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沙漏中的凸镜
我不太喜欢历史。
以前人做过什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但其实,我是希望它更有趣一点。
历史当中不应该充满了奇妙的故事吗?
△
人类无法正确、完整地理解历史。
在试图理解的时候,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上演新的事件。
所有事件全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相互作用着。
要将它们一个不漏地考虑在内,根本做不到。
连这一刹那都是如此,更不用说历史长河中发生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历史还是可以学习的。
在人类被赋予的有限的智慧范围内,理解历史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作为有趣的故事去理解;
另一种是作为引导自我的科学去理解。
科学适合现在的你。
以史为鉴,思考将来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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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然知道科学的重要。
但是,我现在想听故事。
听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
哎呀,拗不过你。
那我就讲个故事吧。
讲个你最喜欢的故事。
奇妙世界居民的故事。
被迫流浪者们的故事。
○
“大家小心!风力变强了!”少年大声呼喊。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一行人周围飘浮着直径大约1厘米的小石块,每颗石块之间大约都有10厘米的距离。当然,这些石块不可能悬在半空静止不动,它们都受到重力的影响,正一点点落向地面。不过因为微风的搅动,重力的影响表现得不太明显。
有一百多人裹着各种颜色的袍子,和羊群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队伍最前面是一个稚气未脱的13岁少年。少年的任务是观测前方道路上的风力变化,也就是时刻监视石块群的动静。
一开始,少年看到前方大约1千米处的石块群有点奇怪的动静,他还以为是眼睛的错觉。在那么远的地方,石块群看上去就像淡淡的烟雾一样,被风力搅得左右晃动。但是,几秒钟过后,少年便清楚地意识到那绝不是错觉。
一股青黑色的龙卷风出现在眼前,背后是须弥山耸立的绿色断崖。目测龙卷风的风速约为每秒10米。放在平原上,这点风当然算不了什么,顶多把沙尘吹进眼睛。但在昆仑山顶,这种风可不是小事。因为在这儿,它能卷起来的可不仅仅是尘土。
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都在随风运动——如果只有一两颗也就罢了,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可如果成千上万的石块都随风砸过来,那无疑是致命的。
“所有人集合!把儿童和羊围在中间!准备盾牌抵挡石块!”少年一边喊,一边举起自己的盾牌奔跑。
所有人都迅速行动起来,但是还未凑拢成密集队形,龙卷风已席卷而来。刹那之间,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每秒钟都有数以百计的石块撞在男人们的盾牌上。刹那间,人群的尖叫和羊群的悲鸣在昆仑山上响起。
少年大声叫喊,试图让大家俯下身子把盾牌盖在身上,但是那点微弱的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彻底掩盖,连少年自己都听不到。
万幸的是,没有人员在龙卷风的袭击中丧生。但是,1000头羊死了一半,剩下的羊当中也有100头失去了活动能力,还有150头虽然可以行走,但是受伤比较严重,估计走不出低重力区了。也就是说,整个部族的财产一下子只剩了四分之一。
按照经验来说,假如不需要保护羊群,只要保证人的安全,那只需要背对风往回跑,就可以减弱石块的撞击。但是一开始人们想连羊群一起保护,只是后来风力越来越强,人们越来越受不了石块的撞击,到最后只能弃羊逃跑。跑不快的小孩都由大人背着。回想起来,当时其实也可以背着羊跑,但是事发突然,没几个人想到这个办法。而且虽然这里的重力很小,但是一个人最多也只能背两头羊。就算所有人都想到了背羊的办法,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族长,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一个穿黑袍的高个男人朝穿白袍的少年怒吼道,“眼下的局面显然是你的判断失误造成的!你也太小看昆仑山上的风了吧!”
全体族人都集中在巨大的帐篷里。帐篷中央裸露的地面上,男人和少年在对峙。男人挺胸站立,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少年抱着膝盖垂头看着地面。部族里的其他人都站在周围,把两个人围在了中间。帐篷用木头和皮革加固过,但是内部见不到一根支柱。
“我们本来应该建造一批‘船鱼车’把羊全都装进去,那样的话,损失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了!”高个男人与其说是在对少年说话,不如说是在对周围的听众说话。
“科学主任,展开船鱼车的帆需要好几分钟,没办法应对这种突发事件。”被喊作族长的少年终于抬起头小声说,“如果我们为了防备突发事件,始终保持帆展开,就会因为空气阻力过大而不能移动。退一万步说,就算能动,风里夹带的石块也会在帆上穿出洞。不管怎么说,这场灾难无法避免……当然,我也知道,如果能够预先掌握昆仑山的气象变化,也不是不能避开龙卷风的袭击。但你如果想以这个理由赶我下台,自己来做族长,那你首先要证明你比我更善于处理这种事态。换句话说,你必须证明你能在灾难发生之前预测到龙卷风的袭击。你能证明吗?”
这恐怕是证明不了的。即使科学主任能够证明自己事先预测到了,那么紧接着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不把这一点告知族长?
少年瞥了一眼观众们。围观的人密密麻麻,后排的人完全被前面挡住,必须跳到半空才能看到中间的两个人。好在昆仑山顶的重力很小,即使足尖轻轻一点也能跳上好几米高。飞起来的人身上的袍子在空中飘扬,慢慢向地面落回去。大家脸上并没有愤怒或是绝望的表情,都显得很好奇。两人争论的结果已经成为众人兴趣的焦点。年轻的族长究竟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地位,科学主任那个老奸巨猾的野心家会不会成为新的族长?
