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策:从牧马人到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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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源起

1 密国事件 从三个美丽少女说起

21世纪的当下,甘肃省的东南部,有一个并不太出名的县,叫作礼县。

然而在近三千年前,这个盛行猪油饼和热面皮的西部小城,曾与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帝国的崛起,有着无比密切的联系。

这个帝国,便是秦。

三千年前,那是周天子的时代。

当时的周天子名辟方,在历史上以他的谥号周孝王闻名。但事实上这位老兄并不孝慈厚道。他的父亲,就是那位名满天下,西征犬戎,带回四头白狼、四头白鹿的周穆王。

按照周王室父死子替、立嫡以长的规矩,辟方原本是没有机会做接班人的,因为他这一代的嫡长子,是哥哥繄扈,也就是周共王。

只不过,周共王对天子这份工作,一直不太上心,在历史上更是以喜好美色而著称。他曾巡游西方,到了今天甘肃省平凉市西北一带,当时周朝在这里册封了一个诸侯国,叫作密国,当时在任的国君是密康公。

密康公也是尽职的,天子一到,他就整顿人马,陪着周共王在境土之上巡游。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剧风突转,很严肃的巡游居然插入三个身姿婀娜的美丽少女,骑着马儿从周共王和密康公这帮人的视线前方飞身而过。

一时之间,周天子整顿西部边疆的雄心壮志,忽然就消失了。他的脑子里满是这三个美丽少女,什么犬戎,什么苍狼、白鹿,这个时候都抛诸脑后了。

密康公什么人啊,男人的心思他又怎么会不懂。他当下拍着胸脯,给周共王许下诺言,说一定把这三个美女给大王您找出来,然后完好地送到镐京宫中,您就安心等候着吧!

这话说得多妥当,周天子表示很满意,这就安心回京。

而密康公,随后也真的找到了这三位美丽少女,按照原定剧情,他这就该送美人去镐京。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剧情就是在这里,出现了大变化。

密康公这个家伙,一看到这三个少女,居然就把周天子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直接纳这三个美女做自己的嫔妃。

这个时候,密国还是有清醒人的,那便是密康公的母亲隗氏。要说还是老母亲见得多看得远,她非常严肃地告诉儿子:你不要犯糊涂,一定要把这三个美女献给周天子。你知道吗?抓捕野兽,三只就叫作“群”,做君王的,但凡出去狩猎,就不能一下子猎取三只,也就是一群野兽。而三个人,叫作“众”,哪怕是诸侯,遇见三个以上的人群,也要有自己应有的礼节,不能失礼让人笑话。那么现在说到三个美女了,三个美女啊,那就是一个“奸(姦)”字,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诸侯,有什么资格一下子得到三个美女?地位不高却想拥有最美的享受,你不灭亡谁灭亡?

结果,密康公想了又想,这边是母亲的苦苦相劝,那边是三位如花似玉的娇小姐。最终他还是留下了不该留下的“奸”。

而那位周天子,也没有忘却在密国的一瞥,对那三位娇媚少女,始终牵挂在心头,派人不断地打听。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密康公竟然瞒着自己,截和全给留下了。

这一来,周共王的脸色,可就顿时发紫了。要知道这个时候,距离郑庄公的部下一箭射伤周桓王肩膀的葛之战,还有整整两百年有余,就连齐国这样的大级别诸侯,周天子都是要杀就杀,何况你密康公这样的小菜。

所以不用多言,密国就遭遇了灭国之难。

从这件事上来讲,确实,周天子你很牛。

但是老实说,这个牛用得不是地方啊!因为三个女子而争风吃醋,一个诸侯欺瞒了天子,而天子又发怒灭了诸侯。诸侯固然有罪,天子又何尝光荣呢?

至少可以这么说,周共王这个天子,对政事是不上心的。

没错,事实就是在周共王时期,西方的戎人,已经敢奓着胆子入侵王室的疆域,甚至连占十几座城,都快逼近镐京了。

没辙,周天子在这个时候,就只能点起烽火,把几十家附近的诸侯都召集起来,而后这才逼退戎人,把他们赶出了国门之外。

这可是真的很丢脸啊!就连周共王的弟弟辟方也暗地里对哥哥的不理政事存下了一份鄙视。

结果,周共王之后,接班人周懿王,也就是辟方的侄子,更不济事。在位第七年,西方的戎人,居然打到了镐京。北方的翟人,入侵了周天子的老家西岐。无可奈何花落去,周懿王憋不住了,把都城从宗周镐京迁到了今天西安市长安区的东马坊村,也就是当时的犬丘。

周懿王驾崩后,原本的继承人,当然就应该是他的太子燮。周王朝实行最严格的宗法制度,为避免王室内部因为争夺王位而自相残杀,必须严格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确定继承人。

谁也没想到的是,最终宫廷密谋与权力斗争的结果是,另一个王子辟方,出来坐上了天子之位,他就是周孝王。

但是西周的大臣,居然也没有出来抗议。原因恐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犬戎的威胁,实在太过严重。而周共王、周懿王这一脉的颓废,也几乎没有解药。既然如此,就让周孝王来试试吧。

果然,周孝王一上台,就整顿朝局,然后发愤图强,要动用周王室部队,即所谓的六师来反击犬戎。

那么这一仗的指挥官,又由谁来做呢?

周孝王点了申侯。

2 从零开始 源自申国的荐举

申侯,他又是什么来头呢?

说起来也很靠谱。当年周武王统领诸侯联军,要去讨伐商纣王,有一对来自孤竹国的兄弟,大哥伯夷、小弟叔齐,说是不愿意抢自己兄弟的国君之位,伯夷让给叔齐,叔齐又让给伯夷,最终让来让去,谁也不做国君,都跑来了周武王这里。恰恰看见周武王要出兵,于是兄弟俩出来拦阻,说:你是做臣子的,以臣的身份去攻打君,这难道符合仁义之道?

当然,伯夷、叔齐的拦阻行动不可能成功,后来据说就因为耻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

但是这个传说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西周随后封邦建国,诸侯之中的申国,就是伯夷的国。当然也有一种解释,说伯夷真的饿死了,是周天子觉得他们很可怜,于是找到伯夷的儿子,封他做了申国的诸侯,封地就在今天的河南南阳。

那么现在,周孝王就选中了伯夷的后代申侯,让申侯做西征犬戎的总指挥。

可问题是申侯不愿意啊:犬戎实在是不好惹啊,你周天子都搞不过他,你让我一个小诸侯怎么搞得定?

