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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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06年。

年底,黑龙江佳城刚下过一场雪,气温骤降到近零下三十摄氏度。程松岩开的警车,在刑警队门前停了一上午,排气管子就结了冰,怎么都打不着火。他回屋拿了个暖水瓶,浇了一阵子热水,才把排气管上的冰融开。

因为耽误这一会儿时间,加上下完雪路滑开车慢,等他赶到小牧羊汤馆时,和人约的时间都过去半小时了。他推门进去,哈气扑了一脸,待哈气散去,才看清靠墙边的桌旁,坐了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的外套挂在椅背上,身上穿了件红毛衣,脖子上还围了条丝巾。

他看了看女人,又踅摸了一圈,觉得差不多就是这个人,于是搓了搓手,靠近桌前,说:“请问你是叫张桂琴吗?”

女人看了看他,说:“对啊,我叫张桂琴,你是程松岩?”

程松岩点了点头:“我是,不好意思,路上太滑,车开得慢,迟到了。”

张桂琴一笑:“没事,我也刚到没一会儿。”

程松岩坐下,拿起菜单要点菜,张桂琴说:“我点完了,他家就羊汤好喝,我点了一锅,还点了两个凉菜,一会儿上来你看要是不够再加呗。”

程松岩说了句“行”,然后就没了话。

“你喝啥酒?白的还是啤的?”张桂琴问。

程松岩说:“我下午还要回刑警队,不能喝酒。”

“那我整口白的,天怪冷的,暖暖身子。”张桂琴说完端详着程松岩,“你长得还挺精神,比照片好看。”

程松岩被这么直白地一夸,竟有点不好意思:“啥精神不精神的,都快四十的人了。”

“四十咋啦?男人这岁数是最禁得住端详的,哎,你一个刑警队队长咋不穿警服呢?穿了肯定更精神吧!”

“我们没啥事都穿便衣,出警方便。”

两人正说着,羊汤端了上来,程松岩盛了一碗,加了点辣椒油、韭菜花和醋,喝了一大口,真鲜。张桂琴不急着喝汤,弄了个扁瓶二锅头,拧开直接对着瓶喝了一口,有点辣,她放下瓶子说:“光说你了,你也说说看,对我感觉咋样?”

“你也挺漂亮的。”

“这就完了?”

“还说啥啊?”

“你咋不问问我啥情况?”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在地下市场出床子[1],第三趟第八个摊位,卖内衣。三年前因为老公出轨离的婚,女儿跟了你,孩子都快上初中了……”

“哎呀妈呀,警察真可怕,你来之前是不是调查过我?”

“没有,是我姐和我讲的,讲得比较细。你呢?我姐也给你讲我了吧?”

“你姐可没和我讲那么细,就说你是刑警队队长,老婆前几年意外去世了,留下个女儿,现在上小学四年级。”

“差不多就这些,你还有别的想了解的吗?”

“别的以后再慢慢了解呗,我就想问问你老婆是咋死的?”

程松岩眼里飘过一丝阴云,喝了口羊肉汤,说:“我姐不是说了吗,就是意外。”

张桂琴知道他不想聊,也就没再问,看他碗里空了,又给加了一碗,说:“你慢点喝,我还点了两张饼。”

程松岩吃过那两张饼,借口去洗手间,然后把账结了。张桂琴看在眼里,心照不宣,没有拦。

两人出了羊汤馆,张桂琴看到警车,说:“真气派,和你在一起肯定特别有安全感。”

“当警察家属其实是很危险的。”

“我还从来没坐过警车呢,你捎我一段呗,我回地下。”

“不顺路。”

“回刑警队正好路过地下,咋不顺路?”

“我不回刑警队,我要去趟医院。”

“去医院干啥?我陪你去。”

“我女儿在那儿住院呢。”

张桂琴脸色一变,说:“你女儿得的啥病?大病小病?你姐咋没和我说过?”

“既然她没和你说,那我也不和你说了,其实我今天来见你,也是我姐硬逼着来的。”

张桂琴“哦”了一声,明白了:“你老婆去世好几年了,你就没想往前迈一步?”

“我带着女儿过日子挺难的,迈不动。”

“那看来你女儿看病挺费钱啊,你都当刑警队队长了还觉得难。”

程松岩苦笑了下,准备上车。

“等等。”

“我劝你一句,再找个别人去相亲吧。”

“我听你的劝,咱俩都是活得不容易的人,一个不容易再加上另一个不容易,只会更不容易。”张桂琴说着,掏出一百块钱,塞到程松岩手里,“多了也没有,给你闺女买点吃的。”

程松岩不要,张桂琴死活硬塞给他,说就当刚才那顿饭AA了,然后小跑着离开。程松岩没有追,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风中张桂琴的背影,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上了车,抽了根烟,启动车子,去了医院。

医院里的暖气还挺足的,程松岩进来没走几步就出汗了。他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才在超市买的果冻、AD钙奶、巧克力等零食,都是女儿可可爱吃的。他一路穿过走廊,来到病房里,女儿正坐在病床上看电视,看的是一部东北的情景喜剧,被逗得咯咯直笑。程松岩进来,她也不理,眼睛也不从电视上挪开。

程松岩把电视关了,女儿这才看他,说:“爸爸你干啥啊?演得正好笑呢!”

“医生说了,让你多休息,不能一个劲地看电视。”

女儿嘴一撇,说:“那我一个人在这儿待着怪没意思的,不看电视干啥?”

“那不会看书啊?这一住半个多月功课落下多少?”

女儿不说话了,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AD钙奶,吸了起来。

“你大姑呢?咋没在这儿陪着你呢?”

“刚出去,好像上厕所去了吧。”

程松岩又看了看隔壁空着的床铺,说:“备备去哪儿了?”

“出院了,今天一大早走的。爸爸,我啥时候能出院啊?”