“真会找理由。”科学主任对少年的反击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说,“确实,把这次事件的责任全算在你身上,道理上说不过去,所以这一次就算了。但是,现在部族面临很严重的问题。怎么摆脱眼前的困境,我就等着见识你的本事了。”科学主任说完,迅速转过身,用脚尖轻轻地在地上一点,向观众围成的圈子外面跳去。
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大家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时候,少年突然喊道:“等一下,科学主任!”听到族长的声音,人群又安静下来。
“什么事?”科学主任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到底还是觉得担子太重了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问问,对于目前的局面,你有什么好的对策吗?如果有的话,我倒确实想听一听。”
观众围成的圈子打开了一个口子,外面站着那个转过半边脸的高个男人。
“当然,当然。”科学主任回答说,“族员本来就有义务向族长表明自己的看法。对于目前的局面,如果是我的话,会立刻带领全族人员返回到平原去。把所有无法活动的羊都杀掉,用羊肉去和其他的游牧民交换活羊和物资。这样做虽然损失很大,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再忍耐两三年,羊的数目就会增加的。”
“科学主任,你的意见我知道了。谢谢。”穿白袍的少年族长再一次把头埋在了两膝之间。
科学主任慢慢走出了帐篷,脸上又一次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围观的人们看见一场好戏居然就这样落幕了,不禁大失所望,于是陆续散开了。
最后,帐篷里只剩下少年和一个身穿殷红长袍的女人。
“这样好吗?”女人像是在空中飘着一般,来到族长身边。
“你想说什么,外交主任?”族长猛地站起身,但是起来的势头太猛,身体一下子脱离了地面。族长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慌了手脚,身体在空中翻转过来,头朝下撞上了地面。
“唉,实在不习惯这样的低重力啊……”族长难为情地揉着脑袋撞到的地方。
“在低重力区已经旅行了一年多,还没习惯?”
“最近这些日子特别不习惯。一阵微风就能把石头吹起来这种事,也是半年前才开始出现的。而且,虽然这里的动植物和平原地区基本上是相同的种类,但是……”
“昆仑山这里的‘生存者’也和平原上一样呀。”
“你是说那种四肢退化、长出蝙蝠一样翼手的狼吗?还有那种飘浮在半空中的植物,长满叶子,分不出哪儿是根哪儿是枝,还会捕食动物……”
“那些都是为了适应环境变化而产生的变异。我想昆仑山的生物本质上还是平原生物的分支。”年轻女人在半空中摆出盘腿而坐的造型。
“这么说的话,人类会不会也慢慢适应这边的环境?”少年不禁注视着女人缓缓飘落的身影,火一样殷红的袍子在空中飞舞。
“当然,人类也会适应的。但未必需要产生遗传基因层面的变化。”整整用了4秒钟时间,红衣女人才落回到地上,然后又弹了起来。
“什么意思?”
“不明白?科学主任一下就能理解吧。”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家伙。”族长有些不高兴。
“不能不提哟。我刚刚就想说了,在这种时候还要抱着族长的位子不放,不见得是上策。”
“你是让我把族长的位子让给那个家伙?”少年气鼓鼓地说。他倒立着,脑袋顶着地面。这里是昆仑山的低重力区,保持这种古怪的姿势也不太难受。
“这条路其实不错。”
“那就对不起了,我决不会在那种人手下做事的。”
“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我们正面临着部族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严峻局面。在这样的形势下,不管谁做族长,最终都会失败,所以我很不理解你和科学主任为什么要争这个烫手山芋。如果现在把族长的位置让给科学主任,你就可以把所有的麻烦一股脑儿都推给他。就算他能带领族人顺利通过昆仑山,可后面还有混沌谷和须弥山,肯定会遇上难以预料的事情。到那个时候,责任肯定是由他来承担,他的参政权就会被剥夺,下半辈子都只能从事第三等级的工作。”
“真要发展成那样,他肯定会下台。可是,他下台之后呢?谁来做新的族长?”
“到时候就要看情况而定了。不出太大意外的话,安保主任最合适。”
“不是他的话,下一个人选就是你了。”族长伸手抓住地面,慢慢地把脚放下来,变成了拱桥的姿势。他觉得一直倒立着和红衣女人说话有点不够严肃,想把身子正过来。
“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就算大家真选我,我也会拒绝的。”
“为什么?难道你没有野心?”
“野心当然人人都有,但是我的野心不在这儿。我想要的不是当上族长,而是更加美妙的命运。”
“哦?没想到你是个浪漫主义者。不过,要是你不感兴趣,我就更不能放弃族长的位子了。”少年试图直立起来的努力失败了,身子又开始转起来。
“为什么呢?要知道,如果你在位的时候把事情搞砸了,那你就会失去参政权,再也不可能重新当上族长了。如果你现在把族长的位子让出来,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
“也许吧,但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现在把族长的位子让给他,还不如我自己失败呢。因为从他刚刚讲的话看,那家伙根本不想穿越混沌谷,也就是说,他打算留在‘类圆筒世界’里。果真这样的话,就没有让他下台的理由了。”
“全体族人绝不可能同意这个计划。从我们部族诞生之日开始,穿越混沌谷、进入‘椭圆体世界’,就已经是不可违抗的规定了。”
“是的,这个规定非常重要,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据说是为了从‘造物者’和‘守护者’手里解放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存者而必须去做的事。这是至善之举,为了拯救全人类,由一小部分人去冒险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自己不是这一小部分人就行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全体族员会……”
“情况肯定会变成那样。”少年的旋转终于停了下来,却又回到了头下脚上的状态,“只要他这么说,大家都会同意。”
“不管怎么说,大家是不可能背叛全人类的。毕竟到今天已经有几十代人为此努力了。”
“那家伙当然不会说自己要中止计划。他只会这么说:‘穿越混沌谷确实非常重要,但是,有必要马上穿越吗?如果用一两代人的时间做准备,成功的可能性是不是会更大呢?’”