申侯思来想去,跑来跟周孝王报告,说:我们申国啊,曾经娶郦山氏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

周孝王纳闷了:你闲得很啊,跟我扯这个?你们娶郦山氏就娶呗,生女儿就生吧,长得好看就给我看看,不好看扯那么多干吗?

申侯说:郦山氏嫁过来所生的这个女儿,嫁给了西戎的一个大佬叫胥轩,生了一个儿子叫中潏。

周孝王一想:哎哟,原来是这档子事,问题是这跟西征有一点儿关系吗?

申侯说:有关系啊,这个中潏呢,因为母亲的关系,已经归顺了我们周朝,成了西方边疆的护卫者。然后我呢,又把女儿嫁给了中潏的后人大骆,生了一个儿子。换句话说,他就是我的外孙。

周孝王这下明白了,原来你是要给你家外孙讨事做啊?也好,你的外孙叫啥?

非子!

但是这里其实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非子这个人,其实早已经入了周天子的法眼。理由很简单,非子擅长养马,可以说是当时最好的“弼马温”,从他手下出来的马,虽然说不上骅骝骐骥、赤兔的卢,却也毕竟是一等良马,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

所以周孝王很赏识这个非子,将他带到王都镐京,专门替自己照料那些王室马匹。

玄机就在此处。申侯何许人也?虽然史书简略,细节不可能处处讲到,可是同样是在周,到了东西周交替那个时代,他的一个女儿,嫁入镐京,成为周天子的王后,即申后;另一个女儿,则嫁到郑国,成为郑武公的夫人,即武姜。所以申国与周、郑这些中原核心诸侯国的关系,素来是极好的。

那么回到周孝王这里。申侯担心什么呢?原来,申侯的女儿和大骆还有个大儿子。

问题就在这里,现如今非子得了周天子的宠信,会不会来和他的哥哥,也就是那个嫡子争夺权位呢?

而一旦出现这个情况,身为外公的申侯,是帮哪一个外孙比较好呢?

所以对于申侯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求周天子,给非子一个独立的名分,也就是从大骆这一脉分离出来,另外给他一块封地。

当然,周天子愿意帮申侯这一把,申侯也会替周天子出力,搞定犬戎这档子事。

周孝王微微一笑:此议甚好!

三年之后,周孝王王命之下,非子被派往汧(今陕西省陇县西南汧山)、渭(今甘肃省陇西县西北鸟鼠山)之间,为周王室养马。

五年后,被申侯搞定的犬戎,派使者向周天子示好,并献上良马百匹。

六年后,非子报告,说自己在西方,为王室养马三年,马的数量有大幅度的增加,这无疑是很大的功劳。于是周天子正式颁发诏令:因为非子你养马有功,赐你一个邑的封地。

这个邑,就在今天的甘肃省张家川城南一带。邑名,就是一个字:秦!

张家川,如今是回族自治县。秦人的最早根据地,如今依旧在地名里留了一个“秦”字,叫作秦家塬。丝绸之路东段的关陇古道,在这里穿山而过,这里是甘肃与陕西两省交界的关山。商周以来的几千年间,这里车马纵横,繁盛一时。而近三千年之后的今天,秦家塬上依旧草木繁盛、马群悠然,叫人分不清历史与现实的交替。

那么当时,镐京以西,为周王朝扼守西北边陲的诸侯国,又是哪一个呢?

就是提议给秦非子封地的那个申侯。

申侯的领地,一般人会认为中心在河南南阳,也就是中原的南大门。后来春秋时期,这里正是阻挡南方霸主楚国北上的重要关隘,结果是阻挡失败,申国最终为楚所灭,于是申这块地域,便成了楚国的北方重镇,楚国在此驻扎精兵,称为“申之师”。晋楚城濮之战,晋文公的对手,其实不是楚国中央军,而是楚国令尹子玉统领下的申之师和息之师,结果子玉战败,楚成王嘲笑他,说:“你若回国,申息两县的乡亲父老怎么办?”子玉无可奈何,只能自杀以谢楚人。

但事实上南阳这块地方,是申国后得的一块领地,就好比郑国的最初领地,是在陕西的华州,西周那时候叫郑,后来王室东迁,郑国便一路向东,到了今天的河南新郑——这个也好比英国有个约克镇(York),后来在新大陆开辟殖民地,建了个州叫作新约克(New York),我们现在一般采用音译的办法,便译作纽约了。

申国其实和郑国也有相似之处:位于今天河南的申国,是周王朝为了统治南方,所以才把靠谱的姻亲申侯弄到南阳去镇守,其实申侯的始封地,并不在河南,而在周的西北边疆,即今天陕西省宝鸡市眉县。

这个眉县,就是《三国演义》里的郿坞——后来董卓在这块离长安城二百五十里的地方,别筑郿坞,征了二十五万民工,修成一座高下厚薄和长安差不多的堡垒,“内盖宫室,仓库囤积二十年粮食;选民间少年美女八百人实其中,金玉、彩帛、珍珠堆积不知其数”。

董卓能看中眉县这个地方,很大程度上和当初周天子的眼光是一样的,即眉县是连接帝都(西周的镐京、汉朝的长安)与西羌之地的重要关口。

申侯的最初封地,也在今天眉县这个区域,且他当时为伯爵。《诗经》里有一首《崧高》,讲的是周宣王为申伯践行——“申伯信迈,王饯于郿”,就是申伯要被派到东方去开辟新领地了(就是前文讲的南阳),在出发之际,周天子就到郿(后来的眉县)这个地方来为他饯行。

申国,是姜姓四国之一。姜姓四国又是哪四个呢?最有名的自然是齐国,其他三个则是许国、申国和吕国。齐国在春秋时期成为扶持周王室的霸主,而这个申国,就是春秋以前姜姓诸侯国里最得势的,因为他镇守周天子的西部大门,又常与周天子联姻,譬如周厉王的第一个王后就是申后,周厉王手下还有一个大臣叫申季,应该也是申国的贵族。《竹书纪年》也说,申国是西周时期最得天子信赖的诸侯之一,长期与王室联姻。而且这个时间维持了很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成王、康王,一直经历九位周天子,直到周厉王时期,申伯都是周朝诸侯里的“西部第一人”。

申国的势力范围,从陕西一路扩张到甘肃,秦人之所以能得到秦家塬这块初始封地,也是因为申国的照顾。

因为申伯在周宣王时期立下了很大的功劳,所以晋升一级称为“侯”,封地除了原来的西部,又多了河南南阳的新地盘。从后来的历史发展看,申国的发展重心,慢慢也从西部的眉县转移到了东南部的南阳。

至于当时小小的秦,在这个时期,则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甘肃,从第一任“族长”非子,一直到第四任秦仲即位之初,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3 犬戎入侵 你可知秦几乎灭族

