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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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窦占龙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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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打哪儿开呢?得从关外说起,自清八旗入关以来,在白山黑水间打官围的猎户,均受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节制,古书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关外又是皇上的老家,什么好东西都是人家的,除了一年四季应时当令的供奉,还要年复一年地往京城交“腊月门”。皇贡中不仅有贵重的熊胆、熊掌、虎鞭、虎骨、虎皮、鹿茸、鹿鞭、麝香、山参、紫貂、鳇鱼、银狐、东珠,也有奶酪、奶饽饽、喇嘛药、马奶子酒以及祭祀必备的松子、年旗香,都用黄绫子包了,装在九九八十一辆花轱辘大车上,浩浩荡荡走一个多月才到北京城。

老家的人千里迢迢来送年货,皇上当然会有诸多赏赐,什么炒肝配包子、焦圈配豆汁、羊油麻豆腐、豆面驴打滚儿,砸点烂蒜拌肺头,大碗卤煮多加肠子,反正全是皇上爱吃的那些个东西,加上他们自己在京城置办的吃喝穿戴各类物品,回去时也得把大车装得冒尖儿。关内常见的油盐酱醋、布匹鞋袜、针头线脑、茶砖红糖、锅碗勺筷,在关外倒成了稀罕货品,带回去多少都不够。

相距北京城不远的乐亭县,素来有很多做小买卖的货郎,瞅准了其中的机会,推着小车挑着担子,带上货物跟着马队,去到关外贩卖。听着是条财路,干起来可不容易,关东山乃是大清龙兴之地,关内百姓一概不准出关,如果让人抓住,肯定得掉脑袋,何况关东山地广人稀,老林子里到处是虎豹豺狼,而且匪患猖獗,山高水远走这一趟,说不尽有多少艰难险阻。但是大清八旗得了天下,王公贵胄跑马圈地,近京几百里之内的顺天、保定、承德、永平、河间等府都成了官地,老百姓没庄稼可种,只能做些个买卖。

一人踏不倒地上草,众人踩得出阳关道。永平府乐亭县的小商小贩结为“杆子帮”,凑钱买通马队头领,一路走到满珲河[1]边上,在沿岸戳起长短不齐的圆木杆子,围成栅栏,圈出一块地,支上货架子,摆上从关内带来的货物贩卖,获利之后换购山中猎户的兽皮、獾油、关东烟,等到再交腊月门的时候,又跟着马队一同返乡,以此发了大财的商贩不在少数。乐亭行商讲的是货真价实,最重“诚信”二字,投该投之机,取当取之巧,从不缺斤短两、以次充好,赚钱得赚到明面上,把买卖越做越大。又经过上下打点,拿到了在关外经商的龙票,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商。泥多佛大、水涨船高,经过一番苦心经营,杆子帮以前运货挑的担子、推的小车,也都换成铁瓦大车,并在各地开设分号,生意一直做到了蒙古。从商在乐亭当地蔚然成风,小孩冒话就背小九九,从三岁起打算盘,学的全是商规。搁到过去来说,士农工商为四民,商排在最末一等,可是乐亭当地的人们,无不对做买卖的高看一眼。

乾隆年间,杆子帮的首领姓窦,双名敬山,家住乐亭县以东的窦家庄,祖上世世代代跑关东,创立了杆子帮总号,传到他这一辈,已经置办了两百多辆铁瓦大车。所谓的铁瓦大车,无非是在木轮子和车轴上箍一圈铁皮,再抹上油,这样的大车可承千斤之重,日行七八十里。窦敬山还养着不少大牲口,马、骡、牛、驼,穿成把、列成队、结成帮,不仅可以给自家运货,还能赁给别的商号,额外又是一份进项。

他们一家老小几十口子,住着一个大院套,以八卦五行选定方位,造广亮大门,中间一条青砖甬道,两侧各有五进院落,山虎爬墙,藤萝绕树,百余间青砖瓦房,皆是雕梁画栋、堆金立粉。外围一圈院墙,厚七尺,高两丈,最下边以砖石砌成,缝隙里填灌砂浆,当中用砖垒,外挂白石灰,高处拿江石沫子做墙帽,上边扒不住人,也剜不透,尽可抵御盗贼。宅院四角还造了更楼、眺阁,各院房顶有走道相通,看家护院的武师不下十几位,持枪带棒,昼夜值守。

有道是“百船出港,一船领头”,窦敬山是大财东,雇了精明能干的“西家”打点生意,商号、车队、牲口把式,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东家不必亲力亲为,但仍需遵守祖训,一年去一趟关外,一则盘点账目,二则应酬主顾。按照惯例,在一年之中,杆子帮一定要请大主顾下一次馆子。各帮各派的把头、猎户、渔户、军户、珠户,一概由分号的三掌柜出面,在二等酒楼,点一等席面,鸡鸭鱼肉,足吃足喝;款待有名有号的把头、衙门口的大小官吏,则由二掌柜出面,在头等酒楼,点二等席面,山珍野味,好酒好菜;宴请将军、都统、侯爷、旗主之类有权有势的达官显贵,必然是窦敬山亲自出面,在头等酒楼,摆设头等宴席,熊掌扒鱼翅、蟹黄爆鱼肚、清炖哈士蟆、人参凤凰鸡,什么贵上什么,额外再送一份“孝敬”,把这一干人等打点好了,杆子帮在关外的生意才能顺风顺水。