“你等会儿,我给你问问医生去。”程松岩说着就走出了病房,来到心内科,敲门进去,里面坐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白大褂,头顶还戴着帽子,似乎刚从手术台下来,很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在揉眼睛。

女医生看到他,正了正身子,说:“可可爸爸,你来了。”

陈松岩抱歉地笑着说:“孔主任,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没事,我就稍微打个盹儿,有什么事,你说?”

“我也没啥事,就是问问,我家可可这次啥时候能出院?”

孔主任起身从柜子里翻出可可的病例,看了看,说:“体征都挺稳定的,再住个两三天,把开的药打完就能出院了。”

程松岩面露喜色:“那我知道了,谢谢你孔主任。”刚转身要走,却又被孔主任叫住。

孔主任犹豫了一下,说:“可可爸爸,可可虽然这次恢复得挺好,但手术真不能再拖了,如果她下次再住院,情况就会很危险了。”

程松岩脸上的喜色收了回去,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孔主任,我会尽快让可可做手术的。”

他走出科室,没有回病房,而是来到医院外面,在台阶上点了根烟,一脸忧愁。这时手机响了,是队里的小沈打来的:“程队,有案子。”

程松岩赶回刑警队,刚进门,小沈就跑来汇报:“今天中午有家长来报案,说孩子不见了,十岁,小女孩。”

“不见多久了?”

“两天了。”

“两天了?怎么才报案?”

“孩子母亲的妹妹死了,两口子去外地奔丧,孩子上学去不了,就把她一个人放家里了,寻思孩子挺懂事的,在家就待几天,应该没问题,可一回来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去学校一打听,都两天没来上学了。”

程松岩接过女孩的照片看了看,挺可爱的,头上扎了两个发鬏,像个哪吒。他问小沈:“家里派人去查了吗?”

“老孙带人过去了。”

“那学校呢?”

“我正准备过去呢。”

“那咱俩一起吧。”

女孩在佳城第三小学读四年级,程松岩先是找班主任了解了一下情况。班主任说女孩叫孟欣,学习成绩不错,也特别听话、懂事。

程松岩问:“那她最后一天出现在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班主任想了想说:“就上课下课,没啥特别的事情。”

程松岩又问:“那隔天她没来上学,你没联系她家长吗?”

“联系了,可她家的联系方式是个座机,打了没人接,我就想着她应该是和家里人一起出去了。我又问有没有同学知道她为啥没来,有个和她家住得很近的同学说她老姨死了。我就猜测应该是全家去奔丧了,走得急,没来得及请假……”班主任说到这里,有些懊悔,“我当时真该再多打听打听的。”

程松岩安慰班主任:“这事不赖你,要赖也赖她父母,不该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说完他想起自己的女儿,自己不也总是把女儿一个人扔在家里吗?脑子里只闪过这一瞬,他又回过神来,说:“能带我去见见班里的同学吗?”

程松岩和小沈来到孟欣的班级,先是问那个和孟欣家住得很近的同学,问她那天放学后有没有再见到孟欣。

那个同学是个女生,看到警察有些紧张,浑身抖索着说,自己家和她家隔着一条街,但是自己爸妈和她爸妈在一个市场里卖东西,她爸妈卖水果,自己爸妈卖调料,她老姨死那件事,就是听自己爸妈说的……

她一句都没回答到正点上,全班同学都笑了。这一笑,她觉得没脸了,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程松岩安慰她,说她说得挺好的,不要哭。她却头也不抬了,只说没看到,那天放学后就没看到了。

程松岩见在她这里问不出什么东西,便问其他同学放学后有没有再见到孟欣,或是知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结果四十多个脑袋都在摇头。程松岩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有个小男孩却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小沈眼尖,看见了,一个箭步冲过去,说:“你知道什么?”

男孩站起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想问一个问题,警察叔叔,孟欣是不是被拐卖了?”

班主任说:“你听谁说的?不许胡说。”

小男孩说:“我妈说的,她让我放学后别到处乱跑,说小心被人贩子拐走。”

全班同学都笑了,程松岩板着脸,没说拐卖不拐卖,只说:“叔叔会把她找回来,过几天你们就能看到她。”

出了班级,程松岩和小沈在操场的垃圾桶旁抽烟,正是上课时间,整个操场空空荡荡的。程松岩问小沈:“老孙那边有消息了吗?”

“老孙那边也刚查完,亲戚邻居问了一大圈,啥都没问到。家里也没找着啥有用的线索。”

“你说两天时间,开车的话,能从咱这儿跑到哪儿?”

“开车的话,就算下雪了道滑,开一开歇一歇,也够到北京了。”

“那坐火车呢?”

“那跑得更远了……”小沈随即反应过来,“队长,你也觉得这小姑娘是被拐卖了?”

“立马让大伙去火车站、汽车站查一查这两天的监控,高速收费站也查一下。”

小沈说了句“明白”,立马掏出手机打电话。

程松岩又抽了一口烟,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又要下雪了。然后他顺着那天空望过去,看到孟欣班级门口,有个小男孩蹑手蹑脚地靠过去,趴着窗户往里看。程松岩觉得不对劲,掐灭了烟,走了过去,揪住了小男孩的后衣领。

小男孩吓了一跳,挣扎着要跑,程松岩说:“别乱动,我是警察。”小男孩老实了一点。程松岩问他是哪个班的,小男孩说是六班的。程松岩问他来这儿偷看什么,小男孩不说话。程松岩吓唬他:“不说?行,那和我去趟警察局,我拷问拷问你。”

“你骗我,警察是不能乱抓人的,再说我也不是坏人。”

“那你是什么人?我看你像小偷,是不是要进去偷东西?”

小男孩脸涨得通红:“我不是小偷,我是来找人的!”

“是来找孟欣的吗?”程松岩问。小男孩愣住了。程松岩知道碰对人了,继续说:“你为什么上课时间来找她?”

“我两天没见到她了,刚才听说警察来她班级了,就以为她回来了。”

“你和孟欣是好朋友?”

