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六千年(城市里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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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中国的枢纽之城

这是一座枢纽之城。

它曾不止一次地接续起中华文明的脉络,即便中原大地遭遇一次次异族文明的冲击或战乱,由于它的存在,中华仍能在南北相望中继续。

它是历史的枢纽,几乎见证了中华的整个历史进程,影响了华夏近千年的权力格局。它也曾是中华平衡的中心点、权力斗争的角斗场、思想争锋的对峙前线,多次成为被宗教、文化、政治集中滋养的聚焦点。在历史的进程中,正是这个枢纽的存在,让我们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明不曾断绝。

它是中国南北两大文化板块的枢纽。广袤的中国大地虽然始终未断绝中华文明的根脉,但确实也因为地域广阔而形成了人文风俗差距甚大的南北二系。商周以来,北地多庄穆,长怀忧患;南方多散逸,颇具灵趣。总体来说,北方文化质胜于文,南方文化文胜于质,而南京地处南北交汇点,兼容南北。北地的淳朴与蛮气,南方的精腻与娇柔在这里得到中和。

它还是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交汇的枢纽,大陆数千年农耕文明在这里一次次与来自海洋的商贸文明相连接与贯通。孙权时期的南京,石头城旁宽阔平静的江面上就已停满波斯船、阿拉伯舶、昆仑舶……舳舻蔽江,帆樯如林。各国商贾、僧人、使臣在码头上穿行,历史记载那时候“贡使商旅,方舟万计”。

整个六朝,强大的舰队一次次驶向海外,柬埔寨、老挝、越南南部、泰国东南几乎行遍,东吴的海外航行“所经及闻,百余十国”,一趟趟远航的海船为世界带去中国的样子。它是六朝时期世界上第一座人口超百万的城市,以至于后世的人们将其与古罗马并称为“世界古典文明的两大中心”。

贸易的活跃程度代表了城市的活力,往来其间的人则代表城市开放的水平。今天的南京,依然拥有“多重身份”。作为江苏省省会城市,长江经济带和长三角一体化战略的重要城市,“一带一路”的重要交汇点城市,南京一直在发挥它的枢纽作用。其枢纽作用不仅仅展现其作为国际性综合交通之城而存在,也不仅仅着眼于产业链或科技合作,而是连接着历史与当下、中和着北地与南方、贯通着大陆与海洋。

这个枢纽是生动而向上的,是奔向未来的。在时代变迁的浪潮中,南京沉淀下来独特的怀古气质和顽强坚韧的城市生命力,让城市永远不缺意义。它总是有能力开始新的叙事,迅速生长的产业、山水城林的生态,让人们在这里产生新的期待。

在时空的坐标中,中国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有着南京那样的多面性,它既古老又新鲜,既兼容并蓄也独树一帜,既能解释华夏,也因收藏过苦难而启发着未来。

尽管它曾有过很多很多的名字,但在整本书中,我全部称呼它为“南京”,那些不同的名字是它曾被分类的历史,顺着这些分类,我们可以看见城市被概括后的意义,但城市永远只有一个。

六千年,对这个城市来说,更像是一种叙述的方式。当我们准备要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忽略故事最初的样子。六千年前生活在台地上的南京人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而是佩戴着雨花石,有着和我们一样面目、情感、血脉的先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第一次连接起中原文化、太湖文化和许多其他文化时,就已经注定这片土地必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叙事。

所以,只有沿着六千年的时间脉络,才配得起这个城市作为枢纽的前世今生。

南京总是被选择。它曾被选择成为中华文明的堡垒,被选择成为东亚的城市中心,被选择成为近代中国的重生之地。南京也总是在选择,它选择那些与城市气场相匹配的人留在与自己统一的空间维度中。这些选择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后,城市也就展露出了自己的性格。

王者与名士,占领者和反抗者,商贾、诗人与歌女们,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上塑造过同一个空间的南京城。人类有史以来所有可以被歌颂、被铭记、被反复思量的情感,都在这里生发过。甚至那些极度肮脏、残忍、丑陋,可以穷尽一切人类语汇中最极端形容词的事情,也都不曾缺席。

它是帝王都,也是佳丽地,有铁马金戈,也有桃红柳绿。它曾很多次让人们惊叹,有人说它远胜同时期的所有城市,有人认为它是宇宙第一个都市,也有人无比厌憎它,为了获得征服它的快感,也为了不让城市成为自己的梦魇,不止一次地屠杀、凌辱、贬抑它。但是,它从不会真正沉沦,因为它是南京,一个不屈之城,一个天选之地!