然而,到了秦仲,形势就变了。

首先是西北的游牧民族犬戎,这个时候居然威胁到了周天子的居所京畿腹地,没有办法,周厉王只能出动镐京六师的一部分部队,加以反击,最终将他们击退。

1980年发现的西周多友鼎,就是这场战事的见证。鼎器内壁的铭文,记载着一个叫作“多友”的将领,激战半个月,连续打了四场大仗,终于将敌人击退,战果是杀掉三百多个敌人,俘虏二十多人,缴获战车一百二十七辆。

但是对于秦人来讲,犬戎的这一波入侵,留下来的却只有悲伤,没有任何战功值得夸耀。周厉王三十六年(前842),也就是秦仲当上“大当家”的第三年,犬戎便攻击了秦人在甘肃的另一块根据地礼县,即所谓犬丘,屠杀了秦仲高祖父大骆留在那里的族人。

也就是说,大骆与申侯女儿所生的嫡子那一支,遭遇了重创,几乎灭亡。而秦人作为大骆的支脉,因为在今甘肃省张家川养马而幸免于难。

但是老实说,礼县在天水南边,张家川在天水北边,距离不过一百八十公里,秦人这一次能幸免于难,只能说幸运而已。

当然这一次能侥幸躲过,下一次呢?所以秦仲唯一的选择,就是积蓄实力、小心备战,谁知道来年犬戎会不会跑到张家川来呢?

那么,周天子为什么不出来惩罚犬戎,为自己的臣子报仇雪恨呢?老实说,不可能,因为这个时候,镐京出事了。

周厉王三十七年(前841),不满其暴政许久的国人终于爆发了。所谓国人,其实就是周王室都城镐京的百姓,按照常理,他们应该是周天子最信得过的人,一旦有事,他们便是周朝王室部队的主要兵源。

可是没想到的是,本该护卫王室的国人全反了,周厉王下令征兵镇压这些造反的国人。臣子说,哪里还有兵?兵就是国人,国人就是兵,国人暴动了,还能调集谁来镇压?

结果,便是周厉王一口气从镐京逃到了今天山西的霍州,当时称之为彘的一个地方。

王跑了,还有太子呢。国人担心:如果太子继位,会不会替他老爹报仇,对付咱们这些老百姓?所以国人又去追杀太子,他们很快得知,太子已经逃到召公家中躲藏,于是群情激愤,又把召公家团团包围。

召公,是西周时期最重要的两位辅助大臣之一,另一位便是周公。这个时候,召公无非有两个选择,第一就是交出太子,第二就是组织自己的家兵与这些愤怒的国人大战一场。

但这两种选择的结果,最终都是太子死亡,因为此刻的国人是镐京城里最强的武装,召公不可能挡得住他们。

那么结果你们都晓得,召公交出一个年轻人,说这就是太子。

国人群殴,杀之。

事实上,被杀的人,是召公之子。

之后的岁月,镐京城里便没有了天子,那么谁来管理镐京之事呢?一种观点认为是周公和召公临时处理事务,另一种观点则是公卿找来共国的国君——单名一个“和”字,让他来做临时天子。

一般我们认为,后者比较靠谱。近年出土的战国清华简《系年》以及《竹书纪年》《庄子》《吕氏春秋》等东周时期的文献都持这一观点,问题就是:共国远在今天的河南辉县,共伯和如何欣欣然从河南跑到陕西来做这个临时天子?唯一的解释,恐怕就是大家商量下来,如果从镐京王室之下公卿里选人,很难保证日后不会有问题;如果从公侯等级较大的诸侯国国君里选人,也会有长期把政之后难以脱手的危险。而如果是一个小国,爵位比公、侯小,却又大于子、男这样的低级爵位,或许就会比较合理。

可以想象的是,共伯和可能是被认为比较忠于周王室,而且权欲心不是那么重,本国的实力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至于对王权造成威胁,所以公卿们商量到最后,选择了这个方案。

而这个事件带给秦仲的影响,就是只能低头潜伏,暂且放下犬戎屠戮的仇恨,慢慢积蓄力量,一切且待长远。

就这样,一直等待了十五年,到周宣王元年(前827),共和行政终于结束,周宣王即位。

而后又等了三年,到周宣王四年(前824),也就是秦仲当家的第二十一年,朝廷的文书终于来了。

秦人欢呼雀跃:周天子是要发兵讨伐犬戎,为死去的礼县诸人报仇雪恨吗?

结果是:周宣王给了秦仲一个“大夫”的职位,然后允许秦仲带兵攻打犬戎。

援军呢?

没有!

周宣王六年(前822),周朝的大夫秦仲在与西戎交战中,战败阵亡。

秦仲有五个儿子,周宣王召见他们,派给他们一共七千士兵,让他们继续秦仲的事业。

但是大夫的职位,周天子起初并没有给他们。

秦仲其实只是国君的名号,他的姓是嬴,氏是赵。先秦的规矩,男人一般以氏相称,女人才用姓,所以规范的叫法,秦仲其实是赵仲,只不过史书没有留下他的名而已。

但是秦仲的大儿子,幸运地在史册上留下了名号,他叫作赵祺。

赵祺有四个兄弟,老二叫赵福,老三赵禄,老四赵寿,最小的则是赵康。

周天子派给赵氏兄弟的七千人,在当时来讲可不是小数目。当时一辆战车的配置,是一百人为一组。其中七十二人为步兵,三人为战车兵。而这三人,一个是御者,一个是射手,一个持戈。再加上后勤二十五人。所以七千人的兵力,一般会有七十辆战车。

有人会觉得七十辆战车太少,但周武王伐商那么大的战役,不过动员了三百辆,春秋时期第一仗,即郑庄公打败周桓王的葛之战,也是三百辆战车。

总体来讲,战车的数量,到春秋以后越来越多,所以一辆战车配合步兵的数量,也从早期的七十二人跟一车,慢慢降到三十人跟一车,结果到了春秋末期和战国时期,步兵大行其道,战车又从高峰跌落下来,数量逐年减少。

所以,秦人初起这个年代,是在西周末期的周宣王时期,周天子能给秦家派去七十辆战车总计七千兵力,真的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赵祺兄弟五人,凭借这七千王室部队搭上自己的本族武装,终于扬眉吐气,打败了西戎,算是扳回一局——但是总体而言,在西北这个地面上,戎人的力量还是比秦大。