“算是吧,我俩去年一起参加过市里的歌唱比赛,她第五我第六。”

“那她不见的前一天,你放学后见过她吗?”程松岩问。小男孩又不说话了。程松岩蹲下身子,说:“你无论知道什么,都告诉叔叔好不好?这对找到孟欣会很有帮助的。”

“那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不能告诉我们老师和我爸。”

“我保证,一定不说。”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相信程松岩,他说:“那天放学,我带孟欣去了网吧。她太老实了,从来没去过网吧,那两天正好她爸妈不在,我就说带她去玩玩,她很好奇,就答应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一起去了网吧,开了机子,我给她找了个偶像剧看,然后自己打游戏。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说还不如回家看电视,就走了。”

“去哪儿了?回家了?”

“应该是回家了吧,我也不知道,我玩得入迷,一直玩到七点多才回家,幸亏我爸出去喝酒了,我才没被发现。”小男孩说完,看到远处一个老师朝教室走过去。他急了,说:“我们老师回来了,我得回班级了。”

他说完撒腿就跑,程松岩却又抓住他的后衣领:“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那个网吧叫什么名字?”

从学校到网吧,要穿过三条马路,左转进一个小胡同,再往里走三十米。程松岩把车子停在胡同口,下了车和小沈一起往里走。到了门前,小沈抬头看了一眼牌匾,说:“走光人,这网吧,看名字就知道不正经。”

程松岩拍了下他的脑袋,说:“人家是牌匾的灯坏了,缺了笔画,你仔细看,叫超光轮。”

小沈仔细一看,笑了。

两人走进去,吧台有个小太妹,嚼着口香糖,鼻环一拱一拱的。她说:“两位大哥是坐大厅还是包间啊?”

小沈亮出证件,说:“我们是警察。”

小太妹说:“警察咋啦?警察上网也得花钱啊!”

小沈说:“我们不是来上网的,我们是来查案子的。”

程松岩接过话,说:“你们老板在吗?”

小太妹说:“警察大哥,你找我们老板啥事?我是这家店的店长,有事和我说就行。”

程松岩拿出孟欣的照片,说:“这个小女孩见过吗?”

小太妹惊呼:“这么小的小孩,怎么可能见过?我们这儿未成年人是不能进来的!”

小沈说:“你和我扯什么呢?那个小孩不就是未成年人吗?”他指了指不远处座位上的小男孩,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玩CS[2]玩得正入迷。

小太妹说:“那个不是客人,是我们老板家的孩子。”

小沈当然不信,要和她对质,程松岩摆了摆手,拦住小沈,对小太妹说:“你别紧张,我们不是来查未成年人的,两天前有个小女孩从你们这儿出去后就失踪了,监控能给我们调出来看看吗?”

小太妹犹豫了,说:“我给我们老板打个电话。”她走进吧台后面的员工休息室里,过了一会儿,出来了,说:“你们稍等一下。”然后在吧台前的电脑上操作了一番,把屏幕转了过来,画面显示时间是两天前。

程松岩让小太妹把时间往傍晚调,先是看到孟欣跟着小男孩进来,坐在了监控不到的位置。差不多过了四十分钟,孟欣又独自出现在监控里,然后走了出去。

这就是最后的画面了,时间是12月26日,下午五点三十三分。

程松岩和小沈出了网吧,看着这条小胡同,是条死胡同,只能原路进原路出。两人往回走,一排的商铺有卖包子的、卖烧烤的、卖小商品的,可每家门前都没装监控。

两人一路走到胡同口,线索断了,有点失落。

小沈跳上车,说:“程队,接下来去哪儿啊?是吃点饭还是直接回队里?”

程松岩却停住了脚步,看着胡同对面的十字路口,傍晚人潮汹涌,信号灯不停闪烁。他也上了车子,说:“去交通指挥中心。”

程松岩和小沈在交通指挥中心的屏幕前,看着胡同口十字路的监控画面,最纵深处,就是那条弯曲的小胡同。程松岩让工作人员把时间调到两天前下午的五点三十三分,然后便盯在那里,一帧一帧地看。

从网吧走到胡同口,最慢也只需要两分钟的时间,可程松岩一直盯到六点钟,都没看到孟欣的身影走出胡同。小沈也纳闷:“怎么回事?难道没出来?我这就去胡同里的其他店调查一下,没准嫌疑人就藏在这几家店里。”

程松岩拦住了他,说:“你说的有可能,但不管谁拐走了这孩子,也不可能一直藏在店里,肯定要想办法转移出去,只要带着孩子出来,监控就肯定能拍到。”

小沈说:“对,这胡同又进不去车,出来时想藏都藏不住。”

程松岩让工作人员把视频的播放速度加快,然后拿了纸和笔,一直在记着什么。他把这两天多的视频都看了一遍,都没有孟欣的身影或是可疑的乔装者。小沈又纳闷了,说:“这孩子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啊?”

程松岩点了根烟,抽了几口,把纸亮给小沈看,说:“这胡同虽然没有汽车进出,但三轮车倒是不少,这两天一共有六辆送啤酒的,两辆送木炭的,一辆收垃圾的和一辆捡破烂的。”他指着画面里的三轮车,说:“你看,这送啤酒的和送木炭的车,上面都没有遮挡物,也没有装下小孩子的空间,应该可以排除嫌疑。所以,能把孟欣带出去的,只有收垃圾的和捡破烂的这两辆车。”

小沈一拍脑袋,说:“哎呀妈呀,程队,还是你厉害,我这就去查这两辆三轮车。”

“你别忙三火四的,”程松岩又让工作人员把视频倒退到收垃圾的画面,出现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你看这个收垃圾的,不紧不慢的,在胡同口还抽了两根烟,还跟另一个环卫工人唠嗑了很长时间,这个人基本可以排除,没有人车里藏着一个拐来的孩子,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小沈说:“所以,拐走孟欣的,很可能就是那个捡破烂的?”