“大家不会被这种花言巧语欺骗的。”
“他当然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但是,如果用词巧妙一点,再挑选最恰当的时间、地点,把这种想法一点一点地灌输给大家呢?说不定人们就会以为这个想法是从自己头脑里产生的,根本意识不到是他的诡计。”
“你想得太多了。”外交主任叹了一口气。
“我也希望是想多了。”族长沉默了。
“好吧,我明白了。”红衣女人放弃了,“我不会再劝你了,虽然我还是不认同你执着于族长之位。不过,在你带领族人继续前进之前,请无论如何等我半年……我刚刚从安保主任那里得到消息,负责监视西面状况的侦察员发现了其他部族,而且好像不是游牧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这就是说,在类圆筒世界中,无论哪里都有人类居住——即使是在昆仑山顶。”
“这是当然的,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如果他们能在这里生活,那他们肯定已经适应了这种低重力状态。”
少年的眼睛一亮。
“是的。”外交主任轻轻点头,“从这里继续南下,重力会越来越小,飘浮的石头也会越来越大。要是如传言所说,混沌谷里飘的都是直径10米以上的岩石,还像现在这样去穿越的话,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
“但是,他们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环境……”
“调查一下他们,说不定就能知道穿越混沌谷的方法。所以,无论如何请等我半年吧。”
“明白了。但是我只能等你三个月,不能再长了。科学主任一直盼着我犯错,他不会老老实实地等。如果我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恐怕大家都会被他煽动。”
“好吧,我尽力。”女人纵身跳起,向直径30米的半球状帐篷的天窗飘去。只要习惯了,就会觉得天窗比地上的出入口方便。
红色的长袍在空中飞舞。少年意识到自己正盯着空中的女人,两颊不禁变得通红。
在少年出生之前,旅行就已经开始了。少年所在部族的族人都是如此,他们是游牧民。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在生存者诞生的那颗行星上,他们的祖先只会在一定的区域内放牧。而在这里,他们要纵贯类圆筒世界抵达昆仑山,然后穿越混沌谷,再翻过须弥山,前往椭圆体世界的北极。
在最久远的记忆里,少年记得自己曾经趴在祖父的背上眺望天空。在他头顶的正上方,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光柱”笔直贯穿了整个天空。光柱熠熠生辉的时候就是白天,光柱暗淡无光的时候就是夜晚。除了光柱之外,可以看见的天体就只有椭圆体世界和脚下的类圆筒世界了。
类圆筒世界就是一个环绕着光柱的圆筒,生存者们都居住在它的内侧表面上。因此,每当抬头去看天空的时候,不管朝哪个方向看,应该都能看到类圆筒世界的一部分。白天,透过蓝色的天空,隐约可以看见对面白茫茫的大地。不过在少年的眼里,白天的空中只映出些鱼骨般的树影,到了夜晚,深蓝与暗绿组成的巨大画卷才显现出来。
那边同样也有海洋、大陆、河流、山峦、沙漠。它们形状各异,有的像人,有的像动物,有的像其他东西。部族里的人们按照形状给它们起了名字,诸如“大熊大陆”“蝎海”“海蛇河”“哥斯拉山”“伊塔卡[1]雪原”等,有些是用神话传说中的生物命名的。人们还会用这些地方的气象状况来进行占卜。少年在懂事以前,一直都以为那些地形是画在天上的。当听说那些地方实际存在的时候,他心中震惊无比。
另外,在类圆筒世界里,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地平线。
大地向东西方向延伸的同时逐渐抬高,最后和天空交汇在一起。
正北方,大地几乎是水平的,但是越远的地方越模糊,一个漆黑的大圆盘占据了整个北方的天空,下端刚好和人的视线平齐,看得人心里发怵。祖父说,那个黑色圆盘就是“终点”,所谓“终点”并不是说那里有一个叫“终点”的东西,而是说那里什么都没有。这让少年更糊涂了。
而在遥远的南方,可以看见昆仑山。祖父说那是一座5000千米高的巨大山脉,在昆仑山顶看到的景象比在山脚下透过厚厚的大气层看到的更加清楚,因为那里的光线是从近乎真空的空间中照射过来的。在昆仑山顶,正南方的地面比其他方向的高,比人眼的高度高了大约6度。昆仑山的棱线从正南方向左右两边延伸,起初是一条平缓的曲线,然后越来越陡,在偏离正南方大约15度的地方就几乎与地面垂直了。棱线从垂直的地方开始向内翻转,随着左右两边棱线的再次上升,它们逐渐向正南方延伸,并最终在比出发点高出约15度的地方再度汇合到一起。也就是说,昆仑山的棱线在南边的天空中画出了一个横30度、纵15度的巨大椭圆。不过,椭圆上半边的顶头被椭圆体世界遮住了,所以看不见。
椭圆体世界正如它名字所言,是个镶嵌在昆仑山所构成的椭圆里的椭圆体。虽然椭圆体世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椭圆,不过人人都这么称呼它。椭圆体世界与昆仑山相接的部分被称作“须弥山”。至于为什么称之为“山”,少年因为年纪太小,理解起来很困难。昆仑山也好,椭圆体世界也好,它们都和类圆筒世界的平原部分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地形。然而奇异的是,昆仑山一直到半山腰都是海洋,海面居然和山的斜面保持着同样的斜度。水平面怎么会和斜面保持一致?少年曾经问过祖父。祖父笑着说:“因为支配世界的力量不止一个。”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类圆筒世界是圆筒内侧的世界,椭圆体世界则是椭圆体外侧的世界。在椭圆体世界,生存者都生活在外侧表面。”
“但这很奇怪啊。在外侧表面的话,不是会掉出去吗?”