所以秦人原本居住的甘肃省张家川县这块地盘,也就是最早的秦邑,其实是守不住了。

周宣王说这样吧,你们去犬丘,和你们的同宗大骆之族会合。体贴的周天子,还给了赵祺一个“西陲大夫”的头衔。

也就是说,秦国到这个时候其实还不存在,但是秦家已经有了,这个家族的级别就是大夫,算不上诸侯,当然更不如周王室的卿,可毕竟是法定的职位,有了这个,一切就好说了。

所以,西陲大夫赵祺,就把秦人的根据地搬到了犬丘,也就是今天甘肃省天水市西南礼县一带。秦的第一站张家川,在今天甘肃省天水市的北边;第二站礼县则在南边,两地相距二百多公里,放在今天,开着小轿车一路过去,也得花近三个小时。

目前发现最早的一件秦国青铜器,叫作不其簋。簋是啥呢?就是贵族盛宴之际把肉汤从大鼎里盛出来的容器,说白了就是一个有盖子的饭盒汤盆。在这个汤盆底部,就刻下了一百五十一字的铭文,说的就是当年西陲大夫赵祺,如何英明神武,打败了猃狁(戎人的一支)。

可既然是给西陲大夫的簋,为什么不叫西陲簋呢,偏偏要叫什么不其簋呢?其实很简单,“不其”两个字,合起来就是西陲大夫赵祺的名“祺”,岁月长久磨去了“礻”上面的一点,所以后人误以为“不其”而已。

不过奇特的是,秦人的第一件宝贝,最终是在今天山东省的滕州市后荆沟西周墓出土,滕州当时属于姬姓诸侯国滕国,其中有什么离奇故事,就不得而知了。

把根据地搬到礼县的西陲大夫赵祺,死于秦庄公四十四年(前778),临死之际实际并没有获得什么爵位,他仅仅是一个大夫而已,《史记》却把他称作秦庄公。

这,只能说是后代有出息的缘故吧!

4 西陲大夫的奋斗 开国多艰难

西陲大夫赵祺,因为后代有出息,在史书上被称作秦庄公。

那么究竟是他的哪个儿孙如此光耀门楣呢?

赵祺的大儿子,叫作赵世父。这是个从小就志存高远要拯救世界的孩子,他认为自己的祖父是被戎人杀死的,所以发誓要带兵出征,不砍下戎人大王的首级,绝不回来。

赵世父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他真这么干,老爹赵祺留下的西陲大夫这个职位,他让给自己的弟弟——很遗憾,史书没有留下弟弟的名字——所以弟弟便成了秦人的首领,日后在史书上以秦襄公这个名目出现。

问题是赵世父有没有实现他的诺言呢?事实是弟弟即位的第二年,戎人就来攻打犬丘了,赵世父果断出击,结果是五个字:“为戎人所虏。”吃了败仗被抓去当了俘虏,好在秦戎关系稍后有所缓和,所以戎人又把赵世父给放了回来。

哥哥冲动地要和戎人拼命,哥哥性子刚,恰恰相反,弟弟却是性子柔。弟弟秦襄公没有哥哥那么冲动,暂时打不过就讲和嘛,那么,弟弟秦襄公在做啥呢?

即位第一年,他就做主把自家妹妹缪嬴,嫁给了戎人的首领丰王,当然这个丰王并不是所有戎人的王,他也只能管自己手下一拨人,所以稍后又发生了犬丘之战。但毕竟有丰王的关系在,秦人和戎人的沟通渠道是通畅的,赵世父后来能被放回去,不得不说是丰王这个妹夫的功劳。

也就是在哥哥赵世父被捉去当俘虏的那会儿,弟弟秦襄公把根据地从甘肃一路向东,搬到了今天陕西省宝鸡市陇县东南镇郑家沟,当时叫作汧邑的地界。

当然这话说的,一下子从甘肃跨省到了陕西,好像走了很多路似的。其实陇县就在张家川县的东边,距离礼县也不过三百多公里而已。

为什么要从甘肃人摇身一变做陕西人?说到底,就是秦人眼下还打不过戎人,再待下去,很可能被戎人吞并灭亡。

不得不说,秦襄公的这个举动,虽然看上去有点窝囊,其实真的拯救了秦国。

当然这个时候,秦其实还算不上一个国,只是一个大夫级别的家族而已。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随后几年间,关中出大事了。也正是这件事,促生了秦国作为一个诸侯国的真正诞生。

问题的源头,还得归结到周王朝的天子身上。

此时的周天子,便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周幽王。

周幽王的叔叔,就是司徒郑桓公,而这个时候的郑国,并不在今天的河南省,而在今天陕西省渭南市的华州区,东边二十九公里就是西岳华山。

周幽王的王后,则来自申国,也就是秦人的老相识、老亲戚。申国此时的位置,也不在今天的河南,而在今天的陕西省宝鸡市眉县,距离秦人此时的居住地陇县,也就一百二十七公里,搁现在开车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所以,申侯既是周天子的老丈人,又是秦人的老亲戚,在当时的西部,是很有势力的一个诸侯。再者,申后已经给周幽王生了一个儿子,即后来的东周平王宜臼,如果顺利的话,申侯就是未来周天子的外公。

问题就出在一个叫作褒姒的女人身上,没多久她居然得到了周幽王的万千恩宠,并生下一个足以取代申后之子地位的儿子。

关于褒姒,有很多神妙故事,现在看来都是附会的传奇,譬如说有记载讲,夏朝那会儿就曾出现两条龙,还能开口说话,告诉夏王自己是褒国的两个先王所化,然后便把一种不可名状的液体留在夏朝宫廷,夏王用一个匣子把液体盛装其中。等到夏、商、周三朝更迭,这个匣子便被周朝的作妖天子周厉王打开了,作妖的结果,就是一个侍女怀孕了,后来到周宣王那会儿,便生下了一个小女孩。

侍女无缘无故生了一个孩子,自然慌张不已,就把孩子抛弃到野外,孩子被路人捡到,带去了褒国,日后长大成人,便是绝代佳人褒姒。

当然事实绝没有这般离奇,说到底就是一个秦岭以南的汉中妹子(褒姒)与秦岭以北的宝鸡大姐(申后)在后宫争宠,最终是汉中妹子获胜,宝鸡大姐怒了,回娘家跟她爹(申侯)哭诉,于是他爹大怒,这就开启找外人(犬戎)揍负心郎(周幽王)的模式。

问题是秦人这会儿站在哪边呢?

按道理,秦是周天子的臣子,虽然只是个大夫,级别不高,但忠君报国绝对是没错的,所以他应该站周幽王这边。

事实却不是这样,方才已经说了,申侯在西部地区的影响力可不得了,申国还是当初秦人得以开辟基业的助力人,这些年大家都在宝鸡这地界上混,你不听申侯的话,行吗?