此时,屏幕正定格在那个捡破烂的人身上。他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但从体态来看,应该是个三十岁到四十岁的男人。他出现在胡同口的时间,是两天前的下午五点三十九分,也就是孟欣从网吧出来的六分钟后,然后他向左转弯,监控再也没拍到了。

此时老孙那边又传来了消息,火车站、汽车站和收费站都查了,没出现过孟欣的身影。小沈说:“没出城,就还有希望。”

程松岩搓了搓下巴,说:“小沈,你饿了吧?”

“可不咋的,都饿过劲了。”

“那咱俩找个地方吃点饭,然后回队里开会。”

程松岩和小沈在街边小店各吃了一碗热面,回到队里,已经是深夜了,老孙等人在哈欠连天地等着开会,一群男人抽得满屋子都是烟。

程松岩把从交通指挥中心监控视频里截下来的画面发给众人,然后部署任务。老孙带一组人,去市里各个废品收购站排查。小沈带人沿路去盘查出城的乡道,经过的各个村镇都不能放过,万一这拐子鸡贼没走高速,这些地方或许能找到线索。另外还有一组人,去网吧胡同附近的店家挨个走访,看有没有人认识这个捡破烂的。

一张网撒了出去,能不能捞到鱼,就全靠运气了。程松岩自己也没闲着,去档案室调出了近些年被捕的人贩子,看最近有没有出狱的。一查还真查到两个,可再追下去,却发现一个现在人在广州倒腾服装,另一个出狱后偷东西,出了车祸,死掉了。这条线,先断了。

接着断掉的是网里的其他几条线。小沈把方圆百里的乡道都穿梭了一遍,县、镇、村屯也都走访了一番,没查到啥可疑的人经过,倒是处理了一起夫妻打架案,还救下一个喝农药的老太太。

老孙也把废品收购站挨个询问了一圈,带回几个岁数体态都差不多的男人,可询问了一下,他们当天都有不在场证明,就又都放走了。

另一组排查了胡同里的店家,人们都说那天下午没注意有人捡破烂。又有人说,以前这里总有个捡破烂的,是个女的,从来没见过有男的。他们又去找之前那个女的,女人却不见了,住的房子是个平房,租的。找到房东,房东说她退租了,那女人的老公前段时间回来了,两人去南方赚大钱去了,就不捡破烂了。

此刻所有断了的线都收回来,是一堆无用的线头。这一番搜查,几天的时间又过去了,对诱拐案件来说,黄金期已经过了。

程松岩心里知道,这孩子找到的概率已经非常渺茫了,但面对失魂落魄的孩子父母,他还要给予希望。于是他便让小沈带着一个新来的刑警继续追查此案,其他警力便被派去查新的案子了。

不是每个案子都能告破,也总会有新的案子把旧的案子掩埋。这是程松岩做刑警十多年后,才能接受的事实。尽管无奈,但多几次这种煎熬,就习惯了,日子还能照常过。

他回到家里,六十多平方米的小两居,没了媳妇后一直乱糟糟的。阳台的白菜和土豆都烂了,他也懒得去清理。他洗了几天来的第一个澡,然后疲惫地瘫倒在床上,临睡之前,想着明天该接女儿出院了。

第二天一早,程松岩去医院接可可,办完出院手续,领着可可往外走,就看到医生护士们在门前挂着彩带和“新年快乐”的装饰品。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元旦,2006年就这么过去了。

可可问:“爸爸,元旦了,我可以去游乐园吗?”

“这大冷天的,去游乐园能把耳朵冻掉。”

可可又提议:“那去江面上滑冰。”

“你就不能选个暖和点的地方?”

可可又开始想,还没想到新的,程松岩就说:“想不到的话,那咱们就去大姑家过元旦吧。”

“大姑天天来看我,我看她都看腻烦了。”

“你这小没良心的,大姑来照看你还照看出错了?”程松岩拍了拍可可的脑瓜,说,“今天过元旦,我猜大姑肯定会给你做很多好吃的。”

可可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说:“那行吧,但咱俩也不能空手去啊。”

“去你大姑家吃饭还用带什么礼物吗?”

“我记得今天也是浩浩哥哥的生日。”

程松岩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姐姐的儿子宫浩是元旦这天出生的,还真不能空手去。于是他捏了捏可可的脸蛋,说:“我闺女脑瓜真好使,你不提爸爸都忘了。”

“你年年忘。”

“谁让他这个生日和元旦搞到一天去了!”

“那大姑当年憋两天再生好了。”

程松岩拍了拍她的头,说:“这话到了大姑家可别乱说啊,没大没小的。”

可可吐了吐舌头。

两人拎着蛋糕爬楼梯,可可刚爬到二楼就喊累,让爸爸背。程松岩把女儿背在背上,心里觉得难受,女儿打小就有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体育课从来都是站一边看。他们住的房子在五楼,女儿爬楼梯费劲,他一直想换个一二楼或是带电梯的,可房价噌噌地涨,根本没办法。

可可趴在程松岩背上,说:“大姑家比咱家楼层还高。”

“住得高看得远。”

“那我以后长大了住一百层楼。”

程松岩笑着说:“你咋不住到月球上去呢!”

两人说着到了大姑家门前,程松岩把可可放下来,敲了敲门,门打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站在门前,说:“老舅[3],可可,你们来了。”

“浩浩哥哥好。”可可说。

程松岩把蛋糕递给浩浩:“祝小寿星生日快乐!”

浩浩看到蛋糕,拎起来就往屋里跑,喊着:“妈!你看我老舅给我买啥了!”

程松岩的姐姐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顶假发走到门前,放下剪刀腾出手给两人拿拖鞋。她说:“一个小孩子过生日,你给他买那玩意儿干啥,死啦贵的。”

程松岩说:“买蛋糕还能干啥?吃呗。一年就过一个生日,再贵能贵到哪儿去!”

