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否是一门艺术?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弗洛姆在关于爱的问题上提出的最为核心的观点:爱一定是一门艺术,且需要知识和努力。一个人若想拥有爱的能力,就必须像掌握一门艺术能力一样,经过刻苦勤勉的不懈实践。就如同“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若想爱人,那么也得遵循爱的基本规律,反复进行学习与练习。
然而这种观念与绝大多数人所持有的观念是相违背的。在流行文化里,关于爱的描述往往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特殊感觉将某人攫住,使双方疯狂地坠入爱河;或者一个在感情上经历了各种不幸的人,偶得良人,突然就从苦情戏主角变成了童话故事主角,仿佛爱的发生更多的是靠运气,以及遇见“对的那个人”。如果能有上述两种条件中的任意一种,爱便能发生及持续;如果没发生,或者中断了,那就是运气不好,或者遇错了人。总之,是时机未到,并不是自己爱的能力不行。
个人生活的幸福对于形成弗洛姆后期对爱的重要观点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经历两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弗洛姆终于在1952年遇见了一生挚爱——安妮斯·弗里曼。这段关系给予了他婚姻生活中最丰富和欢乐的体验,改变了他原本容易沮丧的状态。这段幸福的关系成为了他创作《爱的艺术》的重要背景,这本薄薄的小书探讨了爱的5种类型,并在出版后的近70年间,仍然在引导和启发着世界范围内的一代又一代读者们。
但弗洛姆不这么认为。他明确地指出,之所以人们认为爱不需要学习,是因为有三个错误的前提假设,第一个假设是:“多数人宁愿把爱当成被爱的问题,而不愿当成爱的问题,即不愿当成一个爱的能力问题。对他们来说,爱就是如何被爱、如何惹人爱。”[11]
基于这样的态度,男人们会去追求成就、社会地位、金钱,女人们会去追求身材曲线、吸引人的装扮、迷人的仪表,两者还可能共同追求的则是优雅的举止、幽默的谈吐、诚实谦虚等被大众称颂的性格特点。然而,弗洛姆认为,这所谓的可爱的特质,“不过意味着适于大众的爱慕和性吸引力的融合。”[12]
这话要怎么理解呢?
国际精神分析协会的会员,来自法国的精神分析师玛蒂娜·伯德(Matina Burdet)[13],曾经做过一个题为《你会爱我还是跟随我》(“Do You Love Me or Do You Follow Me”)的演讲。在演讲中,玛蒂娜提到,在社交媒体时代,越来越多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正处于心灵的和社会环境的十字路口。人们追逐相互连接,而不是真正地建立复杂丰富的关系。很多人渴望被他人看见和崇拜,尽管这种喜欢或崇拜是基于一种没有立体感的、扁平的、缺乏特征的形象,但那些形象符合某一种被人们推崇的社会标签。因此,人们无意识间用“追随”取代了“爱”,用“连接”取代了“关系”,并形成了一种倾向——“要么被看见,要么去死。”
因此,一个人可以在大众意义上拥有性吸引力,但这与他是否有能力去爱另外一个人、建立有深度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塑造自己可爱的形象,也可以是个体自恋的结果,为了渴求得到他人之爱的行动,也就是俗话说的“他对他自己很好,但这可能和你没关系”。