再一个,申侯已经和戎人联手,而你秦襄公也把妹妹嫁给了戎人首领丰王,难道你不该站在申侯这边?

司马迁的《史记》说,当时秦人确实出兵了,只不过晚了一步,申侯和犬戎杀死周幽王之后,秦人才到,于是“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

但其实司马迁在这里是含糊其词了,秦人“将兵救周”到底是哪个周?按常理论,周幽王才是周,秦人应该是去救周幽王了,而既然救天子,那就是与被废的太子宜臼为敌了。可是司马迁接下来又说:

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

平王就是宜臼,如此说来,秦人又是在申侯和犬戎这边,是反对周幽王的盟军。

那么到底,秦人是助周幽王还是助周平王呢?

从史料记载的诸多事实来看,秦襄公显然助的是后者。只不过犬戎在骊山杀死周幽王之后,在镐京周围大肆掳掠,从周平王的盟军摇身一变,成为破坏者,这个时候,秦人就意识到,自己应该成为西部地区文明和秩序的捍卫者。

司马迁后文说,这个时候周平王就正式封秦襄公为诸侯,把岐山以西的土地都给他做领地,并且郑重其事地说:

“不讲道义的戎人啊,在我岐、丰之地烧杀掳夺,如果秦人你们能把他们赶走,岐山以西的土地就赐给你们。”

到这个时候,秦才正式列名诸侯,不过爵位也不是五等爵位的第一等公爵,而是第三等伯爵。所以讲真,秦襄公应该是秦襄伯才对。

当然,周平王把岐山以西的土地都给秦人做领地,其实也是空口说白话,因为此时的关中正是一片混乱,周平王自己都无法立足,随后迁都去了洛邑,而周朝的另一个重臣虢公则拥立周幽王的弟弟余臣也做了周天子,即周携王,所以这个时候其实出现了两周并立的局面,一直到公元前750年,也就是周平王二十一年,晋国出兵杀了周携王,这一局面才正式宣告结束。

王室乱成这样,天子许诺给秦人的“岐山以西”,就只能靠秦人用武器去夺取。

事实是: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这成为东周开始的标志。然后秦人开始收复岐山以西的事业,结果是浴血奋战四年之后,秦襄公还是吃了败仗,在讨伐戎人的战争期间去世。

正如后来杜甫凭吊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一样,秦国的开疆大业,到这里才刚刚开始而已。

顺便说一句,周平王确实对秦家不错,除了将秦本家封为秦伯,还将一个支庶封到一个叫作夏阳的地方,即今天陕西省韩城市芝川镇附近,建立了一个诸侯国,叫作梁国,而且爵位和秦国平等,也是伯爵。

5 秦文公[1]报告 岐山以西我已夺回

公元前770年,因为在危难之际协助周平王向东迁都,秦人终于获得天子赐予伯爵之位,在今天的陕西省陇县一带开始了秦国五百多年的霸业。

但是,当时的周天子王都已经迁徙至洛邑。华夏文明昌盛的中心地带,毫无疑问是今天的河南、河北、山西、山东四省,第一批兴旺发达起来的诸侯国,都集中在这四省范围之内,如第一个小霸主郑国,原来的封地是在陕西省渭南市华州区,此时便搬家到了河南,先后吞并郐、东虢以及其他八个附庸国,最终把都城迁徙到了今天的新郑。随后,齐国在山东、晋国在山西,逐渐兴起并成为制霸天下的雄主。

相对而言,此时留在关中西周王都废墟上的秦人,就落魄许多。一是人口的大规模东迁,二是戎狄的大肆破坏,导致整个陕西地区都陷入空前的冷寂状态,正如一位路过镐京废墟的诗人吟唱的那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路过镐京的废墟啊,看到以往的宗庙宫室,现在都成了一片荒地。野生的黍子啊一片连一片,高粱长出了新苗;我徘徊在这里,脚步是那么沉重缓慢,内心又是何等起伏不安。理解我的人,知道我心忧;不理解我的人,还在奇怪这个人到底在琢磨什么?遥远的苍天啊,是谁使昔日的繁华宗周,变成了这样的荒丘?

有人说破坏了不要紧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秦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关中建设起来不就成了吗?

这话说得轻巧,游牧民族的掳掠,那可是彻彻底底,事后回到田头的农民,眼见得颗粒无收,简直就是死的心都有,重建谈何容易啊!

秦人建国之后数十年的努力,一是驱逐戎狄,二是经营关中,这两件事,可以说是春秋时期最艰难的两大任务。

戎狄之一是申伯当年引进来的犬戎。

这里顺便插一句,这个申国,原本在今甘、陕交界的小陇山南麓一带承担周王朝抗御西戎的任务,如今已经跑到了淮河上游的今河南信阳,当时叫作谢地的所在,真是谢谢他们这一家门啊,原本是西大门的看护,如今却把西门打开引进了敌人,自己跑东边休养生息去了。

换言之,现在的秦,就替代了从前的申,担任了周王朝西门的看护责任。

就秦本身来讲,赵仲死在戎人手里,赵世父曾经做过戎人的俘虏,甚至秦国真正意义上的开国君主秦襄公,同样死在戎人手里——《史记》记载:十二年,(秦襄公)伐戎而至岐,卒。

这个能说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吗?

当然可以。

那么秦襄公的儿子,有没有为老爹报仇呢?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可惜的是,史书没有留下这个儿子的名字,唯一的称号“秦文公”,也是半假半真——真的是“文”这个谥号,假的是爵位,当时秦君还是伯爵,正确的叫法其实是秦文伯(他的父亲襄公也是如此)。

秦文公嬴姓、赵氏,至于叫啥名,没有一字半言流传下来。

但是这个秦国的第二代国君,还是干了点事的。他即位的第四年,就不断驱逐戎人,向西推进到了汧水、渭水两条河流的汇合地。汧水,即汧河,现在叫作千河,是渭河的支流。渭水就是渭河。

那么就在这里,秦文公感慨万千,他说这个地方啊,咱们秦人可得记住啊,周天子给我们的第一块封地就是这里,没想到现在,我们都成为正式的诸侯了。

那么这个地方究竟是在哪里呢?

今天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的西南部,有个小镇叫作长青镇,就是秦文公感慨的“汧渭之会”。

距秦文公百余年前,秦人的先祖非子,接到周天子王命召唤之后,就是来到这里为周天子养马,因此得到赏识,从而获得第一块封地:“秦。”

而距非子百余年后,秦文公来到这里,他就打算把这个当初老祖宗赖以兴旺发达的地界,当作自己振兴秦国的起点。

秦文公先算了个卦,卦师告诉他此处大吉。他便果断决定:

“咱秦国的新国都,就在这里!”

