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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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逝去传说

次日清晨,侯胜北早早起床,按例给阿公阿嫲请安。

阿公笑眯眯的,让他今天不用一早去和父母请安,这正合了侯胜北的心意。和阿父昨天见面后,思念之心也没那么浓了,反倒能躲一阵是一阵,就怕被父亲揪住考较课业。

匆匆用过朝食,侯胜北去为他那匹小矮马打理早饭。

晚上的那顿夜草有下人安排,早上这顿和饭后散步,向来都是他亲力亲为。因为父亲告诉他,马只有花时间去照顾,才会培养起和主人的感情。马和主人有深厚的感情,见到主人有危险,才会拼死相助。而后父亲补了一句,人其实也一样。

侯胜北喂完马,牵着来到门前河边,想要饮马洗刷。却见一个人正在河里扑腾,一个人靠着树看着,可不正是周文育和陈霸先?

只见河里那人仰面肚腹朝天,双脚踢水,手臂偶尔划动一下,就能前进一大截。比普通人用正常姿势游水,速度还快了许多。

腊月水寒,周文育却游得好不惬意自在。他貌似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又似仗着皮糙肉厚,完全不怕撞上水中的石头,看样子一口气能游出几里路。侯胜北也是自小在河里玩水,水性比同龄人好上许多,还是自叹弗如。

好在他还算知道礼节,向岸上的陈霸先躬身道:“主公昨夜歇息得可好,用过朝食了否?”

陈霸先奇道:“你也叫我主公?”

侯胜北其实是分不清楚怎么称呼才合适。

陈霸先的一串官衔,按制武将十品二十四班,一百二十五个将军号,振远将军为十三班,位列中游。

侯胜北只知道二十四班的镇、卫、骠骑、车骑四将军,二十三班的四中、四征将军,二十二班的八镇将军、二十一班的八安将军、二十班的四平、四翊将军等几个位列武人顶点的重号将军,现今更扩到四十四班,二百四十个将军号,他哪里可能记得住振远这种杂号将军。

文官则是分为九品十八班,郡守位列十班上下,也就是中等而已。南朝二十三州三百五十郡,高要郡排在多少来着?

这么一想,阿父和晓叔投奔的这位主公,貌似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嘛。

还好侯胜北有几分急智,故作从容道:“我父既已效忠,侯氏一族自然就是您的下属,小子也该称您为主公才是。”

陈霸先看他小孩一个,努力装出成熟的样子,故意摆出一副严肃庄容问道:“言之有理。那么请问小郎君青春几何啊?”

“大同七年生人,再几天过了年,就十岁了。”(注1)

“原来如此。”陈霸先想了想,没想出来谁家孩子也是这一年出生。(*)只好没话找话,“那是属酉鸡了,比我儿陈昌还小四岁,他是属巳蛇的。”

陈霸先想起就是眼前这个小孩出生的那年,交州土豪李贲发起叛乱,赶走了朝廷委任的交州刺史、武林侯萧谘,声势浩大,自称越帝。

新州刺史卢子雄,也就是周文育所说的小卢督护和高州刺史孙冏奉旨讨伐,受广州刺史萧暎和交州刺史萧谘节制。

彼时正是春草萌芽,瘴疠肆虐的季节,军至合浦,将士染病减员大半,不战自溃。退回广州的卢子雄和孙冏被萧暎和萧谘弹劾,下旨赐死。这才有了杜僧明、周文育发动民众围攻广州城,为卢、孙二人洗刷冤屈一事。

萧暎虽然做出这等事,却是自己的恩主。自己时任交州司马,平定了反乱,收了周文育和杜僧明。之后驰御楼船,直跨沧海,避开陆路瘴气,前往交州讨伐李贲。(注2)