姐姐给可可脱下羽绒服,可可就跑进去和浩浩玩了。程松岩看着姐姐手里的假发,说:“你这是干啥啊?自己头发不是挺多的吗?”

“不是给我自己戴,我这不是正练习剪头发吗!我准备在小区后面那条步行街上,支个棚子,给人剪头发。”

“那能有人去吗?现在年轻人理发都去找造型师,又设计又办卡的。”

“年轻人不来,那老头老太太总有吧,人家剪个头十块,我五块,总有人来吧?”

“我看也够呛,老头老太太更计计[4]。”

“计计就计计吧,不干咋整啊,也不能总在家待着,得想办法赚点钱啊。”

“姐夫他们厂子效益不是一直不错吗?”

“今年也不行了,那白瓜子现在谁吃啊,拿回家咱们自己都不嗑。这东西卖不出去,他就拿不到提成,那点死工资啥事都不顶。”

“听着是挺愁人的,等他回来我陪他唠唠嗑,姐夫这人内向,别再憋出啥病来。”

“聊啥啊,又出差了,到处求门路,大过节的都回不来。”

两人边说着边把菜都端上桌,有排骨,有带鱼,还有花生米。程松岩脖子伸向浩浩卧室的方向,喊:“浩浩,可可,开饭啦!”

“我俩再玩两把顶大蘑就出来。”可可说道。

“让他俩玩吧,咱俩先吃。”姐姐说着开了瓶白酒,“你今天休假,能喝两口吧?”

“这么一桌子好菜,不喝两口不就浪费了吗?”

程松岩拿酒给姐姐和自己倒上,然后碰杯说:“新年快乐。”

姐姐喝了一口,说:“新年快乐不快乐不重要,我就希望能多赚点钱。浩浩眼瞅着上初中了,一上初中就得补课,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程松岩明白姐姐的难处,喝了口酒,点着头不说话。

姐姐又小声说:“这可可的手术,也不能再拖了吧?我看这孩子,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我知道,我把房子挂出去了,可那破玩意儿,也卖不了多少钱。”

姐姐急了,说:“那房子可不能卖啊!卖了房,你领着个孩子住哪儿去?租房一个月也不少钱呢!”

“不卖咋整啊,也不能眼看着这孩子遭罪啊!”

姐姐也想不出啥好办法,喝了口闷酒,说:“哎,我给你介绍那个桂琴,你俩咋样了?你这两天忙案子,也没和我说。我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

程松岩吃了颗花生米,说:“她应该是生你气了。”

“生我啥气?我哪儿得罪她了?”

“你是不是瞒着她,没告诉她可可有心脏病?”

姐姐愣了,随即说:“这娘们儿也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啥条件,你一个刑警队队长,要不是孩子有病,能和她相亲?”

“你也别这么说人家,她是个好人,自己带女儿过也挺不容易的,想找个条件好的也正常。”

姐姐叹了口气说:“行吧,你也别急啊,我再给你踅摸踅摸其他的。”

“姐,你就别给我踅摸了,我真不想再婚,我带着可可过挺好的。”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和慧茹有感情,可她也死六七年了,你该往前迈一步了。再说了,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了可可啊,等她再长大一点,身体有啥变化了,和你这个当爸的都没法说。”

“就算这样,那也等过两年再说啊,我现在连可可做手术的钱都凑不到,哪有钱去再婚啊。”

姐姐喝了口酒,说:“我给你踅摸人,其实也是为了给可可治病,那个桂琴,我以为她在地下出床子,手里应该有点钱,没想到也是个面上光鲜。”

“姐,你停一下,我咋没听明白呢?你给我介绍人相亲,原来是为了找个人掏钱给可可做手术?”

“也不能让人全掏,能出多少都是个心意,就算全掏了,咱也算借的,到时候手术做完慢慢还呗。”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这是让我钓富婆呢!”

“你咋说得那么难听呢,那结婚就兴女方看条件,咱男的就不能看看条件了?咱长得精神,还是刑警队队长,咱差啥?”

“得得得,咱是啥也不差,可人家也不是傻子。姐,我严肃地告诉你,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可可的手术费,我自己想办法,你要是再乱踅摸人,你家这个门,我就不登了。”

“你瞅你,咋还急眼了呢,那不踅摸就不踅摸呗。”姐姐举起酒杯,程松岩不理她,她就自己碰程松岩的酒杯,说,“喝一口,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程松岩闷着气喝了一口,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问:“哪位?”

那边声音焦急:“是程松岩吗?我是张桂琴。”

程松岩想起来了,那天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但他没存名字。他说:“你找我啥事?”

“我女儿丢了,我去报案,派出所说没超过二十四小时不给立案,可我哪儿都找了,就是找不着,我实在没办法了,求你帮帮我行吗?”

“你在哪儿?我去找你!”程松岩挂了电话,起身就要走。

“咋啦?谁给你打电话啊?”

“张桂琴,她孩子丢了,我帮着去找找,我要是晚上不回来,可可就在这儿睡吧。”

姐姐没把孩子丢了当回事,只当是跑哪儿玩去了,就说:“快去吧,快去吧,你说这孩子咋还跑丢了,这事也寸,没准你俩真有缘分。”

程松岩没理会姐姐,穿上鞋跑出了门。

程松岩打了辆车直奔张桂琴给的地址,路上隐隐觉得她孩子丢了这事和孟欣那案子没准有关联,便给小沈打了个电话,让他来和自己会合。

冬天天黑得早,三四点钟就擦黑了,程松岩下了出租车,路灯已经亮了,他看到张桂琴在路边等着,身后是家麻辣烫店。

“这是哪儿啊?你家住这里边的小区啊?”程松岩问。

张桂琴说:“不是不是,我家闺女就是在这儿丢的。”

程松岩见她急得眼泪汪汪的,就说:“你先冷静一下,把孩子怎么丢的和我说一下。”

张桂琴掏出纸巾擦了擦冻红的鼻子,说:“今天孩子放假,和我一起出床子,中午的时候她饿了,说想吃麻辣烫,我就给她钱,让她自己在附近吃。以前也总这样,可这次等了一个多小时她也不回来,我就出来找她。她每次吃麻辣烫都来身后这家,老板都认识了,我就问老板她来没来过,老板说来过,吃了一个中碗的,还加了两根烤肠、一瓶酸梅汤。我就问然后呢,老板说然后吃完就走了。我就寻思可能跑哪儿玩去了,这附近有个电玩城,她爱抓娃娃。我又跑那儿找了一圈,店员说没见着。我又给她几个要好的同学家打了电话,问有没有跟她们出去玩,可也都说没有,我这一下就抓瞎了……”

程松岩说:“你别急,孩子有没有可能被她爸接走了?”