但是很遗憾的是:秦国的史书,并未留下这座都城的名字。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秦人之前过的,都是半游牧的生活(周天子给他们的任务就是牧马),到此时,终于步入定居时代——《史记》说秦人“即营邑之”,也就是说,在这“汧渭之会”,修筑了秦人第一座城邑。

事实证明,修城这件事,秦文公干对了。之后十余年间,秦国采取蚕食策略,夺得一块土地就修一座城,如此就好似蚕吃桑叶般一点一点控制从犬戎手里夺下来的土地。

就这样到公元前750年,也就是周平王东迁后二十一年之际,秦人终于蚕食到了岐山。

岐山在哪里呢?就在今天的陕西省宝鸡市东北,如今县名就叫岐山,《封神演义》书中吹得热闹非凡的“凤鸣岐山”事件就发生在这里。

那么这个功劳有多大呢?之前我们讲过陕西的好几个地名,如眉县——申国最早的国都就在这里,而眉县就是岐山的东边邻县。还有秦国此时的都城,在凤翔区长青镇,也就是岐山的西边邻居。两者距离不过二十公里。秦文公干了十余年,几乎全部业绩就是从今天的凤翔区扩张到了歧山。

但是意义很重大,因为秦人把周天子丢掉的西岐老家给夺回来了,这多光彩啊!

所以秦文公一本正经地向洛邑的周天子报告,说大王交给俺爹的任务,终于在俺手里完成了,现在俺要把夺回来的土地,以岐山为界,岐山以东的土地,全部上交,还给你周天子。

呵呵,单看这份报告,写在《史记·秦本纪》里的十来个字,多么光辉灿烂!可是你要知道两件事。第一是周天子已经在洛邑安居乐业许多年,他不可能也不会愿意回岐山以西。第二则更重要,此时秦国掌控的土地,只有关中平原的一小块,周天子就算愿意要这块岐山以东的土地,他又如何来治理?要知道从岐山到洛邑之间,还有大量戎狄部族存在,他们都是秦的敌人,也是周的敌人。

所以,《史记·秦本纪》里“岐以东献之周”这句话,说白了就是做个姿态而已。

事实上,得地不多,秦文公更大的好处是得了很多被犬戎掠夺去的人口,《史记·秦本纪》里说他“遂收周余民有之”,也就是把这些人口全部收入了秦国旗下,他们原本是周人,现在都变成秦人了。

所以,秦文公这就算功成名就了。

事实上,秦文公打戎人是积极的,可是搞一下宝鸡境内的其他诸侯,他也很乐意。

今天的宝鸡市陈仓区虢镇,就是虢国的旧地。

论跟周天子的亲疏,虢国可比秦强一万倍,秦的老祖宗是殷商那一边的,而虢国的先祖可是周文王的弟弟,周武王得管人家叫叔叔,在西周那会儿,虢国的国君世代都是周天子的卿士,还经常担任周天子征讨一方的指挥官,建立了不少军功。除了西方的封地(陈仓这边),第二块在东方周天子东都洛邑附近的制邑,也就是后来的虎牢关所在地。第三块封地,则跨今天的山西、河南两省,从黄河北岸的山西平陆,一直到黄河南岸的河南三门峡市。

所以说虢国的地盘,都是周天子地理上顶紧要的位置,也因此,一进入春秋就被那些豪强盯上了。洛邑附近的制邑,被郑国人强占,郑庄公跟他老娘武姜聊天那会儿,武姜要把这块地封给叔段,郑庄公连忙说:“不行啊,那个地方太重要了,当年虢叔就战死在那里。”至于山西平陆和河南三门峡这一块,到晋献公那会儿,一招“假道伐虢”,归了晋。

而留在陕西的虢国旧地,在秦文公这个年代,就开始慢慢地蚕食其土地。

当然,秦文公并不是那种粗暴的人,他并没有一口气把西虢全部吞并——这个剧情一直要到秦武公十一年(前687)才全部实现,秦文公的策略是温水煮青蛙——慢慢来。

西虢的都城,在今天的虢镇城。东西南北四周均为夯土城墙,有四座城门,挖掘有护城沟。但也谈不上有多么险要,秦国要拿下这座城,难度不会太大。

秦文公不急于灭西虢,他的目的,只是要西虢的土地和百姓。

《水经注》说,秦文公曾去陈仓一带游猎,在经过一座名为北阪的城池之际,发现了一块颜色如同肝脏一般的天外陨石,秦文公认为这是他得了一件天赐的“宝”,就下令在这里设立祠堂,用于“陈列宝物”,即陈宝祠,每年用一头牲畜来祭祀它。这座陈宝祠的东南方向,还曾在晴天发出雷鸣般的响声,野鸡都跟随着鸣叫,因此称作“鸡鸣神”。

这个记载其实反过来证明了一点,那就是陈仓原本不叫陈仓,而是因为天降陨石,秦人在此设立了“陈列宝物的祠堂”,所以才得名陈仓。

而虢国的国都就在陈仓区虢镇,由此可见,秦人虽然没有马上灭掉虢国,但夺取虢国的土地,已经是近在咫尺。

比《水经注》成书早的《搜神记》也说,同样是在陈仓这块地方,秦文公还曾派人去附近的山(这山如今便叫作陈仓山)上砍伐一棵巨大的梓树,结果一砍伐就狂风暴雨,然后树上的创口立即合拢,秦文公派四十个兵同时拿斧头砍也砍不断,这时候士兵都累了,有一人躺在树下休息,忽然听见鬼神对话,一个树神模样的人说:“秦文公能把我怎么样呢?”鬼说:“如果派三百个人披着头发,用大红丝线绕住树干,穿着赤褐色的衣服,撒着灰来砍你,你能不困窘吗?”树神便哑口无言。

这个士兵便把听到的对话报告给秦文公。于是按照这个办法将树砍断,结果树里面跑出一头青牛,秦国派出骑兵追捕这头青牛,但是根本无法取胜,一名骑兵摔到地上,头发都披散开了(正常情况下古人是将头发盘起,结成发髻,所以不会披散),结果青牛害怕这个披头散发的人,一头跳进附近的丰水,再不敢出来——秦国后来就因此设立了一支名为“旄头骑”的特种骑兵。

这些段落多少都有点神怪传说的意味,但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秦文公时期,秦国对原属虢国管制的陈仓地区,是如何步步进逼、逐渐夺取的。

不得不说,秦文公这一招很厉害,要知道虢国可是当初周天子分封七十一家诸侯里的最高一等公爵之国啊!秦文公一方面自吹自擂说要忠诚于周天子,另一方面又把周天子的公爵在关中的残留领地毫不留情地占为己有,这两方面,究竟哪一方面是真的呢?

