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排座次似乎是全人类的共同爱好,最著名的就是《水浒传》重头戏梁山泊英雄排座次,那些英雄的本事已经让作者作了充分的铺垫,因此除了个别人物,大体都没什么争议。现在流行的体育赛事、大学排名等,因为有着许多硬性的规定,排起来也比较方便,争议较少。但有些座次排起来因为缺乏相关规则,往往引起争议,尤其是近百年来流行的点将录,无论是诗坛还是文坛,几乎每一录都会有人提出异议。如果把藏书界也算一界的话,这一界内的座次以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所说的“藏书家五等”最为流行。
洪亮吉把藏书家分成五类,分别是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赏鉴家和掠贩家,可见其视考订家为藏书家中的头等。他在每一等中列出两位代表人物,考订家列出的是钱大昕和戴震。如果以学问论,这种排法绝无异议,但问题是,洪亮吉所说的这段表述前,还有这样一段盖帽语:“藏书家有数等。”既然说的是藏书家,似乎钱大昕和戴震在这方面不很擅长,如何将二人排在头等呢?洪亮吉举出的例子中,范氏天一阁和吴氏瓶花斋归入了第三等收藏家,天一阁在中国藏书史上的地位当然不容撼动,但当年范钦所藏主要是通行本,他没有善本珍籍的概念,当然他也许有之,但志不在此。
从洪亮吉举出的例子看,似乎第四等的赏鉴家才称得上是在藏书界有影响力的人物,因为他举出的人物是黄丕烈和鲍廷博。黄丕烈藏书以宋本名世,他的藏书理念在业界影响深远,鲍廷博也是位大藏书家,但后世学者和藏家更关注他在刻书上的成就。将这两位放在一起并提是否合适,可以另论,但是洪亮吉将此二人排在第四等,只比著名的书商高一等,未免让爱书人为之鸣不平。
洪亮吉为何这样分,他没有作详细解释,只是在每等中画龙点睛地说两句,比如他给赏鉴家的定语是:“次则第求精本,独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这句评语需要吹毛求疵一下:黄丕烈的确喜欢宋刻本,其堂号“百宋一廛”名扬海内,他也自称“佞宋主人”,但如果翻阅黄氏所撰《荛圃藏书题识》的话,能够发现上面提到的善本珍籍一大半都不是宋刻,何以称他对宋刻有“独嗜”?鲍廷博的藏书目录没有流传下来,也许是他忙着刻书没有编目,如果是这样的话,洪亮吉如何知道他专藏宋刻本呢?更何况鲍廷博所刻的“知不足斋丛书”大多能考订出底本,这套丛书的底本也大多不是宋本,所以洪亮吉给出的这句评语显然不符事实。
洪亮吉认为鉴赏家的水平不高,因为他们只关心刻书的年代而不在乎该书的思想内容,这一点很值得商榷。黄丕烈、鲍廷博校书无数,校勘学毕竟不只是找错字,还需要有很多的综合判断。何以能给这些大家如此贬低之语,今天难窥洪亮吉的心思,更何况,他也不是藏书圈资深人士,以至于后世爱书人怀疑他究竟懂不懂藏书旨趣。但是,他的这段话被清末藏书家叶德辉转录进《书林清话》中,由此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以至于凡是谈到古代藏书家时,必会拿出来唠叨一番,对于其所说的合理性,只是偶尔有人腹诽几句,少有人写文驳斥。
杨成凯先生二十多年前写过一篇《藏书家的眼光》,其中就谈到了洪亮吉的这段名言。杨先生说,洪亮吉的分等和命名有很明显的褒贬,今天大可不去理会,然而他的观点却很有代表性。杨先生逐一分析了洪亮吉对五等给出的评语,谈到黄丕烈时,他说通过黄跋可以看到:“他得到一个本子往往不等过夜,立即‘挑灯’急校。他校书有所发现,欣喜若狂。已经过去了二百年之久,他的藏书题跋中蕴含的爱书如命的激情,还是那么深切地感动着每一个读者。”
杨先生接着讲到了鲍廷博:“说鲍廷博是赏鉴家就更不合适,他用毕生的精力校书和刻书,用今天的眼光看,工作性质应该属于整理古籍,水平高低另当别论。他抄书和校书出名,却没有听说他收藏多少宋本,‘独嗜宋刻’的帽子也扣不上。”
杨先生点出了鲍廷博的长处—他更多的是以刻书名世。刻书的前提需要有大量的底本,为了作出版前的校勘,还需要广备异本,从这个角度来说,古代的大刻书家往往也是大藏书家。为此,要研究鲍廷博,就需要从他的藏书入手,再来探究他的刻书思想。
在此之前,我读到过的相关专著有刘尚恒先生的《鲍廷博年谱》和周生杰、杨瑞合著的《鲍廷博评传》,这些书让我对鲍廷博有了更多的了解,使我更加认为洪亮吉对他的评语不准确。而今又读到了夏春锦、沈思佳合著的《鲍廷博传》,使我对鲍廷博这位书界传奇人物又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鲍廷博祖籍安徽歙县,其父、祖皆经商,寓居杭州,又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定居桐乡乌镇的杨树湾。多年前,我在范笑我先生的带领下,到那里寻找过知不足斋遗迹,可惜眼前只是一片茂密的芦苇荡。哪里还能找到与鲍氏有关的遗迹,这是我念兹在兹的事情之一,而这部书稿让我得知,鲍廷博的故乡长塘村至今还在,不禁又勾起了我前往一探的欲望。
