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为什么要写司马光
印在一本书最前面的话,通常是最后写成的。
从2011年开始,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为司马光作传成了我生命中最主要的追求。开始是“我要为司马光作传”,然后是“我必须为司马光作传”,再然后,“我欠司马光一个传”。曾经想过置一方闲章,上刻“涑水门下走狗”,来表达我对司马光的景仰——只是这景仰需附加一个条件:“不包括做了宰相的司马光”。生命最后的一年零四个月里,司马光得到了宰相的高位,却背弃了自己一生的信仰,变得像他的对手一样颟顸、专横,不再宽容,不再谋求异见的共存相搅。就像王安石当年不顾一切地推倒旧法一样,司马光一股脑儿推翻了王安石所有的已变之法。苏轼大声抗议:“当年韩琦做宰相(决策有误)……您是谏官,极力反对。韩琦不高兴,您一点都不在意。这件事我曾听您详细说过。难道说您如今做了宰相,就不许我说话了吗?”(《宋史》卷三三八《苏轼传》)
“许人说话”的风气一去不返,官僚集团的政见之争、政策之争演变成剧烈的派别之争,党同伐异,小集团的利益取代了国家利益、民族利益,到最后,甚至连皇帝也丧失了“中立”,再没有谁能站在国家民族的高度考虑问题,宋朝的政治走上了不归路。
我真正想写的,不只司马光的传,还有司马光成长、经历、参与创造的那个时代的传记。生于1019年,卒于1086年,司马光的生命跨越了真宗(997—1022年在位)、仁宗(1022—1063年在位)、英宗(1063—1067年在位)、神宗(1067—1085年在位)、哲宗(1085—1100年在位)五个皇帝。
1038年,司马光进士第六名及第,进入官场。这个时候,距离宋朝建国已经过去了七十八年,军队规模庞大,养兵费用居高不下,官场人满为患、人浮于事,利益集团挤压普通官僚的生存空间,侵占百姓利益,矛盾堆积,不平之气在郁积,在发酵。就在司马光这一榜的科举考试过程中,开封府解试落第举人集体抗议考试不公,仁宗不得不亲自下令取消了五名宰相、副宰相子弟的录取资格。而这只是宋朝国家内部矛盾的冰山一角。同样在这一年,宋夏战争爆发,战事一举击中宋朝武装力量建设方针——以对内防范武人威胁政权为主调——的死穴。经历了一连串的惨败之后,科举出身的文官儒帅终于稳住阵脚,保住了疆土,恢复了和平。范仲淹、韩琦和司马光的恩师庞籍也因为边功卓著积攒了“入相”的资本。由于战争,朝廷不得不加大对社会资源的征发或者说掠夺力度,社会矛盾加剧,部分地区“盗贼”横行。
这样的问题非宋朝所独有,乃帝制时代之通病。任何一个朝代,在建国之初、建国四十年、建国八十年等不同阶段,所面临的问题,所呈现的状态都各不相同。一个显明的例子,是用人。建国之初,朝廷招录、提拔官员的力度通常极大。宋朝建国十七年、二十年两榜(即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五年)所录取的进士,竟有不到十年从普通人升至宰相的(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我的《千秋是非话寇准》,电子工业出版社,2012)。而这样的“奇幻”经历,司马光一代,只能想象,无法企及。即使是他的父亲司马池,开国四十五年之后进士及第,也硬是十七年才混到中层。通常来说,个人的命运很难超脱他所处的世代,而一代人的命运与这一代人在那个朝代中所处的阶段息息相关。
