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余火的赐福与诅咒(五)
佩杉月觉得着,神渊与山是一奏而过的插曲。
在它恢弘的几个音节后,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正轨上,而且越来越来好,似乎多亏了无上意志给予他的余火,与之同行的还有无形的赐福。
在之后偶然的一次把玩中,佩杉月发现余火焰尖总是会指向,那块已经变为焦炭的木制徽记,像是磁铁一样在相互吸引。
他鬼使神差地,用余火点燃了徽记,二者合一变为燃起的余烬,这无疑是藏匿余火的最好载体。
佩杉月一向重视承诺,他答应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使徒,就会说到做到,余火从未再现于世。
在一座高高翘起的海崖山尖上,佩杉月挖了很深的一个土坑,掘去土壤直至岩面,将这枚项链余烬下葬其中,一藏就是很多年。
多年后的佩杉月不负庚澜大人的希望,成为了非常年轻的一名狩海猎人,有着远大的前程,能和大家口中称赞的那样,去终南群岛的首都开启全新的人生。
但他认为魂印师的身份,不是为了让自己摆脱掉那个小小的渔村,而是要让渔村的大家们一起迎接新的篇章。于是他将自己作为狩海猎人出海换取的丰富报酬,大多数都捐给了渔村。
他的家乡快速发展,演变到了一个小镇的规模。
一切发展都真的太过美好,太过美好,这让佩杉月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说不定早就死在了那场鸣潮中,如今的不过是临终幻想。
他之所以这么怀疑,是因为潜意识在害怕着失去,有什么东西被他忘记了,和无上意志赐福一样重要的东西,他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没有那天婚礼上的伶仃大醉。
在他二十六岁的那年,七月暖夏,佩杉月结束一段捕猎航行,回到了首都的港口,青梅竹马的黛安南也在这里攻读她的医学博士,她同是小小渔村的骄傲,是非常多的年头以来,走出渔村最远的人,渔村的繁荣也离不开她在终南大学结识的人脉。
终南大学是全终南群岛最为顶级的学府之一,聚集全国最为杰出的青年,更是皇亲国戚和贵族子弟们的私有书院,在这里读书的人,只需要一句话,便能决定渔村的命运。
这多亏了村长坚信教育能改变命运,哪怕是在魂印师的世界里。
如此顶级的学府,学费自是高不可攀,渔村的大家用他们一张张被海水泡发的纸币,和一枚枚被盐分锈蚀的硬币,铺就了黛安南的求学之路。
即便如此,村民乡亲们的钱也交不全黛安南的学费,而渔村唯一的狩海猎人——佩杉月会将其补全。
离开航行两个月的捕猎船,佩杉月重新踏足首都港口后,得知他回来消息的黛安南,是用跑着去港口见他的。
从骄阳正高的中午到圆月半悬的傍晚,两人尽可能多地走过了这座宏伟城市的街道,最后来到了黛安南的宿舍前,明明彼此的话还没有说完,却依依不舍地分别后,佩杉月转身得走了。
明天又有一艘捕猎船要起航,黛安南下个学期的学费还相当紧张,渔村通向城镇的道路也还没有凑够工程款。
衣角被牵了一下,那不是风,也不是挂钩之类的,因为佩杉月能感觉到那份轻轻的牵引,是属于女孩子的柔力。
“衫月,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她好像还有话要说,扭着门把的手停了下来。
佩杉月侧过眸看着黛安南,看着她眼睛正无处安放,局促地下意识去左顾右盼,左手无措地抓在衣领处慢慢靠近。
佩杉月也渐渐回过身来。
“那个……那个我……衫月你……是不是……”黛安南鼓起勇气,抬头和佩杉月的眼眸对视。
昏暗的街道上,看着正面无表情凝视自己的佩杉月,她有些慌张,接下来的问题又说不出口了,她一直想问的是。
“衫月,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在独处的无聊时间里,她想过很多不同的话语,该如何去表达这份情感呢,她学识充足,但少女的羞涩更占上风,该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该说一句晚安来找补吗,再逃也一般关上门,黛安南脸红了上来。
晚来拂面的柔柔海风,带来了未守时亮起的路灯,逐一通电后暖色调的光,照在了佩杉月和黛安南的身上。
才发现啊,他的眸子正因为期待而晶莹剔透,闪烁着光,能从中看见黛安南的倒影,他嘴角还有微微的笑弧,也有着自幼相识来最最让人心安的温柔。
佩杉月轻笑了一下:“我也爱你。”
羞涩是最好猜的谜语,黛安南她说不出口的谜底,有着恰好的浅薄。
夏天会周而复始,相逢的人会再次相逢。
又是一个蝉鸣不止的七月暖夏,他们在渔村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在冰洋上航行的亲朋好友们,早早乘风破浪回到此地,像是风吹散蒲公英的倒放,所有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去举杯为佩杉月和黛安南送去,最为最为真诚的祝福。
那天佩杉月喝下曾经无法驾驭的鞑洱烈酒,一壶又一壶,人们的欢呼一阵又一阵,聚会的灯火和烟花点亮整个渔村的海岸。
在一切氛围推向高潮的时候,伶仃大醉的佩杉月在舞动的人群中,恍恍惚惚间,又看见了那名无上意志的使徒,一身黑袍,身躯的每一处角落都缠满了肮脏的绷带,像当年那样站立着,他身边,神渊与山的风雪挥之不散。
佩杉月倒满一杯鞑洱烈酒,摇摇晃晃地,用着最热情的笑容向使徒走去,去感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没有那缕余火的赐福,佩杉月会死在那场鸣潮下,那可不行,他不能没有机会,去牵挂黛安南。
将酒杯恭敬地送到使徒的身前。
“喝上一杯吧,请容我来感谢您。”
“你还记得我们的承诺吗?”
冰冷的一句话让佩杉月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垠的冰原,遮天的风雪,群云缠绕下的群山,余火在他双手烧灼出的伤痕还在隐隐发热。
那里是……神渊与山。
“我永世不忘,将余火藏在了一处海崖上后,自此从未再取出过,这份承诺会被我带进入坟墓,永远埋葬。”
“我们的承诺还有第二条,关于期限。”
佩杉月愣住了,手中酒杯掉落,烈酒和玻璃杯身在地上一齐碎裂,惊醒了全身的醉意,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清醒得发抖。
眼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使徒,一个影子都没有,婚礼上的大家正在载歌载舞,他的好友们在对着自己发笑,笑他醉得连酒杯都拿不稳,笑他那已经喝到呆滞的表情。
“余火会在你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刻,在你为心中最珍视之物,做出最真诚的祈祷的时刻,再次指引你前往,神渊与山!”
使徒的话鬼魅般低语在耳边,低沉沙哑,还有着重叠的回音。
佩杉月甚至忘记去呼吸,一口气压在肺部和喉管处,说不出的难受,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在凉下去,在停止流转,在淤积着,酒精对血管的刺激也无济于事。
无上意志许诺了他,终会有最绝望的时刻降临。
那难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注定要失去的,去成为结局前的铺垫?
穿着婚纱的黛安南在远方朝着他微微笑着,伴娘们簇拥着她走来,他们将要一齐举起手,感谢所有来宾的祝福,再宣读他们今晚婚礼的誓词。
和她的眸子相视,佩杉月想要强颜欢笑,泪却先流,眼前一阵模糊不清,是泪水在盈眶,是意识的发颤。
他举目去望,似乎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被命运明码标价,会有要他去偿还的一天。
究竟是赐福还是诅咒,那缕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