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出家人为逃避徭役

一 六千年的密码

朱元璋的宫殿以前是一片湖水。

湖水在很久很久以前是海的一部分，无数次的地壳变动后，南京才从海面浮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有了人类零星的痕迹。六千年是一条清晰的索引，串联起文明的开场，也指向了城市绵延不绝的回忆。

六千年前北阴阳营人的墓葬里，口中含着雨花石的尸骸默默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那些空灵多彩的纹路一定曾指引过他们向上的灵魂。

五千多年前的浦口营盘山墓葬里，一张陶制的面具则隐约留下了当时人们的衣冠与举行祭祀仪式的痕迹，文明的面貌逐渐清晰。

这是童话时期的南京，和所有地球上的先民一样，这时的人们在高高的台地上燃起炽热的火堆，祭司们努力从灰烬的样子、树干的走势、星星的光亮，以及风的气味里辨认神的旨意，一些有着特殊纹路的石头被当作通往彼岸的灵器……这种方式被一直保留了数千年，并在城市的历史中，激起无数次回响。

神秘的祷告与山川的走势结合在一起，白垩纪时期就基本定型的南京山水轮廓因为在某种巧合中正好印证了宇宙运行的规律，从而成为人类理解权力的密码之一。

直到今天，南京也没能完全割离那些神秘的影子，要知道，它的闻名本身就来自对那些久远密码的解读与印证。就像有些城市建立在贸易上，有些城市诞生于宗教中。同样曾是都城，作为商业大都市繁荣起来的洛阳，与几次迁都、充满政治意味的西安相比，气质大不相同；而拥有核心聚焦点的首都城市，如北京和耶路撒冷，其差异则更大，前者的核心紫禁城代表了政治权力，后者的核心圣殿山则代表着精神信仰。

虽然这些城市可能都有市中心、柏油马路、博物馆和打着老字号招牌的饭馆，但它们是不同的。你可能会找到在城市布局与建筑上相似的两座城市，但你不太可能找到在精神气质上完全一致的两座城市，每一座城市都因为它诞生的方式、过去的经历而拥有不同的精气神。

生于贸易的城市与成于制造业的城市是不一样的，源自宗教影响和基于政治方略而诞生的城市也大相径庭。南京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已知的城市都不一样，它是一座将精神信仰与政治权力在自然山水中结合起来的城市。

起初的南京与这个世界上无数诞生过文明的土地并没有什么不同，真正赋予它城市特质的，源起于它必将崛起、在某一天成为权力核心的神秘预言。六千年前城市高地上升起的火把与希望定型了城市的地域气质，而一套源起于人类童话时期的神话思维与城建密码则在漫长的时间里决定了南京的长相。

人们总是相信这里会产出帝王，无论这里产出的帝王最终如何黯淡收场，后来者仍然会在这里萌生出全新的希望。因为这里，对应了古老中国世界级的终极密码，它将中国人最古老的精神信仰和对权力的解释编织进城市的地貌之中，即便一再失去城内的核心建筑，只要山水还在，地貌不改，城市就永远有令野心家们瞩目的资本。

当朱元璋开始修建他的宫殿时，像中国过去那些帝王一样，他也遵循了这套密码的指示，设想了城市的样貌。帮他完成这个精妙设想的设计者叫刘基，一个深谙术数的神秘政治家，夜晚的星空与古老的经典给予了他无限的灵感。某种程度上，这灵感与六千年前将雨花石放进亡人口中，围着火堆向星空祈求狩猎成功的祭司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将自己看作自然宇宙的一部分，都认为星宿会赋予他们秩序与答案，而万物的运势、城市的形状、王朝的兴衰都来自这股神秘力量的指引。

甚至有传说，皇帝宫殿也是城市风水布局中的北斗星里最能聚气的斗勺，而城墙可能是南斗星与北斗星的聚合，城市在想象中成为宇宙天象的投射。

它就像是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所写的安德里亚城。

建筑物和公共场所的设计也遵循星座和最明亮的星星的位置安排……城市的日程也被安排得使工作、事务和典礼符合那个日期的天象。因此，地球的白昼与天空的黑夜相互对应……尽管城市的生活受制于周密的规章管理，像天体运行一样平静，但它仍然要求这种现象的必然性，以摆脱人类意志的控制。

安德里亚发生什么变化时，天文学家在望远镜里就能搜索到一颗新星的爆炸，或发现远方苍穹一点橙黄转为黄色……安德里亚和星辰一样，城市与星空永远不会一成不变。

南京就像是大地上真实的安德里亚，人们在这里寻求天象的垂示，好明白天命的所在，这些周密的对应为城市留下了无数抹不去的记忆和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