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豆腐店
安石榴
东安市场里只有一家作坊做豆腐,夫妻俩。我眼看着这一对从青年伉俪变成中年夫妻。这得多少年呢?怎么也得十几年小二十年吧,我没算过,反正生生地眼见着男人的鬓角长出了白发,女人的发际线也大举后退。当然了,岁月又能饶过谁呢?有一次,男人一边给我往塑料袋里装水豆腐,一边对我说:你应该染染头了。我就笑了,对吧?我们主顾之间蛮熟的。
我们家爱吃豆腐。豆腐是个平常之物,市面上做豆腐的多了,看起来都一样,实际上才不是,差异可大了,有的豆腐没法吃,都没法忍。我选择他们家的豆腐可不草率,一边吃一边找了多少年呢,那真算得上淘尽黄沙始到金。要问他们家的豆腐到底哪儿出奇?就简单一句话,好吃。真的,有时候我们做出的评价相当简洁,但你知道那是可靠的,比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描绘可靠多了。他们家的豆腐现场做,电磨、烧锅、纱布什么的都亮闪闪、干净净,全在眼睛能看见的地方。很多人不太知道,三伏天豆腐坊卫生差的话可就惨了,有一种叫蛆的东西你可以了解一下,这简直让人不敢深想。超市里就只见豆腐,不见作坊,难免不让你担心。其他奥妙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有没有“喜欢做豆腐,所以才好吃”那种浪漫的原因。
最初选择他们家豆腐的理由就是这样。
吃豆腐这件事不是小事,真的,我不是开玩笑。我家几乎每天都吃,我也就几乎每天和这对夫妻见面。后来我搬家了,离东安市场挺远。为了吃豆腐,当然拼尽全力,连走带坐车的去买他们家的豆腐。水豆腐冰箱冷藏可以保质两天,干豆腐买一大卷冷冻上像是可以永续利用,不必每天劳顿去买。所以,十几年二十年下来,我一直是他们家的顾客。
这样说了,或许有人认为这不就是朋友了吗?也不算,我都不太能理解人与人动不动就成朋友的思路,我不行,我不擅长这个。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几岁,单纯主顾关系。买卖交接的过程倒不可能一句闲话不说,那极其有限,我都写在这儿了。我认真想过了,的确全写在这篇文章里了。
有一次,我看着他们家售卖案台上一溜儿腐竹、豆皮、海带、玉米面条……我指着酱色的冷面问她,真的是冷面吗?东北人爱吃冷面,一种荞麦产品。我小时候见到的冷面只有绿色淡到几乎无的圆柱形荞麦面条。而如今市场上还有一种酱红色的。我已经怀疑它很久了。她摇了摇头说,我猜它就是掺了酱油的面条。就这一句话,我没买,她也就没能从我这儿赚到这份钱。
还有一次他们夫妻在吃饭,小铁锅里炖着酸菜肉粉条,火锅的吃法,热乎乎冒着白气。东北人好这口儿,过去家家腌酸菜,现在多数人家不再腌制,手工作坊应运而生。我问她,酸菜哪儿来的?她指一指售卖台上的卖品,那一档全是一个牌子的袋装酸菜。我又问,怎么样?她抿了抿嘴角说,一般。就这一句话,我没买,她也就没能从我这里赚到这份钱。
现在想一想,这么多年一直在他们家买豆腐,或许这个原因也不能忽视吧?
小二十年下来,粗看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人还是那人,所谓长了白头发、发际线后退,也就说说罢了,它们都不是生活的实质,我想也没有多少人真正把它们归入人生或命运当中去,不值一提的事情。东安市场如小麻雀一只,地盘不大,却是个综合农贸市场,各种行业都在一个屋檐下。豆腐坊对面是个卖鸡蛋的,也卖鸭蛋和鹌鹑蛋,有一对红扑扑脸蛋儿的胖老太太多年来一直端坐在那儿。豆腐坊后面一溜儿五家蔬菜摊,全都夫妻档、原装的,丈夫还是那个丈夫,妻子还是那个妻子,这么多年头型没变,仿佛一年四季穿的衣服也是那相同的几件。真实的生活是不是藏着一些简单的要义?或者还有一些容易解释又没人解释的东西?反正你在某些朋友那里看到命运的多变和不确定性,或许有个朋友婚都离了三次了。在这个角落里,有一种淳朴的稳定存在。我当然也知道那不是生活的全部。
有段时间我一直没见到豆腐坊的男人,女人告诉我,他住院了,脑梗。等他回归老板岗位时,我看他也没啥变化,还是那个黑眼睛浓眉毛、身高超过一米八的东北大汉。他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后来还有一次,他又不在了,女人说他犯病住院了。不记得哪一年,这回轮到女人了,女人不在了。我去买豆腐,通常一次两次不见夫妻一方,我不会问,谁家还没个事儿呢,对吧?后来我还是问了,男人说,媳妇住院了。我再见到她时,她围着皮质长围裙站在豆腐坊里,叼着一根烟,一边沉思一边吸。
豆腐坊有个惯例,旧历年十五之前他们家不开板。今年十五过后我过去,豆腐坊仍在,人却换了。新的老板说,前老板夫妻去南方养老去了,不干了。听起来有点儿浮夸,却也未必不可能,东北人对南方的温暖有热望。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聊下去,我问,怎么这么早就养老去了,他们也没多大年纪呀。他说,没招儿了,老板娘瘫痪在床起不来啦。
我惊在那儿了。
这个新老板长了一个圆乎乎的大脑袋,一对圆乎乎的大眼睛,一般说来这是个实在人的样子。可他眼白大,黑眼仁小,这又是一个不太牢靠的模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信口胡编的。
我就惊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