“不可能,她爸搬去大连了。”

“那有没有可能去了别的亲戚家?”程松岩又问。

张桂琴想了想说:“那我再给我小弟打个电话。”

张桂琴走到一旁去打电话,小沈赶了过来,程松岩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也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小沈听了眉头紧皱,说:“我这边这几天还查到了一点消息,我从几个捡破烂的老头那儿打听到,最近他们碰到过一个奇怪的人,每天推辆三轮车,车上堆着纸壳箱、水瓶子啥的,可从来都不卖。”

程松岩说:“这人可能就是伪装成捡破烂的,然后拐小孩。那几个老头知道他大概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一般捡破烂的都住在郊区的平房里,我正带人挨家排查呢。”小沈抬头看了看路口的信号灯,说,“要不要再去交通指挥中心,查查监控?”

“去,你现在就去,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小沈领了命令跑走了。

张桂琴打完电话走了回来,眼睛更红了,应该是和弟弟又哭了一场。

程松岩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问:“怎么样?”

“没去我小弟那儿。”张桂琴摇了摇头,然后吸了吸鼻子,又说,“我小弟真不是人,我和他说孩子丢了,他却说活该,说都怪我平时不好好管孩子,上次去他家,孩子还偷摸拿走了他一个对讲机,现在都没还回去……你说都是一个妈生的,他的心咋那么狠呢?”

程松岩想安慰她,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脑子转了转,把她的话咂摸了一下,却咂摸出了新滋味。他问:“你弟弟说你闺女拿了他一个对讲机?”

“是啊,那破玩意儿也不值钱,但我闺女好像挺喜欢,天天别在腰上玩……”

程松岩想了想说:“带我去找你弟。”

张桂琴弟弟是个保安,在煤电公司上班。张桂琴带着程松岩在保安亭找到他。他看着程松岩,嬉皮笑脸地说:“姐,这就是你新给我找的姐夫啊?那能不能给我在刑警队安排个工作啊?”

程松岩看不惯他,露出一脸的凶相,说:“你正经点,你外甥女可能被人拐了,我没空和你在这儿扯皮。你说她拿走你一个对讲机,什么样的,给我看看。”

张桂琴弟弟看程松岩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虽不服气,但还是从腰上拿下一部对讲机,说:“就这样式的,我们保安内部用的,她偷走了一个,害得我又买了个二手的。”

程松岩拿过对讲机,说:“你们用哪个频道?”

张桂琴弟弟指了指屏幕上显示的数字403,说:“就是这个。”

程松岩又问:“你这对讲机通话距离多远?”

张桂琴弟弟说:“两三里地吧,再远信号就不好了。”

张桂琴一把抢过对讲机,冲着对讲机喊:“梦晨,梦晨,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吗?你要是听到了就吱个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啥梦晨,啥妈妈啊?这对讲机咋还串台了呢?”

张桂琴弟弟说:“姐,你别乱喊,同事该笑话我了。”

张桂琴不理会还要喊,程松岩脑子里却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孩子真是被拐走的,那这呼喊可能会给她带来危险。于是他把对讲机拿了过来,说:“别喊了,可能不在通话范围之内。”然后思考了一下,又说:“这对讲机我先带走了。”

张桂琴弟弟说:“你不能带走啊,带走了我领导又该骂我了。”

张桂琴说:“你外甥女都丢了,你还担心领导骂你!当年我就不该管你,就该让你在笆篱子里蹲着!”

张桂琴弟弟说:“蹲着就蹲着,在里面有吃有喝的,还啥也不用干,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这话程松岩听着都来气,他说:“你少说两句,下次再犯事落我手里,我让你蹲个够!”

张桂琴弟弟胸口窝火,但也不敢顶撞,张了张嘴,把话都憋了回去。

程松岩又说:“领导要是找你,你就说警察破案,对讲机被征用了。还有,你去告诉刚才那个保安,把对讲机关了,别老插话捣乱!”

程松岩说完,拿着对讲机,带着张桂琴走了。张桂琴弟弟一副吃了闷亏的样子,看他们走远才弱弱地说了一句:“记得还回来啊……”

程松岩回到刑警队,直奔技术科,推开门,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在值班,嗍了根果丹皮在看言情小说,看到程松岩进来,急忙把书往身后藏。

程松岩说:“别藏了,都看见了,许丽,我劝你赶紧找人谈个恋爱,保准你不再相信这玩意儿。”

许丽大咧咧一笑,看了看程松岩身后的张桂琴,说:“程队,听说你前几天去相亲了,就是这个姐姐吗?”

程松岩一愣,说:“这事你咋知道?”

许丽说:“小沈说的,全队都知道。”

程松岩想骂脏话,看了看张桂琴,憋了回去,然后把对讲机递给许丽,说:“你看看这玩意儿,能定位吗?”

许丽接过去,看了看型号,说:“不能,这款没有内置GPS。”

程松岩说:“那要是这玩意儿丢了,就没办法找回来?”

许丽说:“能找回来,但要用无线电测向。”

程松岩说:“那你赶紧给我找一找,就和这个是一个型号的,也用一个频道。”

许丽说:“程队,你就别逗我玩了,这咋找啊?无线电测向测的是电波,这城市里到处都是,任何一台对讲机都能发出来,就是找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找到你要的那一台啊!”

