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本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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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兵与贼

沈家本还没有去过长沙。长沙对他而言,像贵州一样的陌生遥远。不过,他的外祖父曾在长沙做过官。因此,那陌生与遥远之中便就生出几许好奇与亲切。

还有汉代的大文人,洛阳才子贾谊,也曾因朝官忌妒,被贬长沙。到了长沙之后,贾谊还写了很多的诗与赋。熟知历史的他,当然了解贾谊曲折的人生,还有贾谊那些流传千古的文章。

可他还是更想念京城,京城宣南坊的小胡同,胡同深处曾有他们的家。还有京城宽阔的街道,巍峨的宫殿。他童年与青年时代的朋友都在那里,他的启蒙师长也在那里。

京城的热闹与繁华,炮火与混乱,都在他心里徘徊不去。

父亲沈炳莹让他带着一家老小去长沙,也是迫不得已吧。因为:京城的政局仍在动荡中,肃顺等顾命大臣正与后宫激烈相斗;鹿死谁手,尚不得而知。现在这个时候,京城是回不去的,也不能回去。老家浙江,也是炮火连天,杭州再度被太平军所围。对于太平军,沈炳莹一向没有好感,把他们统统称之为贼。在他的眼里,太平军不但祸害国家,更祸害百姓。

倒是湖南长沙离贵州近,战火大体平息,沈炳莹还有几个老朋友在那里,对他的家人多少会有几分照顾。所以,沈炳莹才让沈家本带着母亲与弟妹去长沙。

去长沙的路程虽然没有京城到贵州那么遥远,但也是同样的艰难。年轻的沈家本伫立船头,遥望两岸落叶的惆怅,很快便被满目的疮痍所愤怒。

他们一家,原定于11月22日动身,但是因为石达开所率领的太平军那时正在他们的必经之地——浦市,与清军交战,不得不推迟动身日期。足足等待了半个月。

然而,当他们一家抵达浦市时,虽然太平军与清军的团练都已离去,但他还是被眼前的凄凉惨景所震动。

浦市在湘西泸溪县境内,名曰市,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镇子,一个很清静偏远的小镇子。依偎在沅江之畔,远离闹市的喧嚣。小镇里也只有长长短短三条街,街名亦很古朴:十字街、太平街、烟坊街。

平常,这个小镇,虽然清贫,倒也安宁。镇里的百姓,大多穷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没有土匪和清军的骚扰,他们的日子虽然平淡如水,却也是太平的,一如小镇的街名:太平街。

大清朝的败落,把风起云涌的太平军战火也带进了这个偏远的古镇,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处处都留下了寒风的痕迹。房屋倒塌,尸横街头,瓦砾血迹,弥漫在寒冷的冬雾中。那些横尸街头已经死去的人,不仅只是太平军的战士,抑或清廷团练的士兵,更多的则是小镇上无辜的百姓。

太平街上亦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太平又在哪里?

举目四望,除了凄凉,还是凄凉,再有便是无限的哀伤。偶尔一声雁鸣掠过长空,也像是哀鸣,立刻让人想起一个词:哀鸿四野。

沈家本这个从京城来的外乡年轻人,伴着母亲领着弟妹,从街头缓缓走过,心情无比沉重。这天夜晚,他在日记里叹息:

浦市几成白地,泸溪县城亦烧矣。

石达开所率太平军是由浦市进入泸溪县城的。太平军,和太平军的首领石达开,在此时的沈家本眼里,不过是长发毛贼。他从没有认真思考,抑或关心过这些长发毛贼的身世与苦难。他对他们,包括那位世人眼中的草莽英雄石达开,他都是藐视的,很轻蔑地把这些人唤作长发毛贼。毕竟,他是清廷官员的后代,虽然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介小小的芝麻官,并且官位不保。

不过,亲眼目睹了苦难的沈家本,和京城里的那些官宦子弟到底还是不同的。他对团练的痛恨更甚于太平军。他在日记中继续写道:

浦市长发去后为江练所毁,十焚其五。

并大发感慨:

浦市系江练所毁。此地兵练,民亦甚苦之,不亚于长毛也。

他挥笔写下了长诗《过浦市纪事三章》:

沅之浒,贼为鼠;

沅之府,兵为虎。

连云列战格,

飞鸟不敢舞。

明旦扬旌徽,

中霄震金鼓。

问君胡不挥天斧,

贼馆昨夜已无虏。


贼聚如兔窟,

我垒无一卒。

贼奔如豕突,

我津予之筏。

偃旗间道走,

疾于穿云鹘。

雷鸣巨炮轰江东,

满山楼阁烟尘中,

男啼女哭走何从?