大海茫茫生死未卜,临出发前,拜托老友沈恪带着妻子章要儿和儿子陈昌回老家吴兴。陈昌那时候不到十岁,和面前这个小孩差不多一样的年纪。

陈霸先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

自己一直忙于军政,没什么机会和陈昌亲子对话,都不知道怎么和小孩聊天。还好眼前有一个忠实部下可以顶缸,于是指着河里道:“文育他属牛,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水性就有现在这么好。据说与群儿聚戏,众莫能及也。”

“主公你唤我?”周文育水中一个挺身,跳起五六尺高,翻身来到岸上。

“无事。”陈霸先摆摆手,突然又想到一个可以救场的话题:“文育他有一段时间在陈庆之麾下,据说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陈庆之,我朝军神?就是那个‘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陈庆之吗?”

果然这句话一下子提起了侯胜北的兴趣。

凶汉居然见过活生生的陈庆之,近百年来号称用兵第一的神将。

难道他就是七千白袍军之一?

侯胜北顿时觉得周文育长得没那么凶悍了。不对,就应该是这个模样,这样的七千人,才有可能创下败三十万大军、克三十二城、四十七战全胜的奇迹吧。

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

“老子是十三年前才跟着陈庆之混的。不是什么白袍军,也幸亏不是,那帮人都死光了。”

周文育擦着身上的水,随手拔了根草叼在嘴里。

“要是他们的水性个个都有老子那么好,大概能多活下来几个,跟着老头跑回来吧。”

“老子跟着的,不是什么不败军神、无敌神将。是一个经历了彻底失败,全军覆没的老头。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而已。”

周文育吐出口中的草,像是要把郁闷苦涩也一起吐掉。

侯胜北不禁莫名涌起一阵悲伤的情绪。当一位百战百胜,无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能化解的军神,在遭遇到不可抵挡的力量,麾下尽数死去的惨败时,内心会是多么的绝望,自信又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呢?

少年侯胜北无法想象那个场景,换了自己,肯定会彻底崩溃,一蹶不振了吧。

可能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会是这样的。

他带着一丝希望,问道:“周叔,给我讲讲你见过的陈庆之呗。”

陈霸先对这个话题也颇感兴趣,于是三个人找了片草地坐下闲谈。

冬阳晒在身上暖暖的,周文育慢慢陷入当年的回忆:

我干爹周荟和陈庆之是同郡人,两人关系一直很好。陈庆之表奏干爹任前军军主,我也就跟着在他手下当了个小军官。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当时陈庆之已经老了,五十出头的岁数,和你阿公大概差不多。

不过他本来成名就晚,四十出头才带兵打仗。身子骨弱的很,走几步就咳嗽。不能骑马,更别说开弓射箭,平时只能拄个拐,慢慢地走路。(注3)

外貌嘛,没什么出奇的,一副看起来就是弱弱的表情。不过看人的眼神有点特别,不是那种虎虎生威,一瞪眼就会透出杀气的眼神,比如说主公你这种。

对,就是这样。主公你不要这么瞪着我好不好。

被陈庆之看着的时候,像是被温水泡着,暖洋洋挺舒服的感觉。我干爹战死的那次,我受了九处伤,差点把命丢了。他就这么看着我,既不像怜悯,也不像愧疚。

他娘的,就是他只给了干爹和我五百人,去慰劳几千个蛮人。蛮人想要抓了干爹投奔北朝,被我们发现,一天之内接战十余次。

干爹战死了,我抢回他的尸体,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逃回来。陈庆之却装得好像和自己没关系一样,就呆呆地看着干爹的尸体,看着我,不说一句安慰的话。

不过很奇怪,干爹死在他一道命令之下,我居然没有一丝一毫怨恨的念头。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淌着血没干,滴滴答答流在官衙地板上,他也不在乎。

被他看了一会,好像伤口也不怎么疼了,大概是麻木了吧。

我想,青蛙大概也会被他用这种温吞水一样的眼神,活活泡死的吧。

毕竟这个人的肩膀上扛着的,是都督诸淮、南司北司、西豫、豫各州诸军事。南朝那么长的一整条防线,他顶在最前线,天天面对着北方随时可能冲过来的十万铁蹄和蛮将,还要和背后那些奸猾的老狐狸们勾心斗角比算计。

稍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丢了一座城一个郡,丢了几万儿郎、十几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一步行错,就可能会引发一溃千里,无力回天,无法可救的亡国之祸。

哪有人能够扛着那么大的压力,保证做对每一件事情的判断呢?

