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失手过的作者:埃默·托尔斯长篇小说集(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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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奇斯

当埃米特意识到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时,你真该瞧瞧他脸上的表情。从他的表情来看,你会以为我们是凭空冒出来的。

四十年代初,有一个名叫卡赞蒂基斯的逃脱艺术家。马戏团里一些爱开玩笑的人喜欢叫他来自哈肯萨克[1]的半吊子霍迪尼[2],但这么说不完全公平。虽然他的前半段表演有点不稳,但结尾堪称完美。你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铁链捆起来,锁进箱子,沉入巨型玻璃水池底部。一个金发美人推着一座大钟走出来,主持人提醒观众,普通人屏住呼吸只能坚持两分钟,大多数人缺氧四分钟后会感到眩晕,六分钟后会失去意识。平克顿侦探事务所[3]的两名侦探来到现场,确认箱子上的挂锁锁牢了。现场还来了一位希腊正教会的牧师,他身穿黑色长袍,蓄着花白的长胡子,以防需要主持最后的仪式。箱子沉到水里,金发美人开始计时。两分钟后,观众中有人开始吹口哨、起哄。五分钟后,他们会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呼。而八分钟后,平克顿侦探交换着担忧的眼神。十分钟后,牧师在胸前画十字,低声默念祷词。十二分钟后,金发美人泪流满面,两名舞台工作人员从幕后冲出来,帮平克顿侦探将箱子从水池里吊起来。箱子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舞台上,水漫过脚灯,流进乐池。平克顿的一个侦探笨手笨脚地掏出钥匙,另一个则把他推到一边,拔出手枪击落挂锁。他用力地打开盖子,掀翻箱子,结果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就在这时,那位东正教牧师扯掉自己的胡子露出真容,他正是卡赞蒂基斯本人,他的头发依然湿漉漉的,每位观众都露出一副见证神迹的惊诧模样。当埃米特·沃森意识到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时,他就是那副表情。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他简直不敢相信竟是我们。

——达奇斯?

——正是本人。还有伍利。

他看起来依旧目瞪口呆。

——可怎么……

我哈哈大笑。

——那是个好问题,对吧?

我把一只手贴在嘴边,压低声音。

——我们搭了监狱长的便车。在他签字让你离开时,我们溜进了他的汽车后备厢。

——你在开玩笑吧。

——我懂。这称不上什么头等舱之旅。里面得有三十八度吧,而且伍利每隔十分钟就抱怨要上厕所。等我们开进内布拉斯加之后呢?我以为自己会被路上的草皮颠成脑震荡呢。真该有人写封信给州长!

——嘿,埃米特,伍利说,仿佛他刚到。

你一定会喜欢伍利的这一点。当谈话像火车般开离车站时,他总会迟到五分钟,带着错误的行李出现在错误的站台。有人可能觉得这个特点有些恼人,但无论何时,比起一个早五分钟的人,我更愿意接受一个晚五分钟的人。

我一直用余光打量着那个坐在干草垛上的小孩,他开始慢慢朝我们这边移动。我指向他,他像草地上的松鼠一样僵住。

——比利,对吧?你哥哥说你相当机灵。是真的吗?

那小孩笑了笑,一点一点走近,直到站在埃米特的身旁。他抬头望向哥哥。

——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埃米特?

——我们当然是他的朋友!

——他们是萨莱纳来的,埃米特解释道。

我正准备细说,这时我注意到那辆车。我太沉醉于重逢的喜悦,没看到它藏在笨重的设备后面。

——是那辆史蒂倍克吗,埃米特?他们管这叫什么?婴儿蓝?

客观地说,它看起来有点像你牙医的妻子会开去玩宾戈游戏的汽车,但我还是朝它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我转向比利。

——萨莱纳的一些小伙子会把他们老家女朋友的照片钉在上铺底板上,这样熄灯前就能瞧上一眼。有些人钉的是伊丽莎白·泰勒[4]或玛丽莲·梦露[5]。可你哥哥呢,他钉的是从一本旧杂志里撕下来的广告,上面是他汽车的全彩照片。我跟你说实话,比利。我们因此经常数落你哥哥。为一辆车痴狂成这样。可我现在近距离一瞧……

我摇着头表示欣赏。

——哎,我转向埃米特说。我们能开着她去兜风吗?

埃米特没有回答,因为他在看伍利,而伍利正盯着一张没有蜘蛛的蜘蛛网。

——你还好吗,伍利?他问道。

伍利转过身,想了一会儿。

——我很好,埃米特。

——你们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噢,我不知道。我猜是钻进监狱长的汽车之前。对不对,达奇斯?

埃米特转向他的弟弟。

——比利,你还记得萨莉说的晚饭吗?

——她说一百八十度烤四十五分钟。

——不如你带伍利回家,把菜放进烤箱,摆好桌子吧。我要给达奇斯看点东西,我们马上就来。

——好的,埃米特。

我们看着比利和伍利往家走,我好奇埃米特要给我看什么。可当他转向我时,他看起来不对劲。事实上,他似乎不太开心。我猜有些人面对惊喜是那样的。我嘛,我特爱惊喜。我喜欢生命从帽子里拎