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与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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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掷骰子

掷骰子这种游戏包含了两个时刻——骰子掷出的一刻和骰子落回的一刻。尼采认为,掷骰子的过程发生于大地和天空这两张不同的桌子上。大地是骰子掷出之地,而天空是骰子落回之地。“如果我曾与诸神一起在神圣的大地之桌上掷骰子,那么地球会震颤,崩裂,喷出流火;因为大地是诸神的一张桌子,随着新创造的词语,随着诸神掷骰子的行为而震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卷,“七印记”)。“唷,我头上的苍天,你纯净而崇高!没有一只永恒的理性蜘蛛,没有一丝理性的蛛网,在我看来这就是你的纯净;你是神圣之偶然的舞场,是神圣的骰子和掷骰子者的神化了的桌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卷,“日出之前”)。但这两张桌子并非两个世界。他们是同一世界的两段时间,同一世界的两个时刻,是午夜与白昼,是骰子掷出的时刻和骰子落回的时刻。尼采坚持生活的两张桌子也是游戏者和艺术家的两个不同时刻:“我们暂时纵情投入生活,是为了在另一时刻以静默的态度观照生活。”掷骰子肯定生成,也肯定生成之在。

在掷骰子的过程中,关键不是掷骰子的次数导致相同的组合出现;恰恰相反,是因为组合的数目有限,所以每掷一次骰子,便必然会重复某一种组合。因此,并非大量的投掷次数导致组合的重复,而是有限的组合数目导致骰子的重复。被掷出的骰子是对偶然性的肯定,它们落回时形成的组合却是对必然性的肯定。必然性为偶然性所肯定,恰如存在为生成所肯定,统一为多样性所肯定。有人会徒劳地反驳说,如果投掷是偶然的,那么骰子不一定会显示出双六这种必胜的点数。这句话没错,但仅仅适用于那些一开始就不知如何肯定机会的游戏者。因为,就像统一不会抑制或否定多样性一样,必然性也不会抑制或取消偶然性。尼采将偶然性等同于多样性,等同于碎片、片断以及摇动并掷出骰子时的无序。尼采把偶然变成了肯定。天空本身被称为“偶然天”、“无辜天”(《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卷,“日出之前”);查拉图斯特拉的统治被称作“伟大的契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卷,“蜜的祭礼”;在第3卷的“旧榜与新榜”中,查拉图斯特拉自称为“偶然的救赎者”)。“偶然——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贵族,我已使它回归万物,使万物从目的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在万物之中我看到了这令人欢欣的确定事实:万物宁愿在偶然之足尖上狂舞”;“我的教义:让偶然来到我身边,它像幼童一样纯真无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卷,“日出之前”和“在橄榄山上”)因此,尼采称之为必然(命运)的东西从未取消偶然,而是与偶然本身结合。必然就像偶然自己被肯定那样为偶然所肯定。因为只有这样一种偶然的组合方式,就像多样性的统一一样,把偶然的各部分连接起来,这就是数或必然。数有成千上万,可能增加,也可能减少,但偶然之数仅此一个,即命定的那一个,它将偶然所有的碎片重新整合起来,宛如正午将午夜散落的碎片收集在一起。因此,为了产生使骰子落回的那个数,玩家只要有一次肯定偶然就够了。[1]

知道如何肯定偶然,就知道如何游戏。但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如何游戏:“胆怯、羞愧而笨拙,像一只一跃失败的老虎:就像这样,你们这些高明的人啊,我常看到你们溜到一边:掷骰子掷输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根本没有学会玩耍和嘲笑,没有学会应当怎样玩耍和嘲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卷,“更高的人”,14)。蹩脚的赌徒指望多掷几次骰子,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充分运用因果关系和可能性来产生满意的组合。这种组合,他当作隐藏于因果关系背后必须获取的目标来追求。这便是尼采谈及永恒的蜘蛛和理性之蛛网的用意所在。“面对躲在因果关系这张巨型蛛网背后的目的之蛛和结论之蛛,我们可以重复勇敢的查理面对路易十六时说过的话:‘我要和所有的蛛网作战’”(《论道德的谱系》,第3部分,9)。企图把偶然置于因果关系与最终结果的控制下来消除偶然,宁愿依靠骰子的反复投掷也不愿肯定偶然,宁愿预测结果也不愿肯定必然——所有这一切都是蹩脚玩家的所作所为。他们扎根于理性,但理性之根又是什么呢?这决不是别的什么,只能是复仇精神,即毒蛛(《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2卷,“论毒蛛”)。是反复投掷的怨恨,是抱定一个目的内疚。然而,这样所能得到的充其量不过是多一点可能或少一点可能的相对数。宇宙并无目的,它可期望的目标并不多于可认知的原因——谁想当赢家,就得知道这个(《权力意志》,第3部分,465)。掷骰子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只投一次,偶然性得不到充分的肯定,从而无法产生那个注定的、必将整合所有碎片并决定骰子落回的数。因此,如下结论应当具有最重要的意义:尼采否弃原因/结果、可能性/结果的配对关系,否弃了这些术语的对立与综合以及由它们编织而成的蛛网,而代之以狄奥尼索斯偶然/必然的关联和狄奥尼索斯偶然/命运的配对关系。不是均匀分布在几次投掷中的概率,而是所有一次性的偶然;不是最终的、渴望的、期盼的组合,而是命定的、钟爱的组合,是命定之爱(amor fati);不是由投掷的次数决定骰子的组合,而是命定要得到的那个数决定投掷的次数。[2]

注释

[1]我们不要以为在尼采看来偶然会被必然否定。许多东西在类似嬗变的行为中都会遭到否定或废除,例如,重力的精灵为舞蹈所否定。在这点上,尼采的一般原则是:一切能否定的都把它否定掉(即否定本身,虚无主义及其表现方式)。但偶然不像重力的精灵,它不是虚无主义的一种表现,而是纯粹肯定的对象。在嬗变内部,存在一种肯定的联系:偶然与必然,生成与存在,多样与统一。通过这种关联得到肯定的东西不应与被嬗变否定或压制的东西混为一谈。

[2]尼采在《权力意志》的两篇文章中从可能性的视角向我们呈现永恒回归。永恒回归是在无数次的掷骰子中演绎出来的:“如果我们进行大量的投掷,某种花色的骰子重复出现的可能性便会大于完全的无序”(《权力意志》,第2部分,324)。如果这个世界上的力是定量的,并且时间可以无限延伸,那么“每一种可能的组合都会至少出现一次,甚至可以出现无数次”(《权力意志》,第2部分,329)。但是,第一,这些文章仅仅对永恒回归给出了一个“假定”的阐述;第二,从帕斯卡打赌的意义上来说这些文章是“辩护性”的。这是一个严肃对待机械论的问题,是表明机械论所得出的结论“并不必然是机械论的”的问题;第三,这些文章是一种挑衅的攻击,它用“蹩脚游戏者”自己的立场来击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