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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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崔老道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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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民国年间,天津卫什样杂耍集中的地段,首屈一指的是南市三不管,河北鸟市位于其次,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是河东地道外——泛指老龙头火车站的后身,过了铁道那一大片。东到大、小唐家口,西至朱家坟,南靠海河沿,北到祥发坑。

早年间只有铁道没有地道,遍地水坑沼泽、乱葬岗子,还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荡子,零零散散分布着几个小村子,人口也不多,村民们土里刨食,农闲时去车站、码头、仓库干些零碎活儿,挣几个外快。由于天灾人祸不断,河北、山东等地的灾民吃不上饭,听人说九河下梢五方杂处,能养活穷人,便拖家带口逃奔至此。盖不起正经房子的穷人,只能结草为屋,打苇开荒,平泽挖渠,垫土培基,逐渐形成了铁道环绕下的一大片村落。当时的铁道疏于管理,外来的灾民也没见过火车,过铁道不懂避让,开火车的想刹车也刹不住,经常闹出事故,多次聚众索赔,引发了不小的冲突。最后由官府出钱,在铁道下挖了一条半露天的地下通道,上边过火车,下边走行人,这才有了“地道外”的别名。

有懂风水的人说过,自打开通了地道,若干村落形同一个大灶,地道相当于灶口。一阵阵大风灌入灶口,吹得灶膛里烈焰熊熊,将来必定百业皆兴,干什么什么火。到后来果应其言,随着四面八方的难民不断涌入,地道外人口骤增,一天比一天热闹。初来乍到的穷人,往往以卖苦力为生,比如拉胶皮、扯小套、打八岔、扛大包之类的力气活儿,早出晚归挣一天吃一天,勉勉强强饿不死人。渐渐混熟了人头地面儿,便有人勾结势力、拉帮结派,做起了行会生意,盘剥劳工,豢养打手,欺行霸市,大发横财。随着有钱人越来越多,供他们花钱的地方也多了。到得民国时期,地道外大街小巷、九衢三市,从早到晚人头攒动、络绎不绝,饭铺酒馆、曲艺园子、茶楼妓院一家挨着一家,有的是吃喝玩乐的去处。

在九河下梢为数众多的玩乐场子中,总也少不了“说书”这一项。地道外三教九流齐聚,大大小小的书场子随处可见。说书的先生分成三六九等,按照各自的能耐高低,到不同的场子上经营业务。老百姓则根据自己的喜好,以及腰包是鼓是瘪,选择去哪个场子听书,这就叫“粮船十八帮,各有各主顾”。

整个地道外,最早也是最大的一个书场子,非蔡记书场莫属。地点位于义利斜街路南,一溜儿三间的门面房,内里也挺深,架设一尺二高的木台,上摆书案,围着大红的绒布,正当中绣着“蔡记”二字,周围饰有云纹,顶上悬着一盏明灯。头三排一水儿红油漆的硬木桌子,各设三面圈椅,赶上冬景天儿,都铺着厚棉垫子,后边十几排全是桐油的条凳,茶房里的黑瓜子、白瓜子、沙窝萝卜、大碗儿酽茶一应俱全。老板蔡九爷是这行里的虫儿,从小在这间书馆里长起来的,尽管没上过学房,却是张嘴一段纲鉴,闭嘴一个典故,能赶十三道大辙,说梦话都往外冒定场诗,后来接了他爹的买卖,干得如鱼得水。他这个场子向来只请最厉害的说书先生,腕儿大名响,能耐也压人。天天坐着洋车过来,掐着点儿到书场子,甭管台底下坐了多少听书的,等得如何心急火燎,先生也是不慌不忙,下了后台,由托茶壶捧大褂的小徒弟伺候着,不紧不慢穿上大褂,身上连道褶儿都不能有,扣子系到嗓轴子,内衬的小褂必须露出一道白边,再端上茶壶饮透了嗓子,才肯迈着四方步登台,到书案后正襟危坐,摆好了扇子手帕一应之物,还得把怀表掏出来放在书案上,明着是为了掌控时长,实则要显摆显摆—— 镀金表壳上嵌珍珠画珐琅,镂雕盘肠纹饰件,明晃晃亮闪闪,懂行的一看便知,准是从宫里倒腾出来的,市长他爸爸都未必有这么一块!再往先生脸上看,那叫一个不苟言笑,瞅见虾仁儿都不带乐的。台底下满坑满谷坐了两三百位,有一位不看他的,他手里的小木头也不往下摔,要的就是这个派头。说的都是才子书,讲究“关门落锁、滴水不漏”,不敢说高台教化,最起码劝人向善,言不在多,贵在画龙点睛。听书的要求也高,一边听一边摇头晃脑咂摸滋味,那都是拿尺子一寸一寸量着听,差一丁点儿也不成。