鲍家藏书始于鲍廷博之父鲍思诩,“知不足斋”这个堂号也是鲍廷博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对于鲍思诩的藏书状况,吴长元在《斜川集》跋语中称:“友人鲍以文氏,嗜奇好古,先世所藏两宋遗集,多至三百余家。”在清代中期,宋人集子能够藏到这样的数量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足以说明鲍思诩藏书质量之高,况且能够找到这么多数量,也需要与之相当的财力。我曾好奇于鲍思诩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后来在艾尔曼的《从理学到朴学:中华帝国晚期思想与社会变化面面观》中读到一句话,他认为19世纪之前,江南大多数藏书家都是凭借经营盐业赚取利润起家的,他举出了“扬州二马”,同时谈到了鲍廷博:“他家因在浙江经营盐业,已在杭州落户。”经营盐业在那个时代当然是一等一的大买卖,这也就不用奇怪鲍家有那么多钱买书了。
关于鲍廷博在杭州的情况,我以往未曾留意,从本书中得知,他住在杭州的睦亲坊,即今日弼教坊一带,这里曾经是南宋著名编辑家陈起开书铺的地方。陈起在这里刊刻的《江湖集》有很大影响,于是有了“江湖诗派”一说,我曾到那里探访过陈起遗迹,却不知道鲍廷博也曾居住于此。以他那渊博的知识,他应该知道这里曾经是陈宅书籍铺所在地,说不定他的刻书之好正是由此而引发的呢。
青柯亭本《聊斋志异》是这部名著的第一刻,这些年来在市场上见过几部,但刊刻得颇为粗糙,以至于我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然本书中在谈到鲍廷博“助友刊刻”时,举出的第一个例子就是《聊斋志异》的成书过程。当年赵起杲从福建郑方坤后人那里得到了《聊斋志异》手稿后,正是在鲍廷博的怂恿下才得以付梓。鲍廷博为此书的出版付出了不少心血,赵起杲在《弁言》中特意提到:“出赀勷事者,鲍子以文。”夏春锦、沈思佳在专著中特意提到了赵起杲虽然是一方知府,却囊中羞涩,“鲍廷博因世代经商,经济富裕,便慷慨资助赵氏刊刻了这部文学名著”。由此让我得知,鲍廷博不但是《聊斋志异》出版的“始作俑者”,同时还是刊刻该书的出资人。
本书中一个重要章节是鲍廷博与书友间的交往,从文中所讲让我了解到,鲍廷博的部分藏书是朋友所赠,比如郁礼赠给他叶石君旧抄本《两汉刊误补遗》等三部,倪建中赠给他《麓堂诗话》,陆贯夫赠给他《困学斋杂录》,等等。鲍廷博得到这些书,主要用于出版校勘,朱文藻在评价鲍廷博的校勘时说:“一编在手,废寝忘食,丹铅无已时,一字之疑,一行之缺,必博征以证之,广询以求之。有得,则狂喜如获珍贝;不得,虽积思累岁月不休。”如此认真,如此痴情,岂能以只知版本来评价之。藏书、校书,对于鲍廷博来说,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事,他曾明确地说:“闲窗展卷,心目朗然,盖无以喻其乐也。”
鲍廷博在校勘上付出了很多心血,赵衡阳在《石墨镌华》中称其:“坐拥数万卷,据案校书,丹铅不释手,镌工列坐廊庑。所镌‘丛书’皆先哲未传之业,由是知鲍君心爱古人,阐扬幽隐,延续废坠,而先世遗书藉以再垂不朽,存者没者均以怀感激,岂区区数言所能罄哉!”何以能给出如此高的评价,这是由中国古书特性所决定的。叶德辉在《藏书十约》中称:“书不校勘,不如不读。”为此他列出了校勘有八大功劳,其中之一是:“有功古人,津逮后学,奇文独赏,疑窦忽开。”这正是鲍廷博有功于学界的重要原因,也是赵衡阳给出那么高评价的原因所在。
通过阅读本书,让我得到的最大收获,是两位作者经过爬梳剔抉,还原出一个立体的、有血有肉的藏书与刻书大家鲍廷博,使读者意识到,一个人的专注是何等之有力。按照张之洞的说法,这样的刻书家足可以五百年不朽。以往的赏鉴家被人讥为只是书皮学问,但是这部《鲍廷博传》却为赏鉴家一洗此讥,这正是该书令人读之爱不释手的原因。
我还从书中得到了更多的资讯,比如鲍廷博所用刻工之事,有哪些名家帮助其校勘,他的藏书归宿,等等,本书可谓惠我以实。因为喜爱鲍廷博之故,我边读边将自己的疑问记录下来,有些问题从本书中得到了答案,还有一些疑惑则有待挖掘。
比如后世对于鲍廷博的刻书,主要是谈论“知不足斋丛书”,叶德辉在《郋园读书志》中提到鲍廷博刻过大开本的《唐阙史》《曲洧旧闻》等六种,叶德辉经过比勘发现该刻本与汪汝瑮所刻的《书苑菁华》版本完全相同。后来傅增湘在《藏园群书题记》中谈到鲍刻的这几种大开本书时,猜测当年鲍廷博正在督刻巾箱本的“聚珍版丛书”时,遇到了汪汝瑮,汪拿出一些稀见之本请鲍帮着代刻,此乃这几种大开本的缘起。后来谢国桢也谈到了鲍刻“知不足斋丛书”中有大开本和巾箱本两个版式,其中大开本有七个品种,谢国桢夸赞这七种书:“刊刻工整,纸墨精良。”遗憾的是,近几十年我在市面上仅见过两种。关于它们的相关情况,却查不到更多资料,如果能就此话题深入研究下去,必将成为佞书之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期待着夏春锦和沈思佳能够将与鲍廷博有关的问题继续挖掘下去,以便让爱书人读到更多有趣的话题。
韦力
壬寅年端午节于芷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