弗洛姆的时代并没有互联网,但是他对于人们追逐一种标签化的自我塑造,忽略了“精神上深度的自我关照”与“了解他人的倾向”的洞察,却跨越了时代,照进了现在。
第二个错误的假设,是人们把爱的问题设想为一个对象的问题,而不是能力的问题。人们认为爱是简单的,困难的是寻找正确的爱的对象,或者被爱。
我曾经有位来访者,她正是因为类似的问题来到我的咨询室。在她过往十来年的情感经历中,她总是重复地陷入一些痛苦的关系,这些关系实际上都有着一些共性。尽管寻找的对象在表面上看起来很不同,有时是活泼阳光的年轻男生,有时是稳重低调的成熟男士,但在这些看似迥异的外表下,他们却都有着类似的特质:在亲密关系上有着很强的不安全感,对控制的要求非常高。而这位来访者的父母都是控制型的父母,这样的养育经历导致她的潜意识里有着寻求强烈依赖的倾向,这个倾向使她总是能精准地嗅出具有控制倾向的对象,并与之陷入爱河。
但这位来访者无法洞察到自己和所处对象内在的这些特质,只试图通过寻找不同外显特质的对象来解决关系破裂的问题。因此当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纠缠到最后,她因不堪忍受而终于选择结束时,往往只是选择痛苦地离开,并不去认真总结、觉察这些关系的共性以及自己在其中的影响。她会告诉自己,也许是自己没找对人。在她向身边人寻求安慰时,她和她的朋友也总是一致认为,等到找到真正的对的人,那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显然,在恋爱领域里持有此类观念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认为并不需要对自己做出多少了解,也意识不到爱的达成需要足够的人格成熟度,因为他们认为如果那个人是正确的人,他一定会全然地接纳自己,爱上完整的自己,所以他们需要的只是找到那个人罢了。
然而一位印度的哲人曾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爱情的基本理念是先成熟,然后你会找到一个成熟的伴侣。当你是一个心理上和精神上成熟的人,你不会爱上一个婴儿,它不可能发生。”
一个人的人格成熟度并不必然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精神分析认为,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过去所有发展阶段的残留,也就是说,三十岁的我们的内在也会有十岁的我们,五岁的我们,甚至三个月的我们的人格特征。
但当我们的人格在成熟过程中遭遇创伤或受阻时,我们在当下阶段的发展就可能被固化,我们的心理状态会停留在此处不再发展。因此,很可能在某些时候我们生理上已经30岁了,但面对特定问题、特定关系,仍然会采取5岁或者3岁时形成的应对模式去处理,上述这种心理状态及由此引发的行为,在心理学中被称为退行。比如,如果没有处理好口欲期的依赖问题,成年后进入亲密关系的人就可能会退行成一个凡事都要被照顾,自我功能抑制的幼儿,而这样的关系显然不是健康的关系。如果我们处于这种状态,那么一个对心理状况有所认知,人格相对健康成熟的人,可能也无法爱上婴儿般的我们。
所以,期待一个完美爱侣的出现解决掉有关自身不幸的所有问题,这是对爱的巨大误解。弗洛姆也指出,这种观念的出现与社会背景有关。
在自由恋爱出现以前,人们是先结婚再来发展亲密关系,这导致很多人维系了一辈子的婚姻,却并没有机会体会到幸福。随着社会的发展、自由恋爱的出现,人们从过去的集体压抑中挣脱出来,把寻找到让自己有爱恋感觉的对象的任务放在了首位。
这种目的性的设置,我们并不能称之为绝对错误。可是由此引发的困境却让我们不得不开始思考,我们爱恋的感觉究竟萌芽自何处?