随着地道外一天比一天繁荣,各类书场、书社、书棚、茶楼、明地与日俱增,竞争越来越激烈,各个书场子抢人拉客的情况比比皆是,登报纸、上电台、发传单、贴广告,明的不行来暗的,文的不行来武的,只差找几个“大摩登”站在门口扭屁股了。也有的书场子另辟蹊径,专聘遭了难、沉泥儿里的江湖艺人,此等人演出时往往更卖力气,这也是经营之道。说书的之间更是艺人相轻,真有那嘴头子厉害的,端个大碗挑你几句要命的毛病,后半辈子也没人听你说书了。还有仗着势力独霸一方的“寸地王”,同行当中称为“书霸”,勾结地痞流氓,还不乏专靠滋搅艺人为生的“戈挠”,流里流气,趿拉着鞋,敞胸露怀,讲打讲闹,最会欺负老实人,占住了一处“火穴”,再通过拜把子、认干爹之类的手段形成垄断,那叫一个沉稳准、蔫坏损,不是本门本户的,谁也甭想吃这碗饭。

咱再把话说回来,不管同行之间怎么竞争,老百姓是谁家的书好去听谁家,哪个先生有抓魂儿的东西,钩住了听众的腮帮子,书场子的生意才好做。蔡老板为此绞尽了脑汁,恨不能找些个前五百年、后八百载、没人说、没人会、断了香烟、额勒金德[1]的玩意儿。最近这半年,他隔三岔五就去南门口溜达一趟,皆因那边有个摆摊儿算卦外带着说野书的崔老道,最擅长讲一套《四神斗三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正理讲得少,歪理讲得多,听得人晕头转向,唯有一点降人,他这套书天底下再没二一个会说,那绝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玩意儿!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自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曾在龙虎山五雷殿上看过两行半的天书,无奈没有成仙了道之命,能耐再大也不敢用,仅凭着江湖伎俩算卦卖卜,勉强养家糊口。自打入了民国,迷信算卦的一天比一天少,崔老道西北风都快喝不上了。挤对急了想出这么一招,仗着嘴皮子利索,连算卦带说书,别的他还不会,单会一套《岳飞传》,又没正经学过,纯粹的海青腿[2],说书先生那些基本功,比如横嗓、气力、刀枪架儿、使挂子……他一概不懂,更不讲究什么书梁子、书道子,十之八九靠他自己胡编,加入了很多神魔斗法、佛道因果的内容,编不圆了也不怕让人问住,“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凭他“两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跟人家连穷嚼带臭倒,没有对付不过去的。起初生意还算不错,说书讲究“书道子”,同一部书有不同的说法,由于他是自创的另一道蔓儿,闲七杂八加得也多,嘴头子又跟劲,让大伙儿听了觉得新鲜,对付个温饱不难。可架不住颠过来倒过去只会说一部《岳飞传》,好书说三遍,鸡狗不耐烦,到后来也没人再买他的账了。又因机缘巧合,偶遇一位外来的高人,仅凭半张捡来的旧报纸,便说得天花乱坠,杵头子嗨置。看得崔老道好不眼馋,在二荤铺里虚心求教了一番,算是脑袋上钻窟窿—— 开窍了!高人怎么指点的呢?正所谓“十个江湖九个侃,一个不侃他没胆”,“侃”是指大胆编说离奇的情节。崔老道虚心求教了一番,从此茅塞顿开,将自己平生所历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凑成一部《四神斗三妖》,结果还真是一炮打响,每天来听他说书的人围得里外三层。但是一来二去的,崔老道也惜墨藏奸了,舍不得露肚子里的真货,因为“说书不攒底,攒底没人理”,一旦把这部书说全了,过了口,他就没有拿人的东西了,还有可能被别的说书先生“抠”了去!所以崔老道平时仍以说《岳飞传》为主,非得等听书的打够了钱,或者逮着一位来找他算卦的冤大头,让他挣够了一天的嚼谷,外加明天早起能喝一碗老豆腐,他才三言五语饶上一小段《四神斗三妖》,但凡一句有用的,他也得让你听上三次“下回分解”。可把一众听书的气得够呛,背地里没有不骂的,怎奈崔老道的玩意儿太隔路,天底下再没有二一个会说的,腮帮子全让他钩住了,只得耐着性子去听崔老道那套《岳飞传》,他是从头说到尾、从尾说到头,当中掐一骨碌择一段,又拿出来对付三个月。搁在往常,街里街坊的还有个担待,眼瞅着快过年了,谁家还不置办点儿新东西?您光拿旧玩意儿糊弄我们还行?听书的一生气,跟商量好了似的,全走了。崔老道口沫横飞白话了半天,一个大子儿没挣着。

