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百年:杨绛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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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1]钱锺书曾经这样说过。

钱锺书的这句话不胫而走,已然成为家喻户晓的谠言嘉论。

本书传主杨绛先生的百年沧桑,无疑是一部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书”。

我们知道,已经谢世的杨绛先生,无疑是中华民族的杰出女性,她有知识、有情怀、有抱负、有理想;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是著名作家、翻译家,在相夫教子之余,完成了名著《洗澡》《干校六记》,另有散文、译著凡十几种。她丈夫钱锺书素有“誉妻癖”,曾这样评价杨绛:一、在遇到她以前,我从未想过结婚的事。二、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娶她做妻子。三、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杨绛先生曾说:“我与钱锺书是志同道合的夫妻。我们当初正是因为两人都酷爱文学,痴迷读书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锺书说他‘没有大的志气,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这点和我志趣相同。”毫无疑问,杨绛先生是钱锺书先生文化遗产的看护人。

杨绛先生为了亲人坚定而温柔地守护着尊严,称她为“女神”,也毫不为过。“女神”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甚至也会有失误的时候。特别是身处剧烈动荡的社会,杨绛先生为人处世、性格情感颇为复杂斑驳,失误在所难免。而她本人在一百岁的时候也自承:“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边缘(原文如此——引者注),……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2]杨绛先生既然自承“沾染”“污秽”,说明她其实也是普通人。

据此,这里不惮烦琐,引用江弱水先生最近一篇大作中的开头部分:

布赖恩·博伊德的《纳博科夫传》(刘佳林译,广西师大出版社,二〇一九),洋洋两大卷四大册,文笔翔实而条畅,译笔精审而优美,是文学传记中少有的杰作。纳博科夫长达78年、横跨俄、欧、美的生命广度,和他苦心孤诣结撰的十多种小说所达到的深度和密度,都由作者细心演绎出来,并互相加以印证,尤其难能可贵。

……

但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为这部传记说漂亮话的。相反,我读完这一百三十万字的巨著,感到意犹未尽,甚至有所不满。我们知道,纳博科夫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大毒舌。比如他说起《老人与海》,“那个精彩的鱼的故事”,差不多能让海明威再自杀一回。要写好这样一位大毒舌,作者恐怕也应该是一个小毒舌吧。可是,由于博伊德对于传主太多的崇敬,他处处以纳博科夫之所言为信实。换句话说,他首肯了纳博科夫所说的一切。

举一个例子。纳博科夫《说吧,记忆》中写道,他七岁时候的一次发烧,把他本来有的数学天赋——可以两秒钟内进行几十位数字开方运算——烧掉了。我不大相信这无从对证的神异之事,但博伊德信了。他如实照叙,连一个“据说”都不加。

再举一个例子。《洛丽塔》一出来就上了畅销书榜首,但马上被《日瓦戈医生》挤下来了。纳博科夫对帕斯捷尔纳克评价非常低,为什么呢?纳博科夫自己说是因为这本书支持十月革命,就历史而言不真实,比如没写二月革命。博伊德应该解释一下,但却没有。等到埃德蒙·威尔逊与纳博科夫打起笔战来,博伊德又不假思索地同意纳博科夫说的,威尔逊自己写小说老是不成功,因此嫉妒纳博科夫了。你看,纳博科夫与威尔逊的争论,就说是威尔逊嫉妒。《日瓦戈医生》抢了《洛丽塔》的风头,为什么不说纳博科夫嫉妒呢?

所以,我个人的感觉是,博伊德对纳博科夫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毒舌,真的是太顺从了,太呵护了。纳博科夫怎么说,博伊德就怎么信,简直照单全收。他并没有跟纳博科夫对质一下,甚至对战一下,是令人遗憾的。[3]

文抄公做到现在,多谢读者诸君耐心读下来。江弱水先生对新西兰学者布赖恩·博伊德所著的《纳博科夫传》,褒中有贬,特别是博伊德对传主纳博科夫的言听计从,甚至有失去客观公正的立场之嫌:“纳博科夫怎么说,博伊德就怎么信,简直照单全收。他并没有跟纳博科夫对质一下,甚至对战一下,是令人遗憾的。”我读到此处,心有戚戚焉。

我之《杨绛传》的五个版本,由于种种原因,难免留下不少类似江弱水先生所说的令人遗憾之处。

出于为历史负责,秉直而书,认真扎实地修订增补旧作,创作《杨绛全传》,是完全必要的,也是有可能做到的。其理由在乎:

第一,已经涌现大量涉及杨绛、钱锺书的史料,难免鱼龙混杂,需要花费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的功夫做考证与甄别。虽然已经出版过四个版本的《杨绛传》,但是我不愿停留在舒适区,我愿迎接挑战。

第二,本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克服懦弱胆怯的人性弱点,以认真扎实的功夫,全身心地投入,精心完成真实可信的杨绛传记。以此推动杨绛研究,刷新读者的认知,去除成见与偏见。

第三,人需要反思,也只有人能够反思。何谓反思,用王元化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要成为真正的启蒙者,“就要不怕把思想、哪怕是自己最心爱的观念,放在理性的法庭上加以审判,重新估量它的价值、判定它是否应该继续存在下去,这才叫反思”[4]。作为思想家的王元化先生对反思的概括言简意赅:“可以把反思说成是出于一种忧患意识,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对过去的信念加以反省,以践中已露出明显的破绽。”[5]王元化先生的这番话,应该成为观照反思意义的钥匙。由此,我们应当不断反思历史、反思历史进程中的人物。

我将秉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理念,以追求真实为第一要务的《杨绛全传》奉献世人,以期反映一个更加全面、更加真实的杨绛。

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二〇二〇年十月六日

注释

[1]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10月第1版,第7页。

[2]杨绛:《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见《杨绛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8月第1版,第354—355页。

[3]江弱水:《纳博科夫的细节》,《南方周末》,2019年10月24日。

[4]王元化:《清园谈话录》(11),《南方周末》,2005年12月28日。

[5]王元化:《思辨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