程松岩听了一脸愁容,挠着后脑勺不知道该咋办,回头看张桂琴。刚才一路都带着希望的她,听到这话,脸也垮了下来,她看了看程松岩,又看了看许丽,突然腿一软,跪了下来,说:“程队长,小姑娘,我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女儿好不好,我求求你们了,没有我女儿,我也活不下去了……”

程松岩急忙搀扶张桂琴:“你这是干啥啊,我又没说不管,你快起来!”

许丽虽不知道发生了啥,但也猜出个大概,帮着程松岩往起扶张桂琴。可张桂琴半个身子不起来,双腿软绵绵地拖在地上,两人再用力,张桂琴的一只鞋子掉落下来,只见袜子殷红一片,她跑了一下午,脚都磨出血了。

看着地砖上的一条条血道子,程松岩和许丽愣住了。

张桂琴趁机挣脱了二人的手,坐在地上,也不管脚疼,急忙用袖子擦地砖上的血,说:“对不起,对不起,把地弄脏了。”她擦着擦着,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然后整个人猛地趴在地上,号啕痛哭起来,哭声里全都是懊悔和绝望。

那哭声在屋子里转圈圈,跑不出去,程松岩和许丽听着听着,也跟着揪心地红了眼眶。

许丽把张桂琴带到了医务室处理脚上的伤口,程松岩站在门前抽烟。冬夜漫长,风也躲了起来,干冷干冷的。他脑子里还在不时地闪现刚才张桂琴那脚上的血,同为父母,他太明白那抓心挠肝的痛苦,再多往深处想一步,如果换作可可丢了,或是有一天可可被疾病带走了……他不敢多想了,抽烟的手都在颤抖。

这时手机响了,是小沈打来的,一接通,小沈那边就着急忙慌地说:“程队,找到了!监控拍到了!”

“你别急,慢慢说。”

“监控拍到了,在麻辣烫店门前的拐弯处,一个捡破烂的骑一辆三轮车,把一个小女孩捂晕后塞进了三轮车里,太他妈胆儿肥了!”

程松岩的烟烫到了手指,他急忙扔掉,说:“然后呢?带去哪儿了?”

“他下一次出现是在友谊路和龙石路的交叉口,再下一次是在友谊路和松花街,再然后是起点巷,后面就没了。”

程松岩听着小沈的话,脑子里已经画出一幅城市地图,沿着友谊路,一路向西,龙石路,松花街,过了起点巷,就是郊区了。他让小沈赶紧去起点巷,在那里等着会合。然后他跑回屋子,直奔医务室,喊许丽带上无线电测向设备跟自己走。许丽立马跑回技术科拿设备。

张桂琴的脚刚处理好,现在也知道疼了,一瘸一拐地问程松岩:“怎么了?有线索了?”

程松岩点了点头说:“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下……”

“程队长,你带我一起去吧。”

“出警不能带你去。”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好不好?让我在这儿干等着,我实在等不下去。”她拉住程松岩的衣服不放。

程松岩又急又火,甩开她,说:“这是出警!你以为是闹着玩呢!你这一瘸一拐的,万一拖累了救你女儿怎么办?”

张桂琴像是被吓到似的,松开了手,许丽背着设备过来,不忍心地看了她一眼,跟着程松岩离开了。

两人上了警车,直奔起点巷,等赶到时,看到小沈已经等在那儿了。三人会合,上了同一辆车子,再往前开几百米,就是荒郊野外了。前几天刚下了雪,车灯一照,方圆几里,一片白茫茫,连只野鸡都藏不住。

小沈纳闷:“这人能去哪儿呢?”他下车,拿着手电找车轱辘印。

程松岩让许丽试着测向:“这荒郊野外的,应该好找电波吧?”

许丽拿出设备,在调试,小沈却跑回来敲车窗,说:“找到三轮车轱辘印了。”

程松岩一听赶紧下车,许丽也跟着跑了下来,三人顺着小沈找的车轱辘印,一路往前走。车轱辘印七弯八拐,顺着小路把他们往回带,带进了一片待拆迁的平房区。这里的居民全都搬走了,没有灯火,漆黑一片,车轱辘印消失在一户铁门前。

程松岩关了手电,掏出腰间的手枪,小沈也把枪握在手里。程松岩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进,小沈做保护。许丽没枪,她紧张地放下设备,捡起一根木棍,蹲在大门边。

大门没锁,程松岩推门进去,堆满纸箱和水瓶的三轮车就停在院子里。两人屏息静气,往屋门靠近,程松岩做了个一、二、三的手势,在比到三的时候,一脚把屋门踹开,随即打开手电,只见一个人影嗖的一声,推开后门跑走了。

“站住!”程松岩大吼一声,追了上去,小沈紧跟其后。程松岩跑出后门,看着那个人影朝西边跑去,程松岩朝天上鸣枪,那身影停顿了一下,随即拐了个弯继续跑。程松岩拔腿再追,拐过去看是个死胡同,那人翻墙跳了过去。

程松岩也翻墙跳了过去,可落地时却踩在了废木料的几颗钉子上,他忍痛把木板拔出来,钉子上沾满了血。他顾不了那么多,爬起来继续追,却见自己已经跑回了前门那条路。

许丽仍旧拿着木棍蹲在地上,她刚才听到鸣枪和追跑的声音,可也不敢乱跑,怕添乱出了岔子,就一直守在前门。这时看一个身影跑来,见不是程队和小沈,便一棍子挥了上去,抡在了那人的腿上,那人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她起身上前又要挥一棍子,但那人却一个翻滚,随即一抬脚,踹在了她的肚子上,她吃痛跌坐在了地上,那人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程松岩追了过来,看许丽坐在地上,许丽大吼:“别管我,快去抓人!”程松岩越过许丽继续追,一路追出了平房区,面前是一片野湖,在黑夜里泛着微微的白光,那人在冰面上的身影,像是一棵树或是一根玉米秆,摇摇摆摆的。