它极其复杂,复杂到你很难仅仅沿着一条线路,比如时间,来把它解读清晰。亘古以来,所有一切似乎都纠缠在当下,后世的很多情节必须借助几个世纪之前的事件才能被解释。因此,当我打算讲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需要抛开时间,因为城市既在历史中,也在当下。

当朱元璋不得不为自己登基的合法性而上演一场天命秀时,自秦始皇时开始流传的“金陵王气说”就开始发酵了。在吴敬梓决定住在秦淮巷,写一部衰朽时代的斯文众生相时,自六朝以来的名士气便奔涌而来。

几乎每一个打算为南京留下些文字的人,无论是歌谣,还是词章,无论是诗篇,抑或杂记,哪怕仅仅是小说中的片段,笔底都不曾少却历史的影子。

它并非总是那么复杂,它也可以非常简单,简单到只用几个词就可以完全概括城市所有的经历,比如“王者之城”“名士之城”“离乱之地”“复兴之城”,等等。这些词成了城市的符号,这些符号让我们得以理解由建筑所组成的地域究竟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种集体记忆,南京在这方面的厚重无城可及。我试图在这些记忆里,通过一座城市理解真正的中国。

我们何以叫中国?我们何以凝聚?何以生长?何以被摧毁,又何以重生?那些宏大而抽象的问题在城市六千年过往的细节中,似乎都有了答案。

从前的南京曾和地球上任何一处文明久远的痕迹一样,这里的先人渔猎为生。从台地上的北阴阳营人、湖熟人到吴越断发文身的土著,这里曾为楚文化所激荡,也曾有吴歌缭绕,当它归附中原那一刻,它就已经准备在某些时刻担当起华夏的责任。

那时候,华夏意味着某种观念,而南京,在某一次的选择之后,成为这个观念的守护者。解释这个观念有些枯燥,但也许,爬过密密麻麻的铅字,我们会顺着城市的记忆看见一个更清晰的中国。

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有时候,一些事件会永久地铭刻在无形的日常结构中,成为人们日用而不知的力量。很多个踌躇不决的路口,人们会凭借惯性决定接下来的方向。所以即便城市经历数万次的重生,只要文明曾经推进过的痕迹还在,它就有机会凭借着这痕迹,找回黄金时代的箴言。

当然,文明的推进并非总是有迹可寻,它是一种开放的选择,允许改变,允许犯错,允许意外。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第一艘航船意外地连接了东亚,没有法显意外地取经成功,没有中原士人们意外地选择了南京,城市不会产生如此之多的火花,所有成功的城市,必然都是为意外留出空间的城市。这些意外、这些必然塑造了城市,比如,南京的海上之路,曾是人类最大规模和最重要的文化交流的见证。它跨越地域、民族、文化、文明,对欧亚非大陆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社会、文化、经济之形成和发展产生过深远影响,所以拥挤过千桅万帆的城市必然会成为当之无愧的东亚太阳。然而,对于华夏本身而言,南京海上之路在郑和下西洋中的重新繁荣更像是现代文明推进中的丁字路口。

当统治者选择性关闭面向世界的通道,拒绝承认任何一种文明比华夏优越,沉浸于曾经作为太阳的荣耀与想象中时,城市就成了高光与黯淡之间的转折点。乌云蔽日的城市叫不回大清王朝一路奔向历史终点的脚步,枪炮声震醒了天朝上国的美梦,城市以极其痛苦的姿态接受了新文明的冲刷。

涅槃重生,如今华夏的观念成为天下中国人共同的阐释,成为“一带一路”上重要的枢纽,海上丝绸之路的中心点与大国崛起的梦想又一次被放回到城市的枕边。

总体而言,南京是一部复杂而又非凡的创作,它遭遇过无数次重生,在不断调整、适应中,和华夏之民一起,探索着未来的更多可能。

它在不断地重构自己,我们总会在这片土地上看到充满希望的新面孔,也总能在一次次的城市推进中,看到城市既保留着属于自己的精髓,也谱写着永不停歇的、新的篇章。

所以,南京将永远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

文心
2022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