噫!豺狼在邑,狐狸人立。

巢堂燕雀,城隅鸣唈。


击鼓其镗,寇饱远□

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可怜千万户,

一炬成焦土。

自古苦贼尤苦兵,

夺吾衣食猪吾宇。

君不闻:贼如梳野有庐,

兵如篦村为墟。

诗写的很一般,但却很强烈地表达了他的心情:哀伤与愤怒。在他看来,太平军不过是贼,这贼对百姓的祸害不过如鼠一般;而清廷的乡兵团勇,则像虎一般,烧杀抢掠,远甚于鼠一般的太平军。虎比鼠对百姓的祸害更大,自然兵也就比贼更坏。

沈家本的父亲沈炳莹到偏远的贵州以后,比他有更多的切身感受,更深深地感受到清廷的腐败,清兵的无能,还有乡兵团勇对百姓的祸害,但沈炳莹只敢在诗中委婉地叹息:我朝好生古无比,议狱年年诏缓死。奈何太阿之柄团丁操,杀人如麻敢如此。

他还是维护朝廷的,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在“太阿之柄”的头上。他的儿子,才20出头的沈家本则不同了,他直率而大胆地在诗中说出自己心中的愤怒:兵比贼更坏,兵比贼更祸国殃民。

就这样走走停停,20多天后,他们一家终于抵达了长沙。

春节即在眼前,他们一家仍如浮萍,漂流外乡。好在沈炳莹已经去信给他岳父的老友俞同甫,请他关照一下他的家人。俞同甫在他们一家抵达长沙之前,已经为他们在东茅巷租好了一处住房。

长沙是一座古城,和偏远的贵州府相比,沈家本仿佛从中隐约感受到京城的繁华。厚重的城墙,金碧辉煌的庙宇,让他非常想念京城的雄伟与开阔。长沙城里,衙门的建筑也很气宇轩昂,从西向东,呈七字形,沿街逶迤而去。大街小巷,交叉纵横。街巷的路面,多是麻石铺就,虽延绵数里,但仍旧非常平整。那种麻石,在京城,他没有见过,其实,就是花岗岩的一种。

横横竖竖的麻石,衬着街边花花绿绿的店铺,显得又古朴又华丽。街边的店铺,像奔腾的湘江,波起浪涌,竟日都在喧嚣中,升腾着热闹与繁荣。街巷深处的民居,则青砖灰瓦,另有一番平和与安详。和京城里的四合院,多少有几分相像。虽然,到底还是和京城不同的。

最明显的不同则是——水。

长长的湘江穿城而过,可除了湘江,还有河。浏阳河与捞刀河,弯弯曲曲地由城东绕进湘江,三水一并,浩荡而去。沈家本在心里赞叹,难怪贾谊谓长沙:卑湿。那是因为水多啊!北方哪里有这许多的水?

因为有江又有河,长沙便得舟楫之便,南来北往,商业十分发达。沿江岸一带,自然形成数十条繁华的商业街市,粮行、米行,油盐花纱,鞭炮、土布与丝绸,乃至药铺、钱铺、首饰店,应有尽有。这些街道,虽然宽不过五米,却是车水马龙,商贾云集,行人如潮,热闹非凡。

沈家所租住的东茅巷,亦在闹市中。后人曾戏说:“萧市繁荣莫若娟,莠良杂处总相仿。小赢州畔东茅巷,化作灯红酒绿场。”身处灯红酒绿之中的沈家本,却依旧终日沉浸在苦读中,如同他自己在诗中所说:麝柱一炉书一卷,不知门外马嘶风。

门外的喧嚣与热闹,与他何干?