事实上,周天子明白得很,所以秦文公表忠心要把岐山以东献给王室时,王室压根就不搭理这事,谁信谁是傻子啊!

那么秦文公侵略周天子的重臣虢公的领地,王室为什么不管呢?老实说:管不了。因为这个时候,王室已经和中原的小霸王郑国闹翻了,早在周平王时期,就打算把卿士的位子从郑国这里夺过来交给虢公,结果被郑国发觉,双方不得不互相交换人质以保持暂时的和平,这一事件被称为“周郑交质”。随后周桓王即位,便果断任命虢公林父为右卿士,以分郑庄公之权。后来更免去郑庄公的左卿士职务,最终激发葛之战。

也就是说,秦国在西边侵夺虢公的旧宅地,虢公在东边却陷入周天子与郑国的矛盾之中。周天子以及虢公,如何能分心出来对付秦国?

这,也正是秦文公悄悄切割西虢土地,而不声张的用意所在。

秦文公一共在位五十一年(前765—前716),可以说是秦国前期在位最长久的一位国君,他也确实很称职,在他手里,秦从一个几乎还是初具国家雏形的小国,逐步在西部站稳了脚跟,秦虽然还谈不上强,但至少已经是西部一个有力的诸侯了。

6 走向雍城 秦人的春秋初啼

不过,可惜的是,秦文公的接班人不太给力。首先是他的儿子,居然比老爹早走一步,于秦文公四十八年(前718)驾鹤西游。

其次便是他的孙子。当时秦文公没办法,儿子死了,他就只能把孙子立为储君,两年之后,秦文公去世,宪公[2]即位。

这个孙子,即位第二年就发动战争,敌人是西戎的一支,叫作亳戎的部族。

他打得也很不错,亳戎盘踞在今天西安市的东南区域,当时这块地叫作荡社。战争持续到秦宪公三年(前713),亳戎便被击破,秦国的势力扩张到了今天的西安地区。

下一个目标,则是芮国。

芮国在哪里呢?今天陕西省的渭北平原东部大荔县,便是它的都邑所在,这里是黄、洛、渭三河汇流地区,往南渡过渭河便是西部门户华阴与潼关,往东渡过黄河便是山西,换句话说,这里就是当时秦、晋两大雄霸的争夺之地。

当然,在秦宪公这个时候,晋国、秦国都还没有完全暴露出霸主的雄心壮志,而芮国呢,老实说也不差,是周成王分封的早期诸侯国,第一代封主是周武王的卿士芮良夫,爵位倒是和后来的秦相似,都是伯国。只是芮伯和周王室的关系要比秦好太多,最高曾在周天子那里做过主管工程建设的司徒。

此时秦国已经掌控了西安一带,芮国确实成为秦向东扩张的拦路虎。偏偏在秦宪公在位的第七年,芮国爆发了内乱,当家的芮伯芮万,居然被自己的老娘赶出了国都,不得已从今天的陕西省大荔县一口气跑到了山西省芮城县——这里是姬姓诸侯国魏国的都城——请注意,不是战国七雄那个魏国。

这一场内讧事件的理由,说起来有些好笑,居然是芮万宠信的女子太多,惹怒了老娘(这理由未免太牵强,联想到郑国庄公与其娘武姜的纷争,或许有相同的可能性),所以老娘发飙,把儿子赶走。

当然,这个时候的秦国,就算有吞并芮国的雄心,实在也没那个实力。所以秦国打着主持正义、为芮万出气的名义发兵讨伐芮国。

结果《左传》的记载是:“秋,秦师侵芮,败焉。”这年秋天,假借正义之名打算捞点外快的秦军被芮国毫不客气扇了两个大耳光。

那么怎么办呢?秦宪公好歹得找回面子啊!结果到了冬天,东边的周天子发声了,说这件事得管。于是王师浩浩荡荡地开过来,秦国赶紧派兵过去呼应,两国联军到魏国拉上芮万,为他主持了公道。

这件事过去之后四年,秦宪公又成功打败另一个西戎小国荡氏。

所以单从这些年表记录来看,秦宪公至少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国君,可是问题在于:实际上这位秦国国君在位十二年,临死才二十一岁,他治国,基本就是权臣眼鼻底下的一个傀儡。

此时的秦国,终于出现了第一批弄国的权臣,留在史册上的名字,是大庶长弗忌、威垒、三父。

“大庶长”这个名词,绝大多数人知晓它,是因为在商鞅变法的二十等军功爵里有它,位列第十八等,仅次于关内侯和彻侯。

事实上,秦国很早就有大庶长这个官职,权力就相当于后世的宰相。

弗忌、威垒、三父,就是秦宪公时期秦国的三位宰相,他们实际掌握着秦国权力。秦宪公时期取得的那些成绩,说到底应该归功于他们,而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秦宪公一即位,在这三位大庶长的力主之下,秦国便从原来的“汧渭之会”迁都平阳(今宝鸡市陈仓区阳平镇),显然,到了新的都城,这么一个毛孩子,更是人生地不熟,完全听从于三个辅政大臣。

那么,秦宪公既然不负责国事,他又能负责什么呢?

就是娶老婆、生儿子。老婆,是来自鲁国的鲁姬,秦宪公与她生了三个儿子,分别是后来的秦武公、秦德公、秦出子。

而当秦宪公觉得自己已经二十几岁,应该能够执掌国政,不再需要弗忌、威垒、三父这些辅政大臣之际,一场君臣之间的权力斗争便明朗化了。

结果便是:秦宪公十二年(前704),他神秘死亡。

此时,弗忌、威垒、三父依旧掌握着大权。正因为权力在他们手里,选择储君之际,他们认为老大和老二都不够贤德(年长可能会不听话),而老三秦出子,会是最好的人选。

要知道,秦出子这个时候才五岁,他随后做了六年秦君,直到秦出公六年(前698)临死之际,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其中的原因,可能与后世十六岁的孙亮不满孙而被废、十九岁的曹髦不满司马昭而被杀的事件相似吧。

杀了十一岁的秦出子,弗忌、威垒、三父三个权臣又想起了昔日被他们冷落的老大,于是迎他出来做了下一任秦君,他就是秦武公。

好,那么现在秦武公即位了,他弟弟被杀这件事怎么对付?

有人说,当哥哥的为弟弟报仇,天经地义啊!

可也有人认为,要是弟弟不死,你哪里还有机会当这秦君?

