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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从概念到语言:海德格尔关于语言的思考

世界存在着,它作为概念而得以存在。世界大千,万物有名。名,多么伟大的创造,我想人类的一切非凡皆从此开始。在“名”的规定中,所有的存在者都在时间(由来与可能)与空间(他者及同他者的关系)中得到了统合。当我们唤出第一声“这一个”时,我们所唤的这个对象也就终于在混沌中得到了确定,成了一个独立发展且边界分明的概念之物。世界是概念的世界,自然是概念的自然,这句话道出了这样一理:万物因命名而得其所属,也就因此幸免于在混沌之中游荡的命运了。而世界之成为世界,自然之成为自然,当然不能是在混沌中能寻到其存在的。可以想想,假若不通过一种概念化的能力,假若任凭万物蜉蝣没有定所,人的在世又怎么能够可能呢?回想当年亚当和夏娃站在那颗分辨善恶之树下时,无论他们把那果实叫成为“Apple”还是“苹果”其实都没有关系,关键的是,他们确实说出了一个词,而恰恰就是在他们说出的那一瞬间,蛇的怂恿与耶和华的警告全部都统合起来了,这两样以及更多的东西不再是漂泊无定而是共同居住在“这一个果子”之中了。而“这一个果子”也便由于成了一个概念之物而有了意义。当今时代,我们常常听见这种声音:“只有一种自然,那就是概念的自然”,从上面的论述来看,这声呐喊绝说不上错,但就其正确与否,我想现在还不能够做出结论。

世界上存在一个奇怪的现象: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纷繁复杂,它们本该是各个不同,然而在许多语言中,“爸爸(baba/papa)”和“妈妈(mam)”的发音却出奇地一致。尽管对于这两位人物,在不同的语言中也有着诸如“母亲”或“father”这些在发音上更有差异的叫法,然而mama和papa这样的叫法却几乎通行于全世界,被绝大多数人群所共同地理解着。在语言学家看来,这一现象并不神秘,因为这两个音节并不要求复杂的口腔位置,几乎是人类最容易发出的音节。然而即便这样,我们也仍没有说明为什么mama便会指向母亲,而不会被误认为是指父亲或者别的东西。随着进一步研究,我们就会发现,mama这一音节与婴儿吸允母乳这一行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重演吸允的动作,这是婴儿的一种表达,当他不自觉得发出一声“mama”时,也许并不意味着母亲,而是在表达一种饥饿或者对母乳的需求。只是到了后来,由于某种异化,“mama”才被定格为了一种对母亲的指代。而在上述过程中,我们也惊人得瞥见了一眼语言的秘密。原来一切并非“Es konnte auch anders sein”(别样也行),有些名字似乎“Es muss sein”(非此不可)。在概念的自然背后,其实别有洞天。

在万物被概念化聚合之前,其实已有一种意义先行存在着。婴儿因为渴求乳汁所以“看见了”妈妈的乳头,而此时婴儿还并没有通过任何概念化的手段来将它聚合为“这一个”,他并未进入概念的世界之中,甚至也许还理不清乳头与乳汁之间的神秘联系。然而却正是在这种混乱中,我们的婴儿却又的确抓住了某种确定无疑的东西,那声“mama”的指向是如此的明确,那种喝奶的欲望又是如此的不容置疑。原来,凡是婴儿所道出的,已是顺着某种意义而道出的;而并非是因为道出,所以道出的这个才在时空的聚合中有了意义。看来,人在把万物聚合为概念之前,世界已经先行被赋予了意义。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会说,在世界之中首先向此在照面的存在者是“用具”。而对于婴儿来说,母亲的乳头就是他所要面对的那个用具。那么此刻,在这么一个用具面前,婴儿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显然,这里婴儿所看到尚还不是一个被确定了的物,眼前的东西并不是作为“母亲的一个器官”而被认识的;此刻,他所看到的实在就是一种“意蕴”,也就是一切有待言说背后的那个“有可说”。关于母亲的乳头,婴儿绝不把它当做一种现成的物,而当是生存环节中的一个片段。在这里,一切都已先有一个指向,母亲的乳头指向了乳汁,乳汁又指向了饱腹的需求,而这个系列最终又会指向此在的生存需求。故当一个婴儿在首次唤出一声“mama”之时,我们说他所把握到那个既非概念化的而又确实确定无疑的东西,原来就是一整个的生存序列,就是一种关于“为何之故”的目的链条。

由以上分析,我们似乎已经把握到了两个世界,一个概念世界和一个意蕴世界。对于意蕴世界来说,概念世界总会有一种无法概念化的剩余。并且,在概念的规定下,万物在被把握为现成之物的同时也就丧失了存在的灵性。然而较于概念世界来说,意蕴世界的问题也许更加糟糕。在意蕴世界中,由某种个体性原则使得这个世界几乎成为了一个绝缘的世界。另外,在意蕴世界中所把握到的确定仍是一种混乱中的确定,我们在此好像只是把握到了一种此在的生存冲动,而事关前来照面的物的“存在”,则似乎还未有提及。对于这种混乱中的确定性,最好的例子也许便是人们都极少保留着自己婴儿时期的记忆,彼时的人们也许就像一只在笔上爬行的蚂蚁,由于太过渺小便以为笔是多而不知笔是一了。对于意蕴世界来说,也许一种更加准确说法是一个未完成的世界,即意蕴世界在世界成为世界之前,其尚还不是世界。