沈家本不喜热闹,初到长沙,他常常在傍晚时分,独自到水边走一走,沿着离他们家借住之地很近的浏阳河,心里徘徊着诗句。那时候的他,像我们现在的文学青年一样,热爱诗,喜欢读,也喜欢写。他随口吟道:

长沙卑湿地,千古怨湘流。

贾子悲沈赋,春陵愿徙侯。

乃今羁客至,都作乐郊投。

祀事黄羊罢,残年逝不留。

这一年来,他受了不少苦,也亲眼目睹了很多的苦难。窗外的灯红酒绿,如行云流水,他不过眼,也不过心。心心念念还在他的科考准备中,那才是他的前程所在,也是他的希望所在。

转眼便又到了春节,他们母子兄妹,在异乡的鞭炮声中迎来了同治元年(1862年)。沈家本心里暗暗企盼,这新的一年能够给他们一家带来些好运。他在日记里写道:

去年黄河清凡九次,凤鸣岐山,五星聚奎。

此时,已经22岁的沈家本,心里很是迷茫,看不到前途,也不知该如何寻找前途。远在贵州的父亲自然也很让他牵挂,父亲的官位是和他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的。还有一件事,更让他们一家人十分揪心,那便是他的外祖父俞焜。外祖父远在杭州,生死不明。那时,他和母亲还没有打探到外祖父情况。

街坊邻居的热闹与欢笑,更使他心头愁云密布。他的新年,是在没有欢乐,没有热闹的暗淡中过去的。

正月十一日,年已经过完。他和弟弟们又回到往日苦读之中,一大早兄弟三人就伏在一张方桌旁,开始了各自的功课。母亲在窗下放了一盆烧红的炭火,清冷中微微增添了一丁点儿暖气。南方的冬日,比京城难过得多,虽然没有那么冷,但却缺少取暖的炉火。屋里屋外一样的寒冷。一盆炭火,是很难抵挡那种湿湿的寒冷的。

寒窗苦。

突然,门外响起寒暄声。那声音他非常熟悉,但又不能相信,怎么会呢?恍惚中,母亲已经推开房门,把来客引进他们简陋的书房。

“姨丈,是您!”沈家本推开手边的书,喜出望外。

沈桂芬含颌微笑。

两个弟弟问了好后,悄悄地退出书房。在弟弟们的眼中,父亲不在,大哥便是一家之长,也只有大哥能够和长辈深谈。

泡上茶,等沈桂芬坐定方桌边,说了几句家长里短,母亲也悄然退出书房,掩门而去。

自离开京城,沈家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过沈桂芬了。现在,两人独自相对,他积聚在心里的那些忧虑,竟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此时,沈桂芬已官至礼部左侍郎。辛酉政变之后不久,他由北京来到长沙。沈炳莹被免职,他早已耳闻,这次前来探望,也是想和沈家本商议此事。两家毕竟是至亲。而且,他一向很喜欢沈家本,也很器重老成的年轻人。

沈家本当然深知此事的轻重,父亲的官运,系着他们一家人的命运,只有父亲的官做稳了,他们一家人才能有好日子过。沈桂芬的到来,让他在暗淡中看到一星希望。姨丈毕竟是官场中的人,不仅比他消息多,比他点子多,也比他的父亲消息多,点子多。古话曾说:朝内有人好做官啊。

然而,沈桂芬脸色凝重。他轻轻掀开茶盏的杯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辛酉政变之后的朝廷,与沈家一家人离京时的朝廷,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物是人非。

沈家是上一年3月里离开京城的。他们一家离开京城5个月后,清廷便处于内部的动荡不安之中。

这年的8月里,也就是农历的七月,七月十七日,咸丰皇帝死了。咸丰临终前,为自己的身后之事做了三桩安排:1.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2.命御前大臣载垣、瑞华、景寿,大学士肃顺和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八人为赞襄政务大臣,由八大臣掌管国家事务。3.授予皇后钮祜禄氏“御赏”印章,授予皇子载淳“同道堂”印章(由慈禧掌管)。顾命大臣拟旨后要盖“御赏”和“同道堂”印章。