就算搞错了一两件事,死了几千个兵士,应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可是除了北伐那次以外,他手上就没有哪仗死了上千人的。

嘿,这老头就是这么淡淡的表情,把前线打造得跟铁桶似的。还有心思开荒,种了几千顷的田。

和北面也硬怼过几次,老头虽然手下没几个骑兵,居然好像都打赢了。元、尔朱、宇文、贺拔、独孤、高,北朝诸姓差不多交手了一圈,谁都没在老头这里讨到便宜。

就说这次造反的侯景,我跟着老头的第一年,侯景带着七万人马,攻破楚州打了过来。老头带兵迎上去,老皇帝怕他兵少赢不了,结果派去的援军还离着几百里地没赶到,他居然就已经打赢了。

打得羯贼丢了辎重狼狈逃跑,我都不知道这仗是怎么打赢的。他手上能活用的兵力,只怕只有侯景的一半还不到吧。

老头打仗有个特点,就是赢得莫名其妙,旁人看不懂。

比如兵法说最下攻城吧,他凭着几千人,就敢一个城一个城的打,打得下来还没死多少人。

再比如兵法说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吧。老头就喜欢急行军,人全能到还能立刻开战,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我看不是什么兵法,是缩地的妖法吧?

……

和煦的阳光,洒在岭南这片土地上。风儿在树梢间轻轻盘旋,悠悠地倾听着传说。

可惜再怎么神奇的传说,也有终结的一刻。

“后来呢?”

侯胜北听得神往,“他怎么样了?“

“死了呗,十年前就死啦。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身子本来就弱,还要操那么多心,死得更快。”

“啥,他临死说了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就算有秘传兵法,也不可能告诉我啊。你这娃娃别想多了。”

当年我养好了伤,提出要护送干爹回老家下葬。老头还一个劲地夸我讲义气,送了一大堆值钱的陪葬品。

你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倒是对他好点吧。老头抠门得很,没见赏干爹什么,封了个五百人的小军主,几年也不升官。

轮到送死的危险任务吧,倒是毫不客气地指派给自己老乡。等到干爹死了,自己掏腰包送上一堆东西。可人死都死了,送再多陪葬品又有什么用呢?

唉,老头的想法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别扭的很。过了三年,老头自己也死了,不知道和我干爹在泉下相见,两个人会聊些什么。

“老头经常说的,印象比较深刻的话?你这小子怎么那么烦,老头平时话不多。我想想,是有这么句话,经常听他咕哝。”

侯胜北竖起耳朵,能被军神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一定大有深意。

陈霸先此时也忍不住想听上一听。只听得周文育努力模仿那个已经不在的传说,语速缓和,声音低沉地说道:

“兵法云:水可以绝,不可以夺。谬矣。”

孙子兵法也是课业之一的侯胜北。很容易就理解了军神说这句话时候的心境。

是啊,谁说洪水只能隔断,不能消灭夺取呢?

七千白袍军不就是被嵩高河的滚滚洪水吞没了么。

七千条一手培养起来的生命,每一次身临险境却能全身而退的同袍,就因为一条军令,消失在了爆发的山洪之中。

深深的自责,化为了对于先贤兵法的疑问,化为对自己没能融会贯通的灵魂拷问。

侯胜北知道,不可能有人做得比他更好了。但是也知道,既然上了战场,结果就是一切。

如果是我率军,前有绝境,后有追兵,当如何是好?

自己能从种种不可能之中,找出那仅有的一线生机吗?

好在,他还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少年。要等到许久许久以后,才必须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