司马光所处的时代,矛盾重重,改革声浪高涨。如何解决问题、化解矛盾,让本朝长治久安,走出“朝代更替”的怪圈,是那个时代的精英念兹在兹、不敢稍有遗忘的大关怀。我固执地相信,就在那个时代,在宋朝内部,曾经存在着一种可以把这个王朝带出“朝代更替”宿命的力量,或者说,是很多因素的合力,这些因素包括:不那么强势的、尊重制度与传统的皇帝,有责任感、有担当的知识分子官僚群体,包容异见、接纳批评的政治风气与政治制度。1043—1044年,在仁宗的大力推动下,范仲淹、富弼主导了一系列以制度建设为核心的改革,今称“庆历新政”。这是一次最为“对症下药”的改革,它触动的是上层的利益。按照通常说法,“庆历新政”以改革派被赶出朝廷而宣告失败。但是,细读历史,你会发现,“庆历新政”的结局绝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失败”——十多年之后,改革派重返朝廷,多项改革措施重新展开,只不过姿态更低,步伐更为稳健、更加有力。改革需要决心和勇气,也需要对现状的尊重,需要长途跋涉、长期战斗的耐力。司马光是“这一派”的改革者——如果我们不把“改革”跟“王安石变法”画等号,只用“改革”的原意“把事物中旧的不合理的部分改成新的、能适应客观情况的部分”,那么,司马光完全可以被称为“改革者”。他尊君、“尊民”,有他的改革措施、改革思路。11世纪50年代后期的宋朝,有一种温和敦厚的、宽容的、向上的政治气候。我花了大量的篇幅描述这种气候,我承认我充满赞美之意,甚至为此甘冒有损历史学者理应保持的中立的风险。
在我看来,仁宗朝也许取得了帝制时代儒家政治所能取得的最好成绩,“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残刻之人;刑法似纵弛,而决狱多平允之士。国未尝无弊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体;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善类之气”(《宋史·仁宗本纪·赞》)——一种并不纯净整齐的中庸的美好,背后是复杂的人性与更加复杂的利益缠斗。司马光和他曾经的朋友、后来的对手王安石都是仁宗朝宽容政治的产儿。只可惜,这种宽容经这两个人的手走向了终结。宽容的政治培养出不宽容的政治家,最终埋葬了宽容。
我一直在强调,这是帝制时期儒家政治的最好成绩,皇帝制度是我们认识那个时代的最大前提。让我们不带偏见地、“中性地”来看“帝制”。至少有两重皇帝,第一,是作为朝廷国家象征的“抽象的皇帝”;第二,是宝座上的那个人——“具体的皇帝”。在帝制国家,“抽象的皇帝”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权威,是唯一可以超越任何利益的主体,因而是政治斗争中唯一可称“公正无私”的最高仲裁人。当然,宝座上那个具体的人能否承担这种责任是另外一回事。“抽象的皇帝”与“具体的皇帝”之间的矛盾,或者更准确地说,“具体的皇帝”无法满足“抽象的皇帝”的要求,是帝制国家永恒的问题。
儒家信奉君子政治、贤人治国,那么,谁有资格判定人物贤愚,区别君子小人?说到底,只有皇帝。宰相大臣的判定资格是不完全的,一个不避群议、以选优汰劣为己任的宰相,最有可能受到的攻击就是“结党营私”。唯一可以为他辩白的人只有皇帝,而皇帝最忌讳的恰恰是朋党。“庆历新政”的搁浅,范仲淹、富弼的下台皆植因于此。宰相大臣不结党,政见可以不同,却能共商国是,皇帝保持中立,君臣间保有起码的信任,国家才有出路。对于这一点,司马光有着精准的认识。如果《功名论》这篇文章真的是他在十七岁时完成的,那么,司马光在思想上的早熟是令人赞叹的。
作为一个熟知历史、尊重历史、通达古今之变的人,司马光深知,在宋朝之前,没有一个朝代做到了长治久安。诚实的历史观察与大宋忠臣的美好愿望始终矛盾。从实践上看,司马光选择的是规劝、引导“具体的皇帝”扮演好“抽象的皇帝”的角色。从担任礼官开始,司马光积极参与批评朝政缺失,特别是皇帝以私欲干扰原则的行为。只不过,同包拯的大炮轰鸣、欧阳修的敏锐高调相比,司马光的谏议风格是温和理性的,他总是站在皇帝的立场、说着为皇帝打算的话,他甚至能够把皇帝尚未做出的英明决定描绘成一幕歌功颂德的话剧,最终把皇帝拉回到正确的立场上来。司马氏谏书真是提意见的最佳范本,值得学习。司马光是宋人公认最优秀的监察官、谏官和皇帝老师人选,“司马公,所谓‘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者,以御史大夫、谏大夫执法殿中、劝讲经幄,用则前无古人矣!”(邵博《闻见后录》卷二〇)
