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色球鞋

尹睿

他不停地抬眼看时间，后来干脆仰在椅背上对着钟发起怔来，白色表盘上的黑色指针和数字很快就模糊起来，时间融化在苍白的墙里。搬了家就不坐这路车了，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他这样想着，起身迈入了闷热的夏夜里。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几个月前的一个雨天。

那天他照例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右起第二个座位，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车窗外灰霾的世界被玻璃上的雨滴打得支离破碎，人们带着几缕沾在脸上的湿发和鞋上的烂泥上车下车。在车门附近伞没撑开的那段时间，他们衣服上还没干透的水渍颜色又变得更深了一些。他有点儿透不过气。

她是在两站之后上车的，穿着一双白色球鞋。

那双鞋似乎是被雨水濯洗过的，看上去纤尘不染，就像阳光下的雪地在昏暗的车厢里发出炫目的光。他赶忙将视线从那片白色避开，转而看到她的脚踝、她的手指甲和她的齐肩发。他就一直看着她，雨滴在他那把合起的伞面上画下细细的长线，很快他的脚边就积起一摊水，随着公交车的启停慢慢向四周扩散。

他发现她在同一站下车。他发现她在对面的大厦里上班。

他后来总是坐这班车。

她下车后会走到站台的对街，在四岔路口的一角等红灯。他沿着站台同侧走，在另一角一起等着。绿灯亮了，他隔着几十米的马路和她并排走，不时转头去看，就像那次无意地看见她走进对面的写字楼一样。每隔几米她的身影就会消失在行道树的树干后面，然后再出现，那双白色球鞋间或走进透过枝叶照下来的阳光里，镜子似的反射出金色的光芒。他像好奇的孩童眯起眼睛看太阳一样，强撑着不把头转回来。终于眼睛有些累了，恍惚之中他想为什么那些树长得那样粗。

她转身后他顿几秒也转身，两个人的背影淹没在拥入各自办公楼的人潮中。

从办公楼到车站，身边没有行人的时候他就撒开腿跑，离人近了他便生怕引起注意似的立刻放缓步子。心脏好像有惯性一样，即便他的脚步慢下来，还是飞快地跳动着几乎冲出胸腔。站台上空无一人，他喘着粗气，抬头看了看满目荫翳，回想第一次看见那双白色球鞋的时候，距离现在好像比从冬天到夏天要久得多。

她远远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近。

他的心脏像被突然添了一大铲煤的老式蒸汽机，立刻重新咆哮着跳跃起来。路上的车却慢了下来，一辆辆身后拖着长长的光带。他疑心自己眼花了，用力闭上了双眼。然而他还是能看见，缓缓滑落的雨水、白色的球鞋、在光影之间闪现的身影、破土而出的青苗、凋落的花瓣、云朵、泥土，所有关于她和不关于她的一切，他都看见了，他不敢再看下去，又赶紧用力睁开眼。

就在他闭上再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她站上了站台的一侧。

他望着十步之外的她，就像被宣判的罪犯一样，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朝她的方向踏出了第一步。

突然一个陌生的男子跨上站台走近她，离他九步远，离她一步远，问她是不是在等1020路公交车。她把头发轻轻甩到耳后，偏过头取下右边的耳塞。“对啊！”她轻声回答。男子抱怨般地嘟囔着，车怎么还不来。她浅浅地笑了，仿佛因为无法提供答案而抱歉，便又把耳机戴回去。

他的脚步就停在了那里。

车终于来了，她穿着白色球鞋上了车，走到最后一排，坐在右起第二个座位上。

他留在站台上，仰头隔着车窗由目光追随她，直到公交车的尾灯从他和她一起等过许多个红灯的街角消失，他也没移动步子。

下一辆车来了，他走到最后一排，瘫软在右起第二个座位上。

一阵雷，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