秦武公的对策,是内部先保持安定,他先搞外头的事。所以第一年,他带着兵,去攻打了位于今陕西省白水县东北四十里的戎狄彭戏氏。

随后他又等了一年,待到将内部关系全部厘清,到第三年,他忽然出手,将已然放松戒备的三个权臣抓捕并诛杀,且夷灭三族。

而在搞定权臣之后,他又沉默了七年,直到第十年,才出兵攻打西方天水一带的戎狄,先是攻打位于今天天水市清水县的卦戎,随后攻打甘谷县的冀戎,在这里又设立了两个县,即卦县和冀县。再过一年,向东正式吞并了郑国遗留在西方的旧领地,设立为郑县。他的父亲秦宪公吞并的社国,也在这一年设立为社县。

可能有些读者就奇怪了,按照教科书的编排,县不是商鞅变法之后才有的吗?有道是“集小都乡邑聚为县”,难道这个县不是商鞅的发明创造吗?

笔者在这里就从头说起,“县”这个字最早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周朝的执法人员将犯人的首级,砍下来悬挂在木头上示众的意思。所以最早期的“县”,其实就是现在的“悬”,后来就拿这个字来表示设置在中央下面的地方机构,也就是说,这个地方不是拿来分封给哪个人,而是只属于国君的。

秦武公设立的卦县、冀县、郑县和社县,就是这样直属于秦国中央的地方机构。

这是不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县呢?其实早在公元前738年,楚武王即位的第三年,楚国灭掉位于今天湖北省荆门市沙洋县的权国,便设立了一个县,名曰权县。后来,楚国又灭掉了位于今天河南省息县的息国,设立息县——这个县的名字历经数千年,至今未改,被称为中华第一县。

秦国的这四个县,始建于秦武公十一至秦武公十二年(前688—前687),比楚国的权县晚,却比息县早。这至少能证明一点,就是楚国征服一地,不封给贵族而是任命县官实行直辖的做法,已经传播到了秦国,被秦武公采纳了。

可是秦武公又为什么会学习楚国这种特立独行的操作手法呢?要知道当时的中原诸侯国,还没有一个仿效的例子。这就是秦国的特殊情况了,要知道秦武公刚一即位,就面临三个权臣的威逼。这些权臣为什么能有如此大的势力?不就是因为当时的秦国,也跟中原诸侯一样实行分封制,以至于秦国的国君没有足够的人力财力支持,无法与这些权臣对抗吗?

所以秦武公设立这四个直属于自己的县,其实就是一种尝试,试着把人力物力直接掌握在国君手里,是不是会比“分封给卿大夫,然后卿大夫再以封地的资源来效忠国君”这样的模式来得更好呢?

此时,还是春秋初期,秦武公的这一番尝试,其实已经有了几分他的后代秦始皇“废封建、置郡县”的味道。

而借助这样的模式,秦武公的信心大涨,秦武公十一年(前687),他出手掐灭了王室大佬虢公在关中的最后一点烟火,位于今天宝鸡市境内的西虢国,终于被秦国彻底吞并。

但是秦武公试图把更多权力捏在国君手里的尝试,显然引起了秦国贵族群僚的警惕。所以当秦武公于即位后二十年(前678)去世之际,他的儿子赵白,没有能够继承父亲的大位,贵族们的理由是:你父亲的国君之位是从你叔叔(三弟秦出子)那里得来的,所以现在,这个位子依旧由你叔叔(二弟)来坐。

于是赵白被扔在了平阳,即秦武公墓穴的所在地。他的叔叔即位之后,索性就把侄子封在了平阳,让赵白做了秦武公的守灵人——要知道,秦武公可是第一个用活人殉葬的秦君,他的墓穴里活埋了六十六人。

那么平阳给了赵白,新即位的秦德公又该以何处为都城呢?

从平阳(陈仓)向北,他看中了今天的宝鸡市凤翔区,也就是当时的雍城。他在此营建新都,从此之后近三百年间,十九位秦君在此临朝,秦国的霸业,基本上也可以说在此处孕育。

在这个时候,秦国可以说已经是西部地区一个小小霸主,新都一落城,梁国和芮国两个诸侯国的国君便来朝贡。

请注意的是:秦国此时只是一个伯爵诸侯国,而梁国和芮国也是伯爵诸侯国,按理来讲他们是平级的,并不存在谁朝贡谁的道理,可是这一年已经是秦德公元年(前677),秦国的东北方,即今天黄河以东的山西,晋国的内乱刚刚平息,发动叛乱的曲沃武装力量杀死了晋侯,随后更堂而皇之地以晋国国君自居。

也就是这个时候,西周初期确立起来的五等爵诸侯法制陷入一片混乱。齐国原本是侯爵,可是此时已然给自己安上了公爵的头衔,如此一来,洛邑以东一带的诸侯,纷纷以五等爵的最高等级自称,甚至被视为姬姓王室在东方的定海神针——鲁国,也把自己的头衔从侯爵提升到了公爵。而且这一提升,便把之前所有的国君全部称为“某公”。

秦国自然也不能免俗,既然中原人都这么干了,自己为什么要谦虚呢?所以秦国的史官大笔一挥,原本的秦某伯统统改成了秦某公,甚至连爵位都没有,只是西陲大夫的赵祺,也莫名其妙被戴上了秦庄公的头衔,此后的历任秦伯,则陆续戴上秦襄公、秦文公、秦宪公之类的头衔。

孔子的《春秋》,是他在六十八岁以后返回鲁国开始写的,主要的依据对象就是鲁国史官所记录的史书,毫无疑问,这代表了鲁国的官方价值观。所以孔子虽然想要厘清事实,其实也无能为力,鲁国明明是侯爵,可是孔子也不敢写鲁闵侯,只能写鲁闵公。

当然,还有一些人会说,公是国君死后对他们的尊称而已,生前其实还是以法定爵位来称呼的。

但是,这一论述如果成立的话,为什么一些诸侯称为“公”,另一些诸侯又称为“侯、伯、子、男”呢?按死后尊称的礼数,这些诸侯死后都该称为某公才是吧。

不过,笔者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纠缠,鉴于春秋时期五等爵位体系的彻底破坏,我们就顺从当时乱世的特点和历史习惯来书写为秦武公(但是这并不是说秦国由伯爵升格为公爵,事实上一直到最后,周王室给秦的爵位都是伯爵,并未改变)。

注释

[1]因为后人史书溢美抬高,传统史书对秦国国君的称呼都存在谬误,造成读者对春秋史的种种困惑。其实,如传统史书里的秦文公,称呼秦文伯更合适。

[2]《史记》作宪公,实际上此时秦还是伯爵,并没有冒充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