八大臣同两宫太后矛盾重重。

18日,大行皇帝入殓后,以同治皇帝名义,尊孝贞皇后为皇太后即母后皇太后,尊懿贵妃为孝钦皇太后即圣母皇太后。

懿贵妃就是后来的慈禧太后。与孝贞皇后相比,懿贵妃却不安于只做皇太后,她是个有野心,也有手段的女人。

农历八月一日,恭亲王奕获准赶到承德避暑山庄叩谒咸丰皇帝的梓宫。相传奕化妆成萨满,在行宫见了两宫皇太后,密定政变夺权,随后返回京城,做周密部署。

此时,咸丰皇帝刚刚驾崩十三天。

8月6日,御史董元醇上请太后权理朝政、简亲王一、二人辅弼的奏折。

8月11日,就御史董元醇奏折所请,两宫皇太后召见八大臣。肃顺等以咸丰皇帝遗诏和祖制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事,拟旨驳斥。

两宫太后与八大臣之间矛盾公开化,激烈相斗。朝廷上,肃顺等人咆哮如雷,吓得小皇帝哇哇大哭,尿了裤子。懿贵妃则更不相让,挺身而出,厉声呵斥。最后,还是八大臣让了点步,想把难题拖一下,回到北京再说。

8月18日,朝廷宣布咸丰皇帝灵柩于农历九月二十三日起灵驾,29日到京。

农历九月一日,朝廷宣布同治皇帝的母后皇太后为慈安皇太后、圣母皇太后为慈禧皇太后徽号。

9月23日,大行皇帝梓宫由避暑山庄启驾。同治皇帝与两宫皇太后,奉大行皇帝梓宫,从承德启程返京师。两宫太后和同治皇帝只陪了灵驾一天,就以皇帝年龄小、两太后为年轻妇道人家为借口,从小道赶回北京。

9月29日,同治皇帝奉两宫太后回到北京皇宫。因为下雨,道路泥泞,灵驾行进迟缓。两宫皇太后带着小皇帝,抄小路疾行,比灵驾提前四天到京。两宫皇太后抵京后,立即在大内召见恭亲王奕等。

9月30日,两宫发动政变,并宣布顾命八大臣的罪状。

农历十月一日,两宫皇太后命恭亲王奕为议政王、军机大臣。随后,军机大臣文祥奏请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又命大学士桂良、户部尚书沈兆霖、侍郎宝鋆、文祥为军机大臣。

10月3日,大行皇帝梓宫至京。

10月5日,两宫诏改“祺祥”为“同治”。“同治”含义可做四种诠释:一是两宫同治,二是两宫与亲贵同治,三是两宫与载淳同治,四是两宫、载淳与亲贵同治。

10月6日,诏赐载垣、瑞华在宗人府空室自尽,肃顺处斩,褫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职,穆荫发往军台效力。肃顺时临刑时,破口大骂,骂声非常凄惨,凌厉,空中久久盘旋不去,让人听着那声音心里就发毛。而且,临刑时还不肯下跪,刽子手硬是用大铁柄敲断了他的两膝,他才跪下,随即斩之。

10月9日,载淳在太和殿即皇帝位。

10月26日,礼亲王世铎奏遵旨会议并上《垂帘章程》。懿旨:依议。

农历十一月一日,同治皇帝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御养心殿垂帘听政。垂帘听政之所设在大内养心殿东间,同治皇帝御座后设一黄幔(初为黄屏,后慈禧嫌其碍眼而改为黄幔),慈安皇太后与慈禧皇太后并坐其后。恭亲王奕立于左,惇亲王奕誴立于右。引见大臣时,吏部堂官递绿头笺,恭亲王奕接后,呈放在御案上。