砰的一声,身后传来枪响,小沈气喘吁吁地站在程松岩身后,朝湖面开了一枪,可是没打到人,但那身影明显矮了一截,他在弓着身子跑。

小沈又开了一枪,还是没打到,便继续追了上去,程松岩瘸着脚跟在身后,看着小沈越来越接近那个身影,却传来扑通一声,小沈的影子消失了。程松岩暗叫不好,咬着牙往前跑,跑到跟前才看清,前面是一个冰窟窿,小沈在水里面挣扎,随着冰碴子起起伏伏,就快要冻僵了。

程松岩急忙匍匐在冰窟窿旁,缓缓爬过去,伸出手,拉住小沈,然后一点点地后退,再后退,才把小沈拉出水,又拉得离冰窟窿远了些才松开手。

小沈翻了个身,气喘吁吁地躺在冰面上,缓了好一阵,哆嗦着说:“差一点,差一点就抓到了。”程松岩抬起头,那人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夜幕里,再环顾,四面八方,暗夜无星,都没了方向。

程松岩通知了刑警队,老孙带着一伙人赶来在车边会合,车门一打开,张桂琴也从车子里钻了出来。

程松岩说:“老孙,你咋把她带来了?”老孙一脸为难。

张桂琴说:“程队,你别怪这位大哥,是我硬缠着来的,听说找着人了,那看到我女儿了吗?”

程松岩摇摇头说:“你既然来了,就老实在车里待着。”

张桂琴说:“我明白,我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

程松岩随即布置任务,先让人把小沈送回去,然后让老孙带人在方圆几公里内,地毯式搜查。

大家领了任务散去。程松岩抽了根烟,准备回刚才那个铁大门的屋子,看看还能找出什么线索,可刚要离去,许丽突然叫住他,说:“程队,我测到信号了。”

程松岩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我的无线电测向设备,测到信号了。”

程松岩急忙跳上车,看到测向设备的指针微弱地摆动着。

许丽看着前方的茫茫雪原,说:“这荒郊野岭的,咋能有信号呢?”

程松岩说:“你快定位一下。”

许丽拧动指针,说:“两点钟方向。”

程松岩启动车子,下道,朝那边开去。

张桂琴说:“咋啦?找到梦晨啦?”

程松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车子缓缓地前进。

许丽又说:“九点钟方向。”

车子左转,静谧的旷野,只剩下轮胎碾压雪地的声音。

许丽盯着测向设备,说:“信号越来越强了,往前,就在前面。”

可车子却停了下来,程松岩说:“车开不过去了。”

许丽抬头,通过风挡玻璃看出去,前面是一道沟壑。程松岩下车,许丽也背着设备跟了下来。程松岩拿着手电来到沟壑旁,手电照下去,沟壑还挺深。他拿手电照着往旁边走,看有没有能绕过去的路,走了几步却觉得异常,前方的沟壑旁,也有浅浅的三轮车辙。

许丽从他身后跑了过来,说:“程队,那信号好像就在这附近。”

程松岩点了点头,把三轮车辙照给许丽看。许丽当下明白了,两人沿着车辙往前找,一直到沟壑边缘,找到了一片脚印和一片拖拽的痕迹。两人跟着痕迹再往前几步,便看到沟壑边的一个缓坡,拖拽痕迹和脚印一路下去了。

程松岩掏出枪,让许丽在上面等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沿着缓坡往下走。可走了两步,之前被钉子扎的脚底突然一痛,没站稳,整个人坐在了地上,顺着雪面滑了下去。

沟壑有两个人那么深,程松岩滑到底,雪面子滚了一头一身。

许丽站在上面喊:“程队,你没事吧?”

“没事。”程松岩爬起身,往前走去。走着走着,看到前面有一片漆黑的东西,他用手电对准,是一堆燃烧过的灰烬,他捡了根枝条在灰烬里扒拉,有几片没烧净的衣服。他继续扒拉,枝条碰到灰烬下面的雪里的一个硬东西,他蹲下身,用手去刨,刨出来一个对讲机。这个对讲机因为沉,坠到了雪里,所以只是背面有些烧焦,整体还保存完好。

程松岩看到对讲机还开着,只是调到了静音,他把音量缓缓打开,里面突然传来张桂琴焦急的声音:“梦晨!梦晨!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吗?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吗?”

程松岩回头向上看,张桂琴踉跄地跑到了沟壑边缘,拿着对讲机一直在喊:“梦晨!梦晨!你说话!你听到就说话啊!”

程松岩冲着上面的许丽喊:“许丽!你快带她回车里!”

许丽拉住张桂琴,往车里拽。程松岩拿着对讲机,继续往前走,前方有几块大石头,突兀地露在雪地上,他靠过去,再靠过去,手电照清楚了,那并不是大石头,而是几个高一米左右的塑料桶,里面灌满了混凝土。

再往前走几步,程松岩停下了脚步,他咽了咽口水,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后背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面前的景象,如一个个大型的盆栽,在深夜的旷野里挺立着。

还没等程松岩回过神来,身后却传来一声尖叫,张桂琴挣脱了许丽,从缓坡上滑了下来。

张桂琴踉踉跄跄来到程松岩身边,说:“程队,找到梦晨了吗?”

程松岩缓过神来,急忙熄灭了手电的光,但已经来不及了。

张桂琴在那光收回的前一秒,看到了那混凝土里的孩子,其中一个头朝上的,正是她的女儿梦晨,她一瞬间呆住了,然后脚下一软,晕了过去。


注释:

[1]床子:方言,像床似的货架。

[2]CS:指《反恐精英》(Counter-Strike),一种射击类网络游戏。

[3]老舅:在东北方言中指“小舅”。

[4]计计:方言,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