窦敬山一年出去一趟,入了秋动身,在关外一待三个月,再跟着送腊月门的车队返回老家,一来一往小半年的光景。杆子帮的大东家出行,真可以说是前呼后拥兴师动众。到了关外的总号,西家得跟伺候太上皇一样,远接高迎捧着唠嗑儿,给他住最好的铺最好的,吃最好的喝最好的,挑最好的娘儿们陪着。窦敬山在家里三妻四妾,去到关外也隔三岔五逛窑子。一来二去迷上了一个花名“赛妲己”的窑姐儿,听名字就错不了,如若叫“赛雷震子”,那完了,肯定是红头发蓝脸儿,长得跟妖怪似的,敢叫“赛妲己”,必然是又好看又会勾人,铁打的江山都能给你搅和没了。这个小娘儿们正是如此,丰臀长腿、酥胸柳腰,满面春风,浑身带俏,粉嘟嘟的鸭蛋脸上一双桃花眼,睁着是圆的,笑起来是弯的,盯上谁就能把魂儿勾走,又会唱十方小曲,称得上色艺双绝。窦敬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吝重金把赛妲己从窑子里赎出来,给她买了个小院,拿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偷偷抬进门,在关东养下这么一房外宅。

本以为金屋藏娇,从此有了暖被窝的,却忘了那句话叫“谗言误国,淫妇乱家”。窦敬山忙着打点生意应酬主顾,一年到头顶多在外宅住上十几二十天,赛妲己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免不了撩猫逗狗、招蜂引蝶。她有个旧相好,是在刀枪丛中安身立命的剧盗。此人不过二十来岁,细腰乍背扇子面身材,人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文文绉绉,冷眼一看像个戏台上的小生,实则心黑手狠杀人如麻,匪号“白脸狼”,仗着手中的快刀亡命山林。他这口刀可不一般,刀身狭长,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砍头似切瓜,相传是当年唐军东征高句丽留下的宝刀。因为唐刀太长,挂在腰上拖着地,只能背在身后,他刀不离人,人不离刀,坐下来摘刀在手,睡觉时把刀压在身子底下,即便搂着赛妲己,也得腾出一只手来攥着刀鞘。白脸狼落草为寇,带着手下几十号崽子,专门耍混钱,砸窑绑票追秧子,吃毛缰[2]赶小脚[3],大到杀人放火,小到偷鸡摸狗,堪称无恶不作,扬言自己这一辈子,至少要杀够一千个男人,玩够一万个女人。他这个色中的恶鬼,只要窦敬山一回老家,就往赛妲己屋里钻。

有道是“名大了招祸,财多了招贼”,关外土匪都知道杆子帮挣下老鼻子钱了,没有不眼馋的。白脸狼也没少劫掠杆子帮,但是零敲碎打不过瘾,有心绑了窦敬山换赎金,奈何杆子帮首领财大气粗、手眼通天,这边结交着官府,那边与绿林道上也有往来,身边的随从又多,哪次出关都是携枪带棒、耀武扬威,他苦于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如同眼前搁着块肥肉,却又无从下嘴,总觉着一股子无明之火憋在胸中不得抒发,便在枕头边缠着赛妲己问东问西,打听窦敬山在老家有多少口子人,住着多少房舍,家中存放了什么财货。

赛妲己床上床下被白脸狼收拾得服服帖帖,白脸狼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让她打狗,她绝不撵鸡,别看出钱养着她的是窦敬山,可那句话怎么说的?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白脸狼二十来岁正当年,穿得潇洒,长得英俊,对付女人又有手段;再看窦敬山,尽管财大气粗,无奈岁数到了,脸上的褶子与日俱增,肚子也挺出来了,精气神也不足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因此在她心里,十个窦敬山也顶不上一个白脸狼。只不过一提到去抢窦家大院,赛妲己也得给白脸狼泼冷水,因为财主家的田产庄院,土匪去了也扛不动、搬不走,挣来的银子大多搁在钱庄票号,家里没几件值钱的东西,外人不知密印,抢了银票也没用。以往那个年头,地主大户莫不如此。从关外到关内,千里迢迢跑上一趟,劫掠些许浮财,还不够塞牙缝的,一旦惊动了捕盗的官军,如何还有命在?按大清律,杀三人者凌迟。白脸狼身上背了一百多条人命,剐上一千刀也不嫌多。边北辽东人烟稀少,往深山老林中一躲,谁也奈何他不得。关内则不然,所到之处人生地不熟,稍有闪失,插翅难飞。白脸狼让赛妲己说得几乎死心了,却怪窦敬山自己说走了嘴,天火烧冰窑—— 这叫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