“离中心越远,向外的力就越大;离中心越近,向内的力就越大。类圆筒世界受向外的力支配,而椭圆体世界受向内的力支配。”
“那么,昆仑山和须弥山呢?”
“昆仑山和须弥山分别是类圆筒世界和椭圆体世界的最高点。不管从哪一边开始攀登,只要离顶点越来越近,原先世界的力就会越来越弱,而另一个世界的力则会越来越强。所以,在位于两个世界交界处的混沌谷,两种力量相互抵消,天地便会逆转。你能想象出那个景象吗?”
“嗯……”
“哈哈哈,想不出也没关系。其实我也想象不出。”少年族长的祖父和蔼地笑起来,“你说说看,光柱是从哪里产生的?又是在哪里消失的?”
“光柱是在椭圆体世界上方不远的位置产生的,它的另一端在‘终点’里。”
“光柱是从椭圆体世界的北极发出来的。”
“北极?类圆筒世界里没有北极啊。”
“是的。类圆筒世界里没有北极,但有赤道。混沌谷所在的地方就是赤道。”
“那么,赤道是两个世界共有的?”
“对,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回到光柱的问题上来,我们的科学家们认为,光柱不是由物质构成的,但它却是两个世界的能量来源。它的能量供给每天都会有周期性变化,而每一年也会有一个更大范围的周期性变化。除此之外,这个光柱的存在,确保了整个世界不会发生物理上的崩溃。显然,普通的物质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功能,至少以造物者的科学技术做不到这一点。”
“不是由物质构成,那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不知道,大概是某种力场之类的东西吧。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再过几十年就知道了。”
“为什么再过几十年就会知道呢?”
“当然会知道,因为我们部族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找出光柱的秘密,才会一直不停地旅行啊。”
“情况不妙。”穿着绿袍的产业主任苦着脸报告说,“我们一直待在这里的话,今年一头正常的小羊都生不出来。”
独自躲在帐篷一角、沉浸在幼年时光回忆里的少年,一瞬间被拉回到现实当中。
“怎么回事?”年轻族长的脸色变了,“不是说低重力对羊的生产不会有很大影响吗?”
“不是低重力的问题,而是我们的羊和这里的野生种群交配了。很多野生羊趁看守不注意,偷偷和我们的羊交配。”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少年试着像前些时候看到的外交主任那样在空中盘腿坐下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我们本来不就希望养的羊能和野生种群交配吗?正好由此引入新的遗传基因,产下的后代对环境的适应力也会增强啊。”
“可是,事情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和我们的羊进行交配的都是被称作‘蝙蝠羊’的野生种群。”
族长在下落的途中慌忙想要站起来,结果使自己的身体朝别的方向射了出去。
低重力环境下,步行变得很困难,尤其是跑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就会飞到半空。弄不好就会有几十秒飘在空中无法控制身体,到几百米外才能落地。人类相对还比较容易适应,而羊永远只会焦虑地挣扎,所以族员大部分的工作就是忙着每天把飘散在空中的羊想办法抓回来。因此,部族在低重力地区的前进速度只有平原地区的十分之一左右。
在这样的环境里,哺乳动物自然大都进化出了翅膀,也有一些种群进化出尖锐的爪子,行走的时候可以牢牢抓住地面,不过那些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蝙蝠羊是适应了昆仑山顶低重力环境的一种羊。这种羊的后肢退化,前肢演变成蝙蝠一样的翅膀,可以展开成皮膜,在空中飞行。
“它们能和普通的羊交配成功吗?”族长焦急地问。
这又是个未曾想到的问题。说不定正像外交主任说的,把族长的位置让出去是个明智的选择。
“按照科学主任的看法,恐怕是能的。”
糟糕,太糟糕了。生下的小羊应该会继承父母双方的特性,可是继承了蝙蝠羊特性的羊只能生存在低重力环境下,在通常的重力环境下怎么可能生存下去呢?
少年的脑海中想象着这样一幅场景:一群怪异的羊拼命拍动着皮膜,在草地上匍匐前进,皮膜和身子总是被草地上随处可见的石头划破,弄得浑身血迹斑斑。
而且最糟糕的是,科学主任在全体族员面前说过要返回平原。如果不能把羊群一起带入椭圆体世界,可以说远征计划就失败了。科学主任很可能会说,要是按照他当初的提议,马上返回平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如果大家认同这种说法,那少年的族长身份就会被剥夺,科学主任就会成为新一任族长了。
“无论如何,先把羊群集中到一个地方!”
“我们已经集中过了,但是一集中就又散开了。”
“那么就赶到帐篷里来。”
“这里?那草料怎么办?”