为了解决意蕴世界的诸多问题,海德格尔在后期谈到语言时,巧妙地将此在和存在的位置进行了一场置换:

对于名称,人们通常把其理解为一种标签,命名则仿佛是把一件现成东西唤到一堆已经在场的事物之中让它们拥挤在一起。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名称却不在物之外,而恰恰是一种按照存在本身的言说将存在固定下来的领会。故海德格尔说我们要经验语言,这便是在说对于语言,我们首先需要聆听。闲谈不绝者并不比缄默不言者说得更多,因为对于一物我们之所以能有领会,首先便需要存在自身向我们做出允诺,而所谓本真的语言并非其他,恰恰就是对这种允诺的顺从。此刻,面对存在的第二次危机,面对存在并不总是在场的这一实情,本真语言的给予我们以让存在持存的能力。由此我们说,语言是存在之家,此在成了经验语言的受动者,而存在则是自己为自己画出畿域,守身自在地向经验着的此在开辟道路诉说着其存在。作为一种中介,语言将存在固定下来,而语言的本质最终也走向一种本质的语言——道说,寂静之音(das Geläut der Stille)。借由这种本质的语言,意蕴如其所是地进行传递的同时也打通了此前没有解决的绝缘性问题。

至此,通过一种此在与存在在语言中的巧妙换位,我们似乎终于发现了一个完美的世界,在此世界中既无剩余的烦扰也无绝缘的困境。然而仔细思考,我们也不免发现拉出语言作为中介却实在也只是一种妥协。因为一旦事关语言的来源问题,那便永远成为一个奥秘。这里首先的困难是,我们借以给物命名的词语,其既然向万物给予存在,自身就绝不会是一个存在者了。而对于这种类似于“存在”的奥秘之物,其也如“存在”一样本身并不具有“存在”。对于这个词语本身,我们再不能找出一个词语的词语了。故此,我们就绝不能说“词语存在”,而我们所能说的只能是“有词语”(there be…)。有词语(there be…),在这个结构中我们可以发现词语是被给出的,而其给出者正是那个“there”。在这个结构中,我们常常把there be看作仅仅是构成句式结构的无意义的词,而海德格尔却敏锐地洞察到个中的一种内容性。可始终令人头疼的却是,无论如何,这个“there”总是最空洞,最没有指代的一个给出者。也许我们勉强可说的,也只是词语自身给出自身了。由此,那句著名的“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经过一系列的演绎,最终也被海德格尔改写成了“词语崩解处,有一个‘存在’出现了。”,这即是说,被给予出来的词语最终返回到了无声之中,回到了那个它借以获得允诺的地方。而最终,这个关于“谁言说”的困境似乎也保持其为一个困惑始终悬而未决。

那么通过语言,关于人类之生存,其间可能实现一种真正的深层的理解吗?在一场论语言和诗的演讲中,海德格尔曾引用过歌德的一句话:“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几乎不用语言去应付,因为我们只表现出表面的关系,一旦言语从更深的关系中产生,另外一种语言就出现了,那便是诗”。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海德格尔的思想演变吧。此在,艺术作品,诗,语言,这些先后被认为是存在者借以进入存在的途径。然而与前三者不同的是,语言作为一个中介已经不再是一个存在者了。此刻在语言中,诗与思被当作是道说的方式,而前文一直强调的词语则被理解为物与存在的关联本身,这即是说词语把物拥入存在之中并保持其为存在。似乎借此,我们也就可以在深层的关系上实现理解了。然而对于这种理解,我们毕竟是找了一个中介过来,可这个中介本身却又总是隐而未露的,由此,这一妥协也始终给我们留下一道遗憾。

综上,本文从概念世界出发,首先指出概念的聚合作用,并由此揭露出概念自然的必要性。紧接着,我们也很快意识到概念并不凭空出现,我们通过对婴儿呼唤“mama”这一行为的分析指出了在概念世界之前存在一种先行的意义,并借由海德格尔的视角把由此得到的东西称为意蕴世界。面对概念世界与意蕴世界的对立,在分别指出两者各自不足后,我们强调意蕴世界更是一个未被完成的世界。由此,我们也终于引入海德格尔的语言学思想,其通过对此在与存在的一种换位,实现了从概念世界(日常语言)到语言世界(本真语言)的一种上升。然而,在语言世界中,我们虽然貌似突破了先前提到的局限,可却又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困难,即谁来为语言担保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便总有一道遗憾留下,有待我们继续思考。总而言之,本文意在从日常经验出发,理清思路,揭示出海德格尔的语言学思考。如若本文确有帮助,那么笔者的目的也算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