然而,司马光绝非上佳的宰相人选。他的成长过程过于单纯顺利,作为一个高级官员的小儿子,他从小受到父亲的庇佑,父亲去世后又得恩师庞籍的提携照顾。如果跟王安石相比的话,司马光独当一面的地方工作经验,以及实际行政工作历练都太过缺乏。说到这里,还得回到“时代”的话题——到司马光开始参加工作的时候,完全没有家庭背景的人已经很难上来了,司马光是“官二代”,王安石也是。“官二代”意味着优质的教育条件,广阔的人脉资源,以及自幼的耳濡目染——即使选拔制度完全公平,他们也有更多机会胜出。仁宗朝的游戏规则还算公平。司马光从父亲和恩师那里得到的,基本上是正面的官场教育。这让他对“诚实”“孝道”“守职”等道德信条终生保持了坚定信仰,也让他在现实政治的“灰色地带”面前痛苦不堪。恩师庞籍违反制度,私藏文书,让司马光免于处分,给他带来了一生之中最大的痛苦和纠结。他的纠结多半来自内心,是内在的崇高道德标准与灰色现实之间的冲突,我们甚至可以说司马光有“道德洁癖”。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这也许并非好事。
我想要以司马光为中心呈现一个时代,时代面貌在“司马光的故事”中展开、呈现。首先是作为“司马家孝子”的司马光,然后是在恩师庞籍照拂下的司马光。从家到国,从人子到臣子,忠孝兼顾,是那个时代士大夫的一般成长逻辑。我们离那个时代太远了,这种远,是时间上的暌隔,更是观念上的隔膜生分。我们和宋代,从“人”的概念到生存的意义,从家庭伦理到社会关系,从政治思想到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决裂式的变动,所以,有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解释那个时代的基本观念,比如“天人感应”,比如孝道。我曾经说过,我是个细节控,至少在现阶段,我相信历史学相较社会科学的优势就在于细节的真实、丰富与生动,所以,我的司马光传是充满细节的,希望不至于让读者腻烦。
以上,是我为本书的前身《司马光和他的时代》所作的序言,写作时间是2013年11月26日,地点在北京大学李兆基人文学苑历史学系我的研究室。我非常罕见地在早晨思如泉涌,一气呵成。现在是2023年10月9日,同样是早晨,我在香港教育大学的宿舍。台风“小犬”过境,大雨不止。经历过超级台风“苏拉”,我已不再恐惧,只是大风啸叫,不容安卧,于是干脆起来,为本书的前言增补一些说明。
在本书之前,2020年,我出版了《大宋之变,1063—1086》,它力图展现司马光生命的最后二十四年间北宋政治文化的变迁过程。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慷慨,惠允我使用其中的部分文字,它们构成了本书的第五、六两章;《司马光和他的时代》则构成了本书的第一至四章。我对全书文字进行了修订疏通,希望呈现完整涵盖司马光生命历程的北宋政治文化史。
本书前四章的叙事时间截止于仁宗朝庞籍过世,司马光学而优则仕,在实践中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士大夫;主导彼时政坛的,是范仲淹一代,他们“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苏轼《六一居士集叙》),作成“本朝忠义之风”(朱熹语),开创了华夏政治文化史上的“造极”(陈寅恪语)之世。