“所有人都去割草喂羊。反正都是浮游草,也不费什么工夫。”
“嘴上说说倒是很简单,可大家会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公羊和受了伤、带不出低重力区的母羊不用赶到帐篷里来,所以实际上要赶进来的数量不会很多。总之,坚持到羊的发情期结束吧。”
两年半之前,少年还不是族长。不仅如此,他连成人的准备都还没做好。那时候的他只不过是个看着天空发出惊叹的小孩子罢了。
那时候,随着部族不断往南方前进,椭圆体世界看起来也越来越大。少年一直觉得昆仑山也应该变高才对,可是它的高度却几乎没变。于是一天傍晚,少年向祖父诉说了自己的疑惑与失望。
“你觉得越靠近物体,物体看上去就应该越大,这是正确的。”祖父回答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椭圆体世界就是这样。它已经变得非常非常高了,还差20度就到天顶了。”
“但是,昆仑山的高度只比我们眼睛的高度高出8度而已啊。”
“哈哈哈,当然是这样啊。不管多高的山,攀登的时候都会变低的。明白了吧?我们已经开始攀登昆仑山了。”
“可是这也很奇怪呀,道路根本不像向上攀登的样子。”少年仍旧满脑袋的疑问。
他们一行人穿越草原、沙漠和海洋的时候,常常会和其他游牧民族、定居民族——让人吃惊的是,居然还有建造了城市的民族——进行交流。但是一路上都很平稳,少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走过陡峭的山路。
“你注意到北方有山出现了吗?”祖父突然改变了话题。
“嗯,注意到了,是比昆仑山还要高的山。”
“那不是真的山,而是我们曾经走过的平原。”祖父的话颠覆了少年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
平原也好,高山也好,只要观察者所处的位置变了,它们之间很容易发生转换。世界上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水平基准,即使是在平坦的平原上,如果把水平基准倾斜过来,平原就相对变成了斜面;相反,高山也不永远是高山。从生活在平原上的人看来,我们在攀登倾斜了大约12度的昆仑山;但是在我们自己看来,几千千米高的昆仑山,从山脚到山顶,都是平坦的道路。
那时候的少年理解不了祖父的意思,脸上满是困惑。
祖父看着少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祖父过世了。
一般情况下,族长的职务都是世袭的,只有在没有继承者或者全体族员认为继承者不合格的时候,才会从与老族长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中选择新一任族长。当然,族长自己也可以事先指定非亲属作为继承人。采用这种制度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排除无意义的权力斗争,当然,族长的权力也受到各种制约。
少年的父母在他幼年时就过世了,所以按顺序来排,少年就应该是下一任的族长。但是,祖父去世得有点太早了。那一年,少年才刚满11岁。
通常来说,如果继承者过于年幼,族长都会事先指定其他人作为下任族长,而这回情况非常特殊。
部族里的头面人物聚在一起召开紧急会议。
有人认为,这一次应该视为一个特例,从有资格的人里选举出一个新的族长。也有人认为,应该趁这个机会废除族长制,转而实行由全体主任决策的合议制。
第一项提案被驳回了。因为以族长孙子的年龄为由,判断他无法继承族长之位,这是不公平的。而且一旦有了这样的先例,之后便很容易滋生权力斗争。
第二项提案同样未被采纳。现在的族长制度下,部族的决策本来就是由主任们共同完成的,族长的存在是为了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能迅速做出判断,所以改为合议制并无意义。
最终,由于没有替代方案,少年便接任了族长。
自那时起过了两年,少年才开始真正承担族长的工作与责任。
深夜里,少年一个人偷偷从帐篷里溜了出来。
大部分母羊都已经怀孕,可是生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平原羊还是蝙蝠羊?没有人知道。
少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类圆筒世界的平原。平原现在已经变成了30度高的山脉,而且即使不回头,他也可以看见椭圆体世界的一部分。椭圆体世界已经大到无法看见全貌了,现在只能看见须弥山的断崖,它从南面的天空开始,越过少年的头顶,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天空。
伸展出的断崖上有模型般的平原、海洋、山峦和沙漠。当然,既然类圆筒世界的地形会出现在天空中,那椭圆体世界能看到这些也不奇怪。不过,类圆筒世界看到的是两万多千米外模糊的世界,就像贴在天上的一幅画。而在这里,天上的景物就在100多千米外,所以看上去是个倒挂在天上的世界,真实得让人担心它掉下来。当然,人影是看不到的,不过可以从浮云与流水的间隙中清楚地感觉到人类生活的气息。
少年的视线转向了南面。昆仑山的地面从自己的脚下开始,逐渐和须弥山的断崖交汇到一起,交汇处笼罩在朦胧的烟雾当中,那里就是部族将要面对的混沌谷。混沌谷应该在水平面上延伸,不过现在被须弥山挡住了,看不见混沌谷的两端。
须弥山是椭圆体世界的冰山一角,浮现于类圆筒世界之前。它的轮廓线隐约泛着蓝光,是类圆筒世界里没有的地平线。
“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在少年身后响起,让他一下子开心起来。
她从其他部族那儿回来了!
族长回过头,眼前正是披着殷红长袍的外交主任,而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衣着异样、手脚修长的男人。男人的皮肤是蓝色的,和少年的红色截然不同。他的衣服只遮住躯干,脸和手脚都裸露在外面,手臂上缠着一圈圈金属锁链。
少年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看到外交主任满脸是笑,于是也向异族人露出了笑脸。
人与人之间基本都以笑脸作为表示友好的信号,不过这首先得假定对方是人类。
族长的反应看来是正确的,对方也回以笑脸。不过下一个问题接踵而来:双方的笑脸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难道一直面对面这么傻笑着?
“族长,请容许我为您介绍,”年轻的外交主任笑着说,“这一位是‘无恙迎送民’的‘喜悦迎宾士’。”
族长不知所措的时候,外交主任和喜悦迎宾士用异族的语言说了些什么。
“喜悦迎宾士说,他对我们部族的领袖这么年轻而感到十分惊讶。”
“我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族长疑惑地打量着喜悦迎宾士,小声问外交主任,“首先,你为什么对我用敬语?”好不容易再次见面,说起话来却变得这么陌生,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比之前远了不少。
“因为他是无恙迎送民的正式使节,说话不能太随便。你是我们部族的代表,不威严一点可不行。”外交主任淘气地向少年眨了眨眼。
“好吧……‘无恙迎送民’是他们部族的名称吧,可是所谓的‘喜悦迎宾士’是什么呢?是相当于外交主任的一种职务,还是一种称号?或者是这个人的名字?”
