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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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年,韩裔美国作家李允夏又和大家见面了。作为康奈尔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的数学系高材生,李允夏的作品以背景宏大的硬科幻小说见长,但不同的是,本篇短篇以充满想象力的细腻描写,将科幻与艺术结合,用极短的篇幅创造了一个独特而引人入胜的“造星世界”。

Nonstandard Candles

非标准烛光

作者/【美】李允夏 翻译/严 伟


我不想驶入暗黑界,那里所有的恒星都只剩燃尽的空壳,但制图师坚持要去。我们的飞船很大,甚至过于庞大,因为里面只有一名制图师和她的学徒。到处都空荡荡的,令我感到压抑。这段旅途之长,我无法向你描述,一路上制图师都没让我闲着,所以大部分时间里我也没空去想那些走廊和货舱,里面光照非常充足,少有暗处。

制图师是这门手艺的最后一位传人,培养她的公会十分古老,连名字都要用牛耕式转行法1才念得出来。她在收我为徒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人类无法念出她的名字,也不要去尝试。在我的印象中,她只穿白色衣服,上面绣着红色的羽毛状图案,是那种蜡烛火焰外缘特有的淡红色。

反之,她却可以毫不困难地念出我的名字(在我还能记得它的时候)。制图师告诉我,按照我这个种族的习俗,我的名字有三个音节,但她不肯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她能讲暗黑界的所有语言,还会更多别的语言。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给我翻译各种故事和碑文。

不过,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绘制星图的工作上。

我已经苦学多年,钻研那些最现代的技术。我会计算那些消失帝国的红移边界,以及覆盖数个星系的战场漂移轨迹;我知道如何构建精美的全息星图,包含各种分形细节,人口统计数据,贸易路线以及待开采的宝藏还会亮闪闪地标注出来;我镌刻的罗盘图,可以有一万种绚烂的电磁风格和样式。

制图师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物。在虎视眈眈的黑暗中,我们飞驰掠过一个个蛮荒的行星,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是传统派。”

旅途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教我她的方法,用的是羽管笔、纸、毛笔和彩墨。墨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有些我能理解,还有一些则无法想象。我以前从未见过羽管笔,直到她拿出自己那一套,里面每一支都是余火未尽的炭块噼啪一声彻底熄灭后那种灰烬的颜色。毛笔我就比较熟悉了,不过那些夸饰的笔毛是从麒麟身上采获的,比紫貂毛更柔软,也更听使唤。我反复练习,直到她认为我已经足够熟练,可以在没有她监督的情况下使用这些笔。

我正在做一些热身练习:影线、交叉排线、美工体数字,这时制图师的影子从门口投进房间。“跟我来,”她说。

我擦掉羽管笔尖上发光的星空彩墨,把笔搁在一旁放好——我已经汲取了之前的教训——然后才站起身。

制图师带我去了星舰的舰桥,驾驶座是空着的。我们跟这艘飞船——这位太空老兵——达成了停战协议:我们管好我们的事,它管好它的事。制图师偶尔会给它建议一条航线,它通常也会接受。

“我们到达了暗黑界的中心。”制图师说。

我很熟悉她的幽默感,但这一次它却刺痛了我。“这没有意义,”我说,“在暗黑界,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一个中心和另一个中心也一样好,”她反驳道,“话说回来,是时候让你真正了解我们的技艺了。”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这里没有星星,没有黑暗中的灯标。”我转头看向观察窗。

到了某个点,黑暗会浓重到难以忍受,以至于你的眼睛都会拒绝接受。至少,如果你是人类的话。我知道,这里除了我们带来的那一点光之外,方圆不管多远的距离,再也没有任何光了。我从观察窗看出去,浩瀚的虚空重叠着眼睛里的静态残留影像:甲板、空着的座位、制图师。

“的确没有,”制图师同意道,“但是在这里,在这个宇宙已陷入沉睡的地方,也没有星图。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我不是个暴力的人——这是他们对想做制图师的人进行的多项基因改造的结果之一 ——但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想揍她。“这里?这里有什么可画的!”