后两章的叙事时间起于英宗即位,止于哲宗初年司马光过世,中经神宗朝波澜壮阔的大变法时代。一代新人换旧人,司马光—王安石代际的士大夫开始占据开封政治舞台的中心位置,成为宋朝政治的主导力量。先是王安石得君行道,推行新法,以“富国”促“强兵”,新法成为压倒一切的政治正确,反对派受到排挤打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在“三不足”精神的指引下,“具体的皇帝”被从笼子里放出,趋向专制,士大夫的议政空间受到压缩,宋朝政治出现“法家转向”。司马光退归洛阳,做了十五年的“历史学家”,成就了一部不朽的史学巨著《资治通鉴》。神宗驾崩之后,司马光重返朝堂,获得了主导朝廷国家政治走向的权力,试图在政治上重返仁宗朝,可惜他志大才疏,回天乏术。一方面,他对王安石新法的实施效果不加调查辨析,一概视为害民之法,试图全面推翻,由此导致了官僚集团的认识混乱,加剧了分裂;另一方面,他希望推行和解,重建“异论相搅”的多元政治,却又不能约束台谏官对异己势力的排斥打压。最终,司马相业“寥寥焉无一实政之见于设施”(王夫之《宋论》),只有破坏,没有建设。
从《司马光和他的时代》到《大宋之变,1063—1086》,再到本书,我改变了对晚年司马光政治形象的看法。在本文的开头,我这样写道:“生命最后的一年零四个月里,司马光得到了宰相的高位,却背弃了自己一生的信仰,变得像他的对手一样颟顸、专横,不再宽容,不再谋求异见的共存相搅。”这是我在2013年的认知。到了2016年,在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的支持下,我逐渐坚定了自己的新认识:司马光没有晚年变节,背弃宽容,他是一以贯之的,始终追求心中真理,希望重建宽容政治。但就是这样的司马光,在哲宗初年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却无可奈何又合情合理地“必然”走向宽容的反面。执政的司马光与王安石,外在行迹固然相似,内心理念其实相悖。王安石求仁得仁,司马光种瓜得豆。仁宗朝宽容政治培养出来的两位政治领袖,以不同的方式,联手破坏了宽容政治。每念及此,能不太息?!
1943年,避难于广西桂林雁山园的陈寅恪先生充满深情地写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就政治文化而言,我一向服膺此说。而我的观点又比陈先生微细具体,我以为,宋朝之取得帝制时期儒家政治的“造极”成绩,只在仁宗朝,之前是积累,而这种“造极”之势,可惜也未能长久,王安石变法之后宋朝政治出现法家转向,好景不再,迤逦以至金元明清,每下愈况,遂成近代之前中国之精神面貌。宋代何以“造极”?陈先生有过一句很简短的话,似可为说,“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
是为记。
赵冬梅
2023年10月9日
香港教育大学职员宿舍
图二 ⊙ 北宋 司马光《资治通鉴稿》残卷(局部)
纸本长卷,墨书,33.8厘米×130厘米。此残卷是史学家、政治家司马光亲手书写的《资治通鉴》文稿残本,约29行,计460多字,记录的是东晋元帝永昌元年(322)的事件。
我曾有幸近距离反复端详司马光《资治通鉴稿》残卷(高仿),忽然想明白了“残卷”和“长编”乃至“广本”之间的关系:首先,助手作“长编”,司马光对着“长编”,一边读一边把可以修入正文的部分自己用笔另纸标记下来,标记方式是每一事只记起首和结尾字样。这一环节的草稿,或可称为“标记稿”,“残稿”(残卷)即属此类。其次,抄书手利用“标记稿”的指示,将“长编”中需要保留的部分抄出,(极有可能)成为“广本”。再次,对“广本”做进一步修订(可能在广本上直接做),即成为定本。此前我一直对“残卷”的性质存疑,主要是因为司马光自述修书功课是每三天删定一卷,每卷四丈长。我误以为他是在“长编”原稿上直接删修,而“残卷”的内容相较于“长编”,显然简单得不像话。我因为对“残卷”的性质感到含糊,所以在《大宋之变,1063—1086》第一次印刷的文本中没有做处理,后经孙文泱先生提示,加了一个注释,略做说明,然而也未能明其所以。后蒙《春妮的美好时光》不弃,得与国图张志清馆长、善本组长李坚学妹共话《通鉴》,不想竟有此悟。下次讲课可以说得明白,诚意外之喜。
——作者新浪微博“八八级的赵冬梅”,2022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