“‘喜悦迎宾士’是这个人唯一的称呼。职务也好,人名也好,在无恙迎送民看来,这些都没有区别。”
就这样,女人回答了少年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无恙迎送民的人口在昆仑山和须弥山都有分布,合计超过一万人。世界上许多部族都背负着自己的使命——从类圆筒世界进入椭圆体世界,或是从一个世界的北端前往南端,等等。为了实现这些使命,他们必须穿越混沌谷。而无恙迎送民的使命就是帮助这些部族安然无恙地穿越混沌谷。正因如此,无恙迎送民都精通许多部族的语言。虽然少年的部族只通晓两三种异族语言,不过其中一种与无恙迎送民主要使用的语言在语法和词汇上比较接近,所以基本能够交流。无恙迎送民可以帮助少年的部族安全到达须弥山,作为交换,需要向他们提供新的文化和遗传基因。另外,也可以用那些受伤的羊与他们的羊交换。其中完全不能动的羊当然只能吃掉,而那些在低重力区还能活动的羊,对于定居在昆仑山和须弥山的他们来说完全不是问题。而且这么一来还能为他们的羊群引入新的遗传基因,也恰好是他们所希望的。至于交换比例,计划是1:5。
“等一下,他们的羊是不是蝙蝠羊?”
“蝙蝠羊?是说那种前肢变成翅膀、后肢退化的种类吗?不是那个。无恙迎送民养的羊和平原上的品种差不多,不过它们的前肢和后肢之间长着皮膜,无恙迎送民把它们叫作‘鼯羊’。皮膜可以用来在低重力区滑翔,如果到了高重力区,可以把皮膜直接切除。而且鼯羊也可以和平原羊交配。当然,为了让这些鼯羊适应高重力区,有必要慢慢前进,不能一下就进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蝙蝠羊的问题?”
少年把情况告诉了外交主任。部族的母羊有很多都和野生蝙蝠羊交配了,生下的小羊中有一部分带着蝙蝠羊的特征,很难带着它们前往高重力区;即使现在外观没有什么不同,到了再下一代,可能就会显现出来。
外交主任秀丽的双眉皱了起来。不过,在和异族人说过几句话之后,笑容又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喜悦迎宾士说,如果我们可以在昆仑山住上一段时间,等小羊生下来,那么这些小羊不管有没有蝙蝠羊的特征,都可以和他们交换鼯羊。其实只要连续几代都和正常的羊交配,遗传基因就会恢复到纯粹的平原羊状态了。”
“这可太好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担心的问题,鼯羊会不会也混入了蝙蝠羊的遗传基因?”
外交主任又开始和喜悦迎宾士说了起来。看见两个人四目相对、边说边笑的样子,族长不禁有点焦躁不安。
“据说至今都没有发现杂交的现象。”
“真的?公的蝙蝠羊寻找交配对象时好像从不加以区分,你们昆仑山的生存者都是那样的吗?”少年的话有点不客气。
“嗯,公羊大概是那样。”外交主任还是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回答,“但是,母羊一次只能生育一头小羊,所以会尽量避免同其他的亚种生出具有不确定性的混血儿。而公羊会尽可能散播自己的精子,这样在繁衍上更有利。有时候杂交会产生意想不到的优秀后代……您认为呢?”外交主任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加上了敬语的结尾。
“那么,责任都在我们的母羊身上——因为它们没能保护好自己?”
“责怪母羊也太过分了。它们就算拼命想要从公蝙蝠羊身边逃开,能做的也只有在空中乱蹬腿而已。”
年轻的族长抱起了胳膊。
应该接受异族的帮助吗?这项交易看起来对自己这边太有利了,反而让人有点怀疑。不过,对方部族的规模比自己这边大出百倍以上,吃这点小亏对他们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如果他们的使命本来就是为游牧民服务,那么交易的不平衡也就理所当然了。我们部族不也是为了自己的使命进行着毫无益处的旅行吗?