“即使是虚空也得画一张图,哪怕只是为了给想象留点空间。‘有龙出没2’,就像你们人类曾经说过的那样。”

“我们人类绘制的星图还曾经以地球为宇宙的中心呢。我不觉得他们的制图方法值得推荐。”

哪怕是对她,我也不常提起地球。那都是很久以前、很远之外的事情了,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失落了。

她那一双凤眼继续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那样子就仿佛我该报以一团火——就像点燃的火葬堆中心——那样的热度。“你是说真的,”我说,“要不我们就把所有的黑墨都倒在纸上?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

她的失望像中子星的引力一般巨大,压在我身上。“那可完全不一样,你心知肚明。罗夏3墨渍跟精心绘制的星图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你能干好这个活,就照我训练你的那样做。”

在那一瞬间,我很想大踏步走出去,找个制图室——随便哪一间——然后把她的所有墨瓶都倒空,就倒在她最好最白的纸上。

那冲动一闪而过,而我无奈地接受了一项以我的种族寿命而言一辈子也做不完的任务。


我来给你讲讲标准烛光吧。

在暗黑界,距离是个古怪的东西。在我们来的地方,也就是宇宙中依然存在恒星的那部分,我们曾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测量距离。其中之一就是标准烛光法。

如果你在一个世界里站着,眺望夜幕笼罩下的天空,你会看到星星,有的明亮,有的昏暗。那些明亮的星星,有哪些是因为离得近而显得亮,又有哪些是因为它们的确是比别的同类燃烧得更为剧烈的熔炉?而那些昏暗的星星,有哪些是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昏暗,又有哪些是因为即将死亡了?这个问题曾经困扰过很多个文明里的天文学家们。

你从自身所处的地方观察到一颗恒星的亮度,是它的表观星等。如果你还知道一颗恒星的固有亮度——也就是它的绝对星等——你就有了一个标准烛光。据此,你就可以将一颗恒星的绝对星等与表观星等进行比较,由此得出你到那颗恒星的距离。我就不写出公式来让你头疼了,但它很容易推导出来。

当然,这个方法的唯一问题是,如果你看不到星星,手头也没有星图,那么它就没用了。


我的生活成了一个循环,总是在做单调乏味的苦差事,或者应该说,如果我还有感到无聊的功能的话,那么我的生活就应该是这种感觉。他们从候选制图师身上移除了许多不合时宜的特质,用的是用精细的金属丝和陈腐的诗歌。我问过给我做手术的外科医生,这些移除物他们要如何处理,他们告诉我这与我无关。

每一天,制图师和我都会查阅飞船上的传感器读数,飞船很乐意将这些读数提供给我们(有时我会想它是不是也被移除了感到无聊的功能)。每天我们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笼罩一切的虚无。每一天,我们都煞费苦心地将每一处并不存在的细微差别描绘在图纸上。

“你是不是唯一志愿来做这件事的人?”有一天我问制图师,前一天我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当然不是,”她说,不过我记得她有时会说谎。然后她又说:“毕竟你也在这里。”

“那可不是一回事。我可没有志愿要特地——”我朝最近的舱壁挥了挥手,“——来这里。”

“你去别的地方,就一定比这里更好吗?”

我耸了耸肩。我不觉得怀旧也是我失去的情感功能之一,但是也不好说。“墨可真不少啊。”

那是制图师的另一个行业秘密,她还没有透露给我。纸从来就用不完,墨也从来都用不完。暗黑界是如此之黑,而我们绘制星图又持续了如此之久,就算有她那套不外传的绘图秘技,我觉得也得需要无限的空间来存放纸墨,可是并没有。飞船很大,但没有那么大。

“你有时会幻想把墨都倒掉。我能感觉到你有这个想法。”

我也想知道她是怎么感觉到别人的临时冲动的,因为我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也许还是不知道为好。“那你就会让我来收拾干净。”

“你将是一名优秀的制图师。”

“不管是谁想要这些图表,如果他们希望在普通人的一辈子甚至十辈子以内完成,就应该派遣不止两个人来做这份工作。”尽管在这时间的尽头,“普通人的一辈子”已不算个问题。

制图师耸了耸肩。她那件红白相间的上衣——我就当那是一件上衣吧,尽管那上面有怪异的装饰,而且并不贴合她的体型——扭曲变形,闪着微光。“说重点吧。”仿佛是要提醒我,她用羽管笔轻轻敲了敲墨瓶的边缘:墨正在变干,那黑色正摩拳擦掌,我们还有活要干。

“在宇宙被暗黑界吞噬之前,”我说,“我们是做不完了。”

“那就尽力而为,有多少时间,就做多少事。”

她那漠不关心的态度让我很不爽。“我们经历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星图本身就是回报。必须如此。”

我摇了摇头。

“你可以离开,”她继续说道,“这艘飞船上有穿梭机。”

我苦笑。“那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不。我要留下来。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

