的人,盖房子省下两面墙的材料不说,还有不花钱的咸菜可以吃。
毕杏波家的屋子里死一般地沉寂,毕洪亮躺在炕上装睡;毕杏艳和毕杏珍缩在被窝里喘着粗气,实在憋得不行了就像耗子一样露出小脑袋看一眼靠墙坐着的姐姐;母亲坐在炕头上把两只脚插在毕杏珍的被子里纳鞋底,母亲用锥子扎鞋底的时候轻轻地咬住嘴唇,而往出拽线的时候,舌尖儿却舔着上唇。
上屋的舅舅家,炕桌上的盘子碗狼藉地摆在那里,李国和李佳坐在窗台上心照不宣地看着舅舅,舅妈不让他们出去玩,李佳想要舅舅帮忙跟舅妈求情,可舅舅就是不看她。李佳就瞪着和舅妈一样的眼睛用脚趾使劲地抠炕席,毛刺扎进她的脚指甲里,李佳夸张地喊叫起来,终于把坐在火墙下面凳子上和舅舅小声嘁嚓的舅妈叫过来……
袁爷爷、袁奶奶吃过饭就悠闲坐在门前看着疯玩得像泥猴的孩子们,袁涛是孩子头。袁爷爷端着一个大白陶瓷缸子,把茶水喝得咝溜咝溜地响,袁爷爷喝水像喝粥。“这些讨吃的小鬼呀!”袁爷爷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红亮亮的脸庞上像抹了一层油。“咱们要是有好几个儿子就好喽,也会生出成帮的孙子!”袁奶奶气喘吁吁地摇着蒲扇看着袁爷爷,脸上闪过愧疚的神色。袁奶奶三十岁才开怀,生了一个女儿后,再也没生养。“一个孙子咋了?要是有出息一个就够了。”袁爷爷好像习惯了袁奶奶的愧疚,他自顾说着话根本不去看袁奶奶苍白得有些浮肿的脸,眼神儿始终跟随着孩子们的脚步,还嘿嘿地笑。“别把眼睛掉进去!孙子是好,可明个他长大了还不跟咱们分心眼儿,羊肉终归贴不到狗肉身上——”一连贯的说话使袁奶奶喘不上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袁奶奶费劲地弯下水桶般的腰,呸呸地往地上吐咳嗽出来的黏痰。袁爷爷赶紧站起来为袁奶奶捶背,“好、好,看你行了吧!”袁奶奶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喘,她双手拄着地呼哧呼哧的样子像一头大黑熊,从来不离手的蒲扇也扔在地上。
“那昝,我不像现在,腰条儿贼细不说,眼睛也有神,不信你问他?”每次,袁奶奶开头都是这句话。好像不用这句话开头,下面的话根本无法继续。有时候袁奶奶连咳嗽带喘,袁爷爷为她揉肩捶背也不能让她好受一点,袁爷爷就说:“唉,你过去啥样来着?”“那、那昝,我、我……”袁奶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袁爷爷——袁爷爷憨憨地笑了。对于袁奶奶的过去,袁爷爷从来不为她打证言,总是笑眯眯地咝溜咝溜地喝茶。
“你快去看看,杏波这丫头指定又挨打了。”袁爷爷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对袁奶奶说。“哎!这丫头就是犟,像一头小毛驴儿。”袁奶奶叹口气,艰难地站起来——
甜丝丝的空气像妖精一样从窗子飘进来,毕杏波使劲地一吸鼻子,醒了,她一边揉着酸疼的后背,一边用眼睛踅摸母亲,趁母亲不注意,她飞快地掀起炕梢儿的席子,又飞快地抓起一把东西,背起书包跑到了门洞口。
由于一夜都靠在墙上,毕杏波的腿脚有点发紧,跑了几步就站住了,用力地踢了几下腿。
袁爷爷家的房门终于开了一下,一团热气欣喜若狂地往外涌,又被随后合上的门截回去。毕杏波看到袁涛从门里闪了出来,她兴奋地抿了一下嘴。袁涛三下五除二地把一个烀土豆吃完,一扬手把土豆皮撇了出去,土豆皮画了一道弧线,落在地上。毕杏波的脚步有点踟躇,但还是迎上去。
“哎,你站这儿干啥?”袁涛问。
“嗯,把这个给你!”毕杏波递过去两张压得板板正正的烟纸盒,烟盒上面有一串紫英英的葡萄。是葡萄牌香烟纸。
烟盒很快在袁涛的手里变成了三角形的“啪叽”(七十年代初,男孩子收集烟纸叠成三角形,俗称啪叽。双方把啪叽放到地上,一方把一方的扇翻过去就算赢了)。那串葡萄正好在啪叽的正中间,嫩得像要淌出水。“你叠的啪叽真好看!”毕杏波讨好地看着袁涛。“其实,我不愿意上午上课,还得起早。”毕杏波没话找话。“中午放学就去玩,赢几张‘握手’(一种香烟)回来,最好再给你赢点儿糖纸!”袁涛看着她。毕杏波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这几天,你奶咋不到门口凉快?”毕杏波的眼光在袁涛的脸上虚愰一下。“没去,我奶咳嗽得厉害,昨天晚上还是我捞的小米饭呢。”袁涛看着毕杏波说。
“昨天,我……李国说我偷他红缨枪了,他妈带着他和李佳打我……”毕杏波十指绞在一起。
“哦!”袁涛愣怔了一下又点点头。
第三节下课的铃声一响,孩子们像圈在笼子里的小鸟张开翅膀飞出了门外。一时间男生都拥到了门口,门前立刻像梗阻的猪大肠。
袁涛高喊一声“撒尿去”,门口才像打开的闸门。
毕杏波也想上厕所,就慢腾腾地向学校操场边上的学生专用厕所走去。厕所是用红砖砌成的,按照男左女右的惯例,厕所两边分别用白石灰写着“男、女”。厕所顶盖的木板由于常年日晒雨淋,已风化成灰色,像一张晒皱了的驴皮。毕杏波离老远就看见李国夹着双腿站在厕所门外,他咋不进去呢?毕杏波奇怪地瞥了一眼李国。
最后一节是语文课,同学们都坐好了,袁涛才带着一伙人踢了趿拉地冲进教室,李国最后一个蹭到座位上。语文是毕杏波最爱上的课,她情绪饱满。赵老师说:“以后,同学们要抓紧上课的时间。”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请同学们把语文书打开,翻到《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先来学这一课的生字……”
“哼、哼、哇、哇……”哭声由小变大。
赵老师微张着的嘴半天才合上问:“李国,你哭啥?”这回李国趴在桌上抽泣起来,肩膀上下耸动像在抽羊角风。
他同桌的女生站起来指着李国说:“老师,他尿裤子了。”
“哈、哈……”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毕杏波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袁涛,袁涛冲她眨眨眼。
“李国拉”这个绰号从小学陪着李国上了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