但是,万一他们是在欺骗我们呢?如果鼯羊适应不了高重力区,或者被蝙蝠羊的遗传基因污染了呢?不过,即使这样,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假如不接受他们的帮助,返回到平原的话,羊群的大半已经损失了,而且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有生出蝙蝠羊的风险。显然,这种羊也没办法拿去交换。到那时连族人都没有办法养活,作为族长的自己当然也就彻底失败了。说不定以后再也不能重新回到这里,那么整个部族前往椭圆体世界北极的使命都不得不放弃了。
既然如此,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明白了。我决定接受他们……无恙迎送民的帮助。稍后我会在部族会议中宣布这件事,到时候还要请你和喜悦迎宾士说明一下整个计划的详细情况。”族长字斟句酌地说道。
但是,外交主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努力,一听到族长的决定,她就满脸笑容地和异族人对视起来,用族长听不懂的语言开始了长谈。
长谈一定是他们的习惯吧。要不就是一些冗长的外交辞令。
被冷落在一旁的少年族长心里嘀咕着。
龟壳一般的巨大岩石贴着地面摇摇晃晃地飞行着。
“竟然可以利用蒸汽装置飞行。”科学主任惊叹道。
“再小的风也能把石头吹动。”族长尽力保持镇静的样子,“我们太死板了,一直觉得制作出自主飞行器是不可能的事。”
被无恙迎送民称作“飞行岩”的飞行器是一个直径3米的半球,外壳由直径几十厘米的石板黏合而成。族长、科学主任和无恙迎送民的工程师“飞岩驾驶女”三个人坐在这台飞行器里面。巨大且高温的蒸汽装置占据了内部空间的大半,三个人挤在里面几乎动弹不得。而且飞岩驾驶女的身高比科学主任还高出一头,更增强了闭塞感。说起来,他们部族里的人好像全是这种极高的身材。
“不过运载量太小了。”族长苦着脸说,“要是能做个更大的,一次装下一百多人就好了。”
“那样行不通。”飞岩驾驶女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做得比目前这个更大,就需要更多的材料,整体质量就会过大。虽然这在混沌谷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由于惯性的作用,质量过大的物体很难控制,容易和其他岩石发生碰撞。”
“听说无恙迎送民一共有三十台飞行岩,可以给我们用其中的二十台。”科学主任的口气像在教导族长,“按照每台一头羊、一天来回一趟计算,大约需要两个月才能运完。”
虽然科学主任一副居高临下的臭脸让人看着就生气,但是他说的都是实情,没办法反驳他。族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听族里说会把交换来的羊都留在昆仑山,所以你们只要把没受伤的羊运过去就行了,这样的话只要花半个月。”飞岩驾驶女说。
她把瞭望窗的装甲板打开向外看了一下,立刻又关上了。如果一直开着,可能会有石块从外面飞进来。
“再过一会儿就要进入微重力区了,那之后就可以打开舱口让你们看了。”
在昆仑山和须弥山的山顶之间,空气流通的路径变得极为狭窄,所以混沌谷里常有猛烈的阵风。也因为这个原因,混沌谷里的小砂石都被吹散了,空气中基本没有砂石残留,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直径一米到几十米不等的巨大岩石。岩石一旦被风吹出混沌谷,就会在昆仑山或者须弥山的斜面上慢慢落下,等到反方向的风吹起来,再被吹回到混沌谷里。岩石之间的间隔从几十米到几百米不等,风一吹,全都一起摇摇晃晃地飘起来。
昆仑山与须弥山的山顶间相隔大约600米,那里就是混沌谷,它沿着两个世界共同的赤道延伸开来。因为谷外都是砂石,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像笼罩着一层烟雾似的,但是进入混沌谷之后就安静了。
“科学主任,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族长说。
“什么问题,说说看。”科学主任还是一副臭脸。
“为什么会把这里叫作‘谷’呢?”
“嘿,你连这都不明白吗?山与山之间的地方不就叫作‘谷’吗?”科学主任故意用鼻子哼了一声。
“但是,这个解释没有说服力啊。山谷应该是山脚与山脚之间的部分,可这里是山顶之间。一边是我们脚下的昆仑山,另一边是我们头顶上倒挂的须弥山。”族长反驳道。
不对,不应该说“上”与“下”。族长突然意识到,在微重力环境下,上与下的概念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由于蒸汽飞行装置的惯性,倒是产生了一点像是重力的感觉。
但是科学主任什么都没有说。难道是眼前的状况使他太兴奋了吗?
“可以了,请打开舱口看吧,这儿就是混沌谷。”飞岩驾驶女关闭了推进器,一股不舒服的下落感向两人袭来,这就是所谓的微重力吧。
族长和科学主任争着从舱口探出身去。舱口本来是为单人出入设计的,两个人一起挤得有些难受。不过,能够看到混沌谷不同寻常的景色,这点难受算不了什么。
上下左右所有的方向都飘浮着无数的岩石。所有岩石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所以各自之间的相对速度为0。只有在风力或风向偶尔发生变化的时候,岩石的运动才会变得混乱。那情景就像是波浪从混沌谷的一点逐渐扩散至整体。不过用不了多久,当岩石的运动再次稳定,混沌谷里便又重新恢复整齐的秩序。
昆仑山和须弥山的顶上覆着一层与飘浮的岩石同样大小的岩石。
“混沌谷的边界非常模糊。”飞岩驾驶女说,“现在因为有一些风,所以岩石都飘着。如果没有风,大部分岩石都会落在山顶上,山也会因此变得稍高一点,混沌谷的地域也就相应地缩小了。相反,如果风力很强,落在山顶上的石头也会被吹走,混沌谷的范围就跟着变大。”
族长眺望的时候,也观察到好几块岩石摇摇晃晃地飘到混沌谷的外侧,然后被山体吸了过去。岩石像鸟的羽毛一样轻轻飘落,比它们飘浮在空中的时候看起来更加奇异。
“在混沌谷里,保持不动是非常危险的。凭现有的技术制造出的东西,还不能承受以每秒几米甚至几十米的速度运动的岩石的撞击。为了防止这一点,只能让我们自己也跟着一起飘浮。飞行岩就是根据这一概念而设计的移动装置。不过由于飞行岩的密度比天然岩石低,所以对风速和风向的变化更加敏感,当它们突然变化的时候,还是有可能和其他岩石发生碰撞的。如果驾驶得过快就会非常危险。当然,只要足够小心,基本上没有问题。”
像是要验证飞岩驾驶女的话一样,周围的岩石当中有了奇妙的动静。这次的飞行演习一共出动了十台飞行岩,每台飞行岩都比一般的岩石更早也更明显地摇晃起来。每台飞行岩里头都坐着部族主任,他们现在陆续把舱口打开,露出五颜六色的长袍。舱口的朝向各不相同,他们探出的头也朝着不同的方向。
飞行岩的操纵者们都叫一样的名字吗?女人都叫“飞岩驾驶女”,男人都叫“飞岩驾驶男”吗?族长正要提出自己的疑问,突然在视野的最远处发现了一点红色。
他们相距大概100多米。红色长袍的美丽女人也看向了这里,挥起手来。她的肩膀正被喜悦迎宾士骨节分明的长胳膊环绕着。
女人不久后就辞去了外交主任的职务,为了遗传基因和文化的交流,留在了无恙迎送民当中。
她是因为爱上了喜悦迎宾士,才决定留在这里的吗?还是因为身为外交主任,有责任保证与对方交涉成功,所以才以结婚作为交换条件?