“星图本身就是回报。”她重复道,于是我知道再这么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


我来给你讲讲制图师的彩墨吧。每一种彩墨都经过严格的测试和调配,为了让作品能够持久保存。有时她会告诉我它们是由什么颜料制成的。黑墨,从倒台的共和国最后残存的灯笼中制取。红墨,来自朱砂,如果我还是个普通的人类,那它对我而言肯定有毒。白炽金墨,我的最爱,用真金配制而成。制图师让我先练习使用云母制成的墨,然后才允许我碰金墨。

所有彩墨中最奇怪的是白墨,浓稠黏滞,苍白得刺眼。我从来没碰到有什么理由需要使用白墨,但是她的彩墨里就是有这么一种。

还有其他彩墨,都产自各种颜料,我们只在闲暇的时候用来娱乐自己,因为它们会随着光照而逐渐褪色。其中一种来自极光花的干花瓣,极光花产自一个已经崩坍的星球,它曾经生长在那里的甲烷雪中。溶液里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黄色花粉,熠熠生辉。我最喜欢那一款墨,因为它让我想起在我出生的城市有一座花园,我曾经十分想去那里。我有致命的过敏症,不敢亲身碰触鲜花,只好在身边到处都摆上它们的图片。

成为一名制图师——即便只是学徒——对我来说有个好处:过敏也是他们从我身体里移除的特质之一。他们给我留下了那段记忆,也许是为了让我能感激自己有多么好运。当然,这也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那座花园了。


我对这份工作的艰巨性已经逐渐习惯,听天由命。将一张张大纸平整铺好,边缘不要卷曲或翘起。确保我们的毛笔保养良好。呕心沥血地逐行绘制大片的黑色,就仿佛那一成不变的黑色其实是由一根根细密的轮廓线组成的。

终于,正当我在绘图工作找到了某种冥想般的满足感时,制图师将她的毛笔插进一个水罐中搅动,将水染成深色,然后放下。“我们准备好了。”

一开始我都没听到她的话。我还有一笔没画完。在屋子里的朴素灯光映照下,湿墨先是闪闪发亮,然后干涸,于是笔触再也看不清了。眼前这幅图,黑色、完整,以剪影般的质朴呈现出完美的样子。

“我们准备好了。”制图师再次说道。

我的手在颤抖。我的毛笔撞到墨瓶上,差点儿把墨碰洒。就算是这样的小失误也不正常,我为自己的笨拙而自责。“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准备好了。可以开始真正的工作了。”

我真希望外科医生们当初没有移除我的脾气,因为眼下似乎正适合爆发一下。我们已经绘制了难以计数的图表,一张暗黑界的全图。根据自己对宇宙学的了解,我确信最后那几颗暗淡的恒星也行将熄灭,如果它们还没有熄灭的话——而这只是预备动作?

由于已经被移除了脾气,我只能讲克制的话。我说:“你是什么意思?”

“在这儿等着。”制图师站起来走出房间,身板挺直,仿佛无风日子里的一团火焰。很快她就回来了,带着两瓶白墨。一瓶给我,一瓶给她。

我瞪着她。“我们已经绘制了所有的黑暗虚空。一切都黑得像龙的肠子。我们已经完成了。”

她歪着头,奇怪地看着我。“还差得远。”她把一瓶墨放在我这侧的桌面上。

我还是不明白。

制图师没有去拿毛笔——那笔因为刚用过还是湿漉漉的——而是伸手拿过那支她最喜欢的羽管笔。她打开那瓶白墨,将笔尖蘸饱墨,然后在她的图上画了一颗完美的星星。然后另一颗,再一颗。

在暗黑界的某处,三颗星星亮了起来。

在我内心黑暗的某处,我记起了自己名字的三个音节。

墨在笔尖上闪耀,明亮如黎明,渴望随之展开。

“不可思议。”我低声说道。

制图师以她的种族特有的方式微笑着。“白墨若是画在白纸上,那可看不见。”她指了指装着羽管笔的盒子。“你愿意帮我吗?”

“是的,”我说。“我愿意。”


【责任编辑:贾 钦】


1 牛耕式转行法是一种双向的文本书写方式,见于古代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和希腊文手稿及铭文之中。与现代多数文字排版不同,牛耕式书写的文字是连续不断的,即若第一行是由左至右书写,第二行则接着由右至左书写,下一行又是由左至右,依此类推。此外,每个字母也要随着书写方向而镜像反转。因其类似牛耕地的运行方式而得名。

2 源自15、16世纪地理大发现时期绘制的古地图上的用语,用来标识尚未绘制的未知区域或者高风险区域,常伴有神话动物(如龙或海怪)的图画。

3 瑞士精神医生,用不同形状的墨渍来测试观看者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