弗洛姆提到,我们的整个文化是以购买的欲望、互利交换的思想为基础的。人们会在潜意识中以购买商品的方式去看待他人,符合我们上文所说的“有魅力”的特征的男女,也就变成了紧俏的抢手货。人们评估彼此是否适合在一起时,往往内心深处浮现的声音是:从社会价值基点来看,这个对象是值得追求的,而就我的交换条件(往往指财产与潜能)来看,他也应该想要我。
大家对这种观点应该是相当熟悉的,曾经火了十年后来被全网封杀的网络红人ayawawa[14],正是因为提出一系列所谓的“婚姻市场价值”理论被大众熟知,她将男女按照不同的条件进行估值,并延伸出一系列的所谓男女婚配规律。然而在这种看似理性的思考背后,实际上正在发生的是一场野蛮的剥夺——这种理论剥夺了人身上天然具有的完整的人性属性,并不是所有的情感、人格特质都可以被估价和交易的。这也是最后她被全网封杀的原因,她将两性情感领域的“以物易物”推向了极致,《人民日报》评价这种倾向“不仅物化女性,更是奴役人心”。
当然,这样的趋势并不是封杀一个ayawawa就可以遏制的。如果你去过上海人民广场的相亲角,就能看见一个历史悠久且热闹非凡的“交易市场”,在那里,每一个适婚男女都被简化成一系列的指标及数据,最核心的当然是外貌、学历、财力,它们被贴在纸板上向彼此展示,作为潜在投资客用来估值和决定是否出手的依据。
我想纸板背后的那些鲜活的男人和女人,多数都并不愿意被如此简化,但正如弗洛姆所说:“在一种交易盛行和奉物质财富为首要价值的文化中,人类爱的关系遵循统治商品交换和劳动力市场的相同的规律,这是毫不奇怪的。”[15]
而当人被套入如此单一和肤浅的价值评价体系里时,自然也就陷入了一条残酷的内卷与鄙视链中。关于这一点,20世纪美国作家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1940)的《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1925)或许是个能帮助我们理解的故事。贫农子弟詹姆斯·卡兹本创业成功后更名为杰伊·盖茨比,并在长岛西端买下别墅,夜夜笙歌,期望能重逢已嫁给纨绔子弟的情人黛西,此时在他心里,或许就隐藏着这样的爱的意识:衣锦还乡,能换回心上人的倾慕。谁料这完全是一场悲剧的开头,最终盖茨比为旧情人失去性命,却并未换得他期望中的真情。
当爱成为交易,它必然被更高的筹码击败。
第三个错误的假设,在于人们把最初坠入情网的经历与爱的“永恒”之间的区别搞混了。
对于这一点,最具有代表性的说法莫过于“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也曾听到过有人慨叹,“爱最美在初绽时”。这些说法仿佛都在说——时间是爱的敌人。真的是这样吗?弗洛姆并不这么认为。根本原因在于,许多人能够很容易地进入一段关系,却无法让关系持续地生长。弗洛姆指出,这是因为人们混淆了“当寂寞孤独被打破时的亲近感和痴恋”与“爱”的区别。关系的开始也许并不是基于深入的了解,而是人与人之间的陌生之墙被打破时,产生的亲近与兴奋,并且性的吸引力也往往让人误以为这是幸福的证据。随着两人关系的深入,最初的神秘感消散,关系变得乏味,人们逐渐开始产生对立、失望和厌倦。
这也是很多人的恋爱总是不断在充满希望与失望之间循环的原因,他们被自己关于美好爱情的想象俘获,投入其中,却又在理想化的破碎中失望,对关系进展不如想象感到难以耐受,最终陷入又一次的强迫性重复之中。
弗洛姆对于上述的三种错误认识有个非常有意思的总结:“如果这是其他任何活动和事业,人们都会渴望认识失败的原因,学习做好它的方法,或者干脆拉倒了事。但爱是不可能拉倒了事的。对爱来说,只有一条克服失败的恰当途径——找出失败的原因,并着手探索爱的真谛。”[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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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爱不能拉倒了事?也许弗洛伊德的话可以做出解释:对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去爱,去工作。
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教授乔治·范伦特(George Vaillant,1934—)对此也有他的独特见解。他和他的研究团队在75年间持续对724位男性和90位特曼女性[17]进行追踪,他们发现了一个共同的成人发展路径:首先是掌握亲密的任务,然后是职业巩固的任务,最后是繁衍的任务。
范伦特教授认为在整体上,这些任务必须按顺序掌握,因为它们依次要求自我达到越来越复杂的整合水平。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一个人没有先具备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那么他在工作领域是很难成功的,而除非个体首先在职业上取得成功,否则很难成为一名导师并且带着繁衍性的关心去成就他人。这里的繁衍性,我们可以将之理解为培养、扶持和提携。
而范伦特教授在此处所说的建立亲密关系,并非特指男女关系,而是以一种双方都能够享受的方式使个体与另一个人互相分享自我。这种要求更多在于内心现实,而非外在现实。我想,贯穿范伦特所描述的成人发展路径中的根本,便是我们所说的爱的能力。毕竟,没有亲密的能力、爱的能力,后面两步都不可能实现。
那我们如何做,才能够避免爱的失败,掌握爱的能力呢?