皇太后垂帘听政,这在中国历史上,既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

这次政变,因载淳登极后拟定年号为“祺祥”,故史称“祺祥政变”;这年为辛酉年,又称“辛酉政变”;因政变发生在北京,又称为“北京政变”。政变的三个主要人物——慈安皇太后25岁,慈禧皇太后27岁,恭亲王奕30岁。

这是一段非常的历史。比小说家笔下的故事更加惊心动魄。

宫廷里的人与事,宫廷政变,都是离沈家本远而又远的。但它们却又牵牵绊绊地影响着他的家庭,与他的生活。

两宫当政后,本来就很腐败的官场,更是污泥浊水,整个朝廷也更加混乱。所以,政变发生不久,沈桂芬就辗转来到长沙,远避是非。现在,他自己远离朝廷,沈炳莹呢又身处僻远的外省,谁又能出面为他说话,话又能不能说上?都是问题。

思来想去,沈桂芬还是认为,沈炳莹为官以后一直在法部,深谙律文,以此为由,设法回京,比较妥当。但能否行得通,尚难以预料。乱世中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更难以设想。

那天,沈桂芬很晚才离去。与沈桂芬的长谈之后,沈家本宽心了些,仿佛看到一星希望,他在日记中写道:

父系实缺人员,他省不能奏留。惟有捐双月道,俟后请咨赴选,则道出湘南即可奏留矣。

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能否实现,则很难说。

和沈桂芬深谈之后,沈家本又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中,除了侍奉母亲,便一边自己读书,一边辅导弟弟们读书。心情常常处在坐卧不安的焦躁中,因为杭州仍处于太平军的战乱中,而在杭州的外祖父也一直没有消息,生死未卜。还有他的故乡湖州,亦在战火之中。飘零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寄居的东茅巷,虽然很热闹,但那热闹,却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异乡异客的寂寞与苦痛。

除了读书,他常常出去打探消息。关于杭州,关于湖州,关于他的外祖父俞焜。母亲和他一样的焦灼,因为外祖父一直没消息。每一天都像沉浸在无尽的黄昏中,西风,残阳,断肠天涯。

他在日记里断断续续地记下所得到的消息,都是些不好的消息:

湖城本可保守,所恃者环城皆水,贼不能直薄城下。不意大雪严寒,河冰坚结,贼马任意驰骋,太湖亦成冰道。吾兵口炮船均被冻住不能动,贼势益鸱张矣。

湖州城中米已罄,自月初一日起,每人发三合,十一日已停。兵饷亦罄,沿户搜刮以给之。油亦罄,搜寻芝麻打麻油以食。点灯用桐油蜡早如洗,缚火把以代。如再无援,即多作饿殍也。

湖城粮绝,以药充饥,树皮草棍,均取以代食。

终于,浙江来客带来了杭州与湖州更令人心碎的消息,也是他们预料之中,又最不愿意相信的消息:他的外祖父俞焜去年的冬天就已经去世。

是战死的。

上一年的冬天,太平军李秀成的部队进攻杭州,他的外祖父俞焜与官兵拒守二十多天。终不敌太平军,杭州城陷,巡抚罗遵殿死于战乱。而他的外祖父俞焜凭栅堵敌,与太平军相持5日,最后挥舞长刀,砍杀了几个太平军,自己也倒在血泊中。

除了外祖父,外祖父的继室陈氏,女儿蕴祺、蕴瑢,也相继在战乱中死去。

还有他没有过门的妻子、郑训方的女儿也在战乱中离开了人世。虽然,他从没有见过这位年轻女子,但她毕竟是他没有过门的妻子呀!

那一晚,弟妹们入睡后,他陪着母亲守在灯前。一灯如豆,灯影摇晃在墙壁上,也摇晃着母亲脸上的泪珠。母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而他,却是欲哭无泪。除了难过与忧伤,他比母亲更多一层不安,在这样混乱不堪的世道中,他将如何安身立命?

这样的日子又何时是尽头啊?

天气渐渐转暖,心乱乱地日复一日。5月29日,浙江方面又传来更为可怕的消息:湖州已于5月3日被太平军攻破。

沈家本掷笔长叹,再也不能安心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