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蔡老板走上前来,抱拳拱手称了一声:“崔道爷!”崔老道口中应承着,偷眼打量蔡老板,此人四十多岁,浓眉大眼,体壮腰顸,满肚子油水,长得挺富态,是个经常过来听书的半熟脸儿,只是没打过交道。再看来人的打扮,身穿绛紫色棉袍,外罩深蓝色对门襟马褂,上绣团花,头戴毛边呢子帽,脚底下是一双崭新的骆驼鞍棉鞋,这身打扮尽管称不上华贵,脱下来也足够换几袋子白面的。崔老道心知来了带馅儿的干粮,赶紧回了一个礼。蔡老板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肯请崔道爷屈尊,到蔡记书场说一阵子。

搁在当时来说,天津卫的河东地道外、南市三不管、谦德庄、东北角、西门外三角地、六合市场、北开、北车站小营市场等处,遍地的书场子,净是高人。在书场子里说书的先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仅按场分账,到月还有包银,真可以说是旱涝保收,铁打的饭门,而且受人尊重,被称为“评书大将”,走到哪儿都得让人高看一眼。崔老道自是求之不得,却还得二分钱的水萝卜——拿人家一把,一开口轻描淡写:“无量天尊,贫道自下龙虎山以来,在南门口说书讲古,无非是劝人向善,替佛道传名,换个地方有何不可?”蔡老板抱拳赔笑:“崔道爷,有您这句话,那就一言为定了。但是书场子有书场子的规矩,我还得提前跟您交代交代。不如这么着,今天晚上由我做个东道,在我的书场子里请您吃个饭,咱顺便谈谈买卖。”崔老道满心欢喜,送走了蔡老板,卦摊儿也不摆了,回到家里晌午饭都没舍得吃,就等着晚上这顿了。好容易熬到钟点儿,拖着他那条瘸腿,一步三摇直奔地道外蔡记书场。

掌灯时分,蔡老板在书场子摆设了酒菜,酒是烫好的直沽高粱,菜是四凉四热的炒菜捞面,卤酱齐全,外加各色菜码儿,够不上多讲究,可也挺实惠,四个凉菜:腊豆、酥鱼、炸河虾、南味什锦,四个热菜:摊黄菜、扒肘子、熘鱼片儿、蒸扣肉,一盆三鲜卤、一大碗肉丁炸酱,连带着糖醋面筋丝儿、五香青豆、红白粉皮儿,当中大盆里是过完水的手擀面,一桌子摆得满满登登,有红似白煞是好看。崔老道和蔡老板寒暄了几句,咽着口水落了座,正要动筷子,却被蔡老板拦下了:“崔道爷且慢,还有两位先生,说话就到。”

崔老道嘴馋心急,脸上虽没挂相儿,脑子里可一直没闲着,琢磨着一会儿是先夹肘子还是先夹扣肉。菜码儿甭着急,反正捞面得少吃,那玩意儿占肚子,但是炸酱里的肥肉丁太馋人了,三鲜卤也是那意思……

果不其然,喝不到一盏茶,又打门口进来二位,其中一位五十多岁,身后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蔡老板请二人落座,给崔老道逐一引荐。他们二位是师徒俩,师父姓周,名叫周成瑞,也是个说书的,而且是门里出身的高人,最早在东北角立竿儿占地、扯绳为界,在撂明地的众多艺人中,周先生算是前辈,能文能武能温能爆,他这一枝的门户里,有把竿儿的十三套大书,人称“十三宝”,周先生肚囊宽绰,一个人能说八套,没有一套说不响的,天津卫各大书场子抢着邀他。蔡记书场以往是一天两场书,晌午饭过后开书,头场上的叫“说早儿”,通常是能耐不济的,或者是师父为了抻练徒弟,让他登台练练胆子。会听书的不听这场,来早了也不进屋,非得等头场说完了才进来,单听正场书,行话叫“正地”。说这个场口的先生,大多要说一个时辰左右,有卖力气的能说到一个半时辰。眼下呛行市的越来越多,蔡老板为了抢生意,重金搬请周先生给他说正场书,此外还决定加开晚场,也就是晚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按说书的行话叫“灯晚儿”。书场子空着也是空着,晚上加开一场书,当老板的必然可以多挣钱。而正经有能耐的先生不说这个时间,学徒又怕压不住场子,这才想让崔老道过来,说几段出奇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