弗洛姆认为,要想不在爱上反复失败,第一步就是要明确爱是一门艺术。如果想要知道如何爱,就必须像学习绘画、音乐、舞蹈一样,遵循艺术学习的方法与规律。对此,他总结了三个必要步骤:
这三个步骤中的前两个步骤并不难理解,第三个步骤值得我们花点时间重点谈谈,到底什么是“最高优先级”?
把某事摆在内心秩序的最高优先级,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同减肥、学会某种技能一样,当我们在意识层面上有了这个愿望,这仅仅只是个念头,完全还不算是起步。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类目标的实现往往需要足够长的周期才能稳定掌握。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要调整整个生活内容的拼盘,不仅要调整,还要能够坚定地维持住。
原本这个目标不在的时候,我们可能把时间分给了工作、社交、娱乐,现在有了这个目标,我们就必须要为它割让出一部分时间与精力。这里的精力还包含着“体能、情绪、意志、思维”,可以说你的整个人从内而外要为之准备好状态。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例子,比如当一个人想要学习并掌握一门语言,但他每天都在工作上精疲力竭,偶然有点时间,就想着到健身房锻炼,整个人被其他的任务占尽精力。当他终于捧起书时,已然不再有一点点心理空间去容纳学习过程中的挫折与焦虑,那么想要学会一门语言的目标在这种状态下就注定无法实现。
如果将我们的身体视作一个精密的仪器,那我们的心理世界同样也是一个精细而复杂的系统。如果我们无法梳理自己的各种欲望,任由它们在我们的内在横冲直撞,或是当欲望被外部的诱导因素任意激发而我们对此缺乏觉察,我们就会被各种欲望的碎片所裹挟,也因此无法将它整合成具有创造性和建设性的力量。
除了梳理与整合欲望的困难,有些人还会有维持方面的困难。比如在没有突发事件的情况下,一个人或许可以每天都规律地在某个时间段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以完成自己的健身和健康饮食的任务。然而突然有一天公司要求出差,或者家里遇到事,无法按照自己的计划去锻炼,只能吃外卖或被宴请,这个健身减脂的目标就会像被巨浪卷走了一般,原本刚刚成形的行为模式一溃千里,几个月也恢复不过来。
因此,如果一个人认同弗洛姆所说的,爱的艺术需要勤学苦练,并将其摆在首位,就意味着他必须做好准备,他不仅要为这件事本身腾出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有时还不得不做出选择,放弃一些与这个目标冲突的内容。他还要为这个目标腾出足够用来消化和反思的内在空间,做好当目标受到冲击和动荡时的应急方案。他要能够静下心来和这个目标认真地待在一起,允许自己花时间回顾自己的体验、细微的感受,当他能够围绕它做得越多,和它结合得越紧密,他能够掌握和理解它的程度自然也就越深。
爱是一门艺术的答案,是弗洛姆对当代人们情感困境提出的最具有建设性的回答。他将人们对情感的苦恼从摸不着边界的、感性迷茫的旋涡里拽出来,也避免人们落入用物质和交易取代真正的亲密关系的窠臼。同时,也正因为艺术的训练有其规律,努力习得便能有所积累和掌握,“爱是一门艺术”的回答,也让人们对重建爱的能力重新充满了希望。
爱的艺术
爱是一门艺术,需要知识和努力,而并非是一个关于如何被爱、如何寻找正确的爱的对象的问题。一个人若想拥有爱的能力,就必须像掌握一门艺术能力一样,精通爱的理论,熟悉爱的实践,并将爱的艺术提升放置在最重要的位置。
退行
我们在面对特定问题、特定关系时,不符合当下生理年龄而采取幼年时期形成的某种行为方式来处理情况,这种幼稚、原始的心理状态及相应的行为,在心理学中被称为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