结婚对象如果是她中意的人,那自然再好不过了。但族长希望她的决定并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出于自我牺牲。
少年其实十分清楚,站在她的角度来看,自己的希望自私且不讲道理。但是,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他无法对自己撒谎。就像她曾说过的,母羊无法选择生下什么样的小羊。
然而,少年微弱的希望刹那间就被击碎了。女人靠近异族人的脸,亲了他。不管在谁看来,他们都是幸福的一对……不,她也可能是在演戏。
但是,演这出戏是要骗谁呢?
嗯……不是要骗我们,就是要骗无恙迎送民吧。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
这时候,族长忽然注意到,身边黑袍的科学主任也和自己一样紧盯着外交主任与喜悦迎宾士。
原来如此!
自己本来一直讨厌这个家伙,现在却发现和他在这件事上竟然有共同点,少年心中顿时涌出了对他的亲近感。
科学主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被13岁的小孩看穿了,不禁双颊通红。
“看看吧,这里就是把世界分为南北两个部分的疆界。”科学主任或许是为了掩饰,突然说起了有关世界的话题。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少年也关注起来。这里无论向北还是向南,天空中都可以看见“终点”。疆界外侧是昆仑山,内侧是须弥山。两座山南北方向的棱线间有120度左右的夹角。
昆仑山的斜面迅速变缓,同类圆筒世界的平原连在一起。类圆筒世界的平原由南向北延伸,直到“终点”。
须弥山两端椭圆形的轮廓线就是地平线。椭圆体世界是正曲率的世界,所以有地平线。因此,椭圆体世界的大部分都被须弥山遮住了,看不见整体的模样。
站在昆仑山顶看类圆筒世界,可以发现那里是负曲率的世界,没有地平线。唯一的例外是昆仑山的棱线。
当然,在混沌谷也和在其他地方一样,只能看见世界的一部分。但因为从重力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所以类圆筒世界也好,椭圆体世界也好,昆仑山也好,须弥山也好,人们不需要利用其中任何一个作为立足点,就可以看到两个世界的真容。
这两个世界……其实是一只沙漏和镶嵌在沙漏正中狭窄部分的凸镜。
被称作椭圆体世界的部分,严格来说并不是真正的椭圆体,它的边缘是不可微分的棱线,所以称之为凸镜更恰当。凸镜的边缘连接着沙漏的内壁。凸镜的直径大约是自身厚度的1.5倍,沙漏狭窄部分的直径当然和凸镜的直径相等。沙漏内壁离凸镜越远,形状就越接近于圆筒,圆筒的直径是沙漏狭窄部分直径的1.7倍。凸镜的外壁与沙漏的内壁构成了一组重力等位势面。尽管肉眼看起来有高低差异,但从重力位势上看,两个世界所有位置的高度几乎是一致的。
这是一个戴森天体[2]的亚稳态变体。
“造物者和守护者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形状?”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为了把我们关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要做到这一点,这样的形状半径最小。”
“真的是为了把我们关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
“可能是为了把我们保护起来?”
“像保护珍稀物种一样?”
“也许它们的宇宙对我们来说太过狂暴了。”
“那我们的逃脱计划意义何在呢?”
“逃脱计划真的有用吗?”
“只要各个环节不出岔子。至少现在,我们和无恙迎送民都坚守着自己的使命。”
“你能看见那里的闪光吗?”
“嗯,那里到处都是呢。”
“那是核爆炸的闪光吗?”
“不知道。”
“逃脱计划还在顺利进行吗?”
“不知道。”
计划是否正像预定的那样正常进行,游牧民的族长和科学主任无从知晓。但是,使命不可放弃。如果主动放弃了使命,那么整个计划只会失败。
此外,更加根本的问题是:对于整个宇宙而言,生存者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如此辛苦地逃出去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不能在这个世界里安定快乐地生活下去呢?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中止部族的旅程呢?
少年不再思考。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世界是广阔而永恒的,人生是渺小而短暂的。尽管如此,不,正因如此,才不能不去考虑自己的行动对于全世界乃至全宇宙的意义。他们马上就要穿越混沌谷,进入椭圆体世界了。但那并不是旅程的终点,甚至连终点在哪里都还看不到。不过,他们确实将在前往最终目标的道路上进入一个新阶段。
在椭圆体世界里,从部族最先踏上的米尤伊大陆[3]到北极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应该渡过东北方的海洋,沿着新大陆的海岸线北上,还是渡过西北方的海洋,进入日本列岛呢?
不,现在就决定前进路线未免太早了,没有可供判断的资料。无论如何,椭圆体世界还是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在决定路线之前,必须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的情况。
风力变强了,飞行岩在龙卷风中滴溜溜地旋转起来。游牧民都露出畏惧的神色,而无恙迎送民则显得很平静。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大概是家常便饭吧。红袍女人和她的恋人一直都凝视着对方,毫不在意风的变化。
少年移开了视线。
我是英雄,部族的历史上一定会留下我的事迹——13岁时便带领族人进入了椭圆体世界。这就够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可是,我却再也握不到她的手了。
注释
[1]伊塔卡:克苏鲁神话中出没于北极圈附近的巨人。
[2]戴森天体:一种假想结构,完全包裹住恒星的中空球体,可以完美获取恒星的辐射能。
[3]米尤伊大陆:日本昭和初期面世的《竹内文献》中所记载的传说中的古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