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级体系

尼采同样遭遇到了他的苏格拉底，这是些自由思想家。他们说：“您都抱怨些什么？弱者倘若未形成更高贵的力，它们如何会取得胜利呢？”“让我们顺应现实吧！”（《论道德的谱系》，第1部分，9）。这是现代的实证主义。他们宣称要贯彻价值批判，要坚决抵制一切诉诸先验价值的东西，他们宣告这些价值已陈旧过时，但这样做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让人们重新发现它们才是主宰当今世界的力量。他们讨论教会、道德、国家的价值，目的就在于使其中的人道主义力量及其内容得到尊崇。自由思想家对恢复一切内容、恢复一切肯定的事物表现出不可思议的狂热，但他们从不质疑这些自称为确凿无疑的事物，从不质疑与之相应的人道主义力量的起源或性质。这便是尼采称为“宿命论”的思想（《论道德的谱系》，第3部分，24）。自由思想家想恢复宗教的内容，却从不问宗教是否恰好包含了人类最卑贱的力量，包含了我们想抛弃的力量。这就是我们对自由思想家的无神论毫无信心的原因，即使他是一位民主人士和社会主义者：“是教会而不是它的毒素令我们反感”（《论道德的谱系》，第1部分，9）。宿命论、无力诠释、对力的性质蒙昧无知，这便是自由思想家的实证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本质特征。一旦某种东西以人道主义的力量或事实出现，自由思想家便忙不迭地拍手赞成，而从不思考这种力是否出身卑贱，这一事实是否与高等事实对立：“人性的，太人性的。”由于它不考虑力的性质，自由思想与生俱来的使命便是为反动力服务，并展现它们的胜利。事实总是被弱者用来反对强者：“事实总是愚蠢的，它在任何时候都像呆头呆脑的牛犊，而不像神”（《不合时宜的思想》，第1部分，《历史的作用与滥用》，8）。尼采将自由精神与自由思想家对立，这种精神是诠释的精神，它从起源和性质的角度来判断力：“不存在事实，只存在诠释”（《权力意志》，第2部分，133）。批判自由思想家是尼采作品的一个基本母题，因为这种批判找到一个同时抨击多种意识形态的视角，包括实证主义、人道主义以及辩证法：实证主义对事实的偏爱，人道主义对人类事实的提升以及辩证法对恢复人道主义内容的狂热。

在尼采那里，等级一词具有两种含义。它首先意指能动力与反动力的差异，即能动高于反动。尼采因而谈及“等级中无可更改、与生俱来的秩序”（《善恶的彼岸》，263）；等级的问题本身就是自由精神的问题（《人性的，太人性的》，前言，7）。但是，等级还意指反动力的胜利和传播，以及由此导致的复杂体制——在这里，弱者成为征服者，强者反被污染腐化，摆脱不了奴隶本性的贱民凌驾于不再是主人的主人之上，规律和美德统治一切。在等级的第二个含义中，道德和宗教仍然是等级理论（《权力意志》，第3部分，385和391）。如果我们比较这两个含义，我们将发现第二个含义像是第一个的逆转。我们使教会、道德和国家成为一切等级的主人或守护人。我们这些本质上反动的人，把反动的胜利当作能动的转化，把奴隶当作新的主人，只承认颠倒的等级，也只配拥有这种等级。

尼采称之为弱者或奴隶的并非指最虚弱的人，而是指那些不管具有何种力量，本身都与其所能分离的人。只要最大限度地发挥能力，最虚弱的人如果尽其所能，也会像强者一样强大，因为他可以借助狡猾、精明、才智甚至魅力来弥补他的弱点，所有这些都可以构成力量的一部分，因而他也就不再是最弱的。（查拉图斯特拉有鹰和蛇这两个动物：鹰强健高傲，蛇则狡猾可爱，一点也不比鹰弱小。参见序言，10）力的衡量与限定不取决于绝对的量，而取决于相对的成就。我们不能以斗争的结果和成功与否作为评判强弱的标准。因为——我再次声明——弱者获胜本来就是事实，它甚至是事实的本质。对力的评判应首先考虑它具有能动还是反动的性质，其次应考虑这种性质与相应的权力意志（肯定或否定）之间的联系，最后考虑与权力意志相联系时，力在发展过程中的特定时刻所呈现的性质差异。因此反动力乃是：①关于适应性和不公平限制的功利主义之力；②分离能动力与其所能，并否定能动力的力（弱者或奴隶的胜利）；③与自身所能分离、否定或反对自身的力（弱者或奴隶的统治）。与之相应，能动力乃是：①可塑的、支配的和征服的力；②全力以赴、尽其所能之力；③肯定差异、把差异作为欢乐和肯定对象的力。只有同时考虑以上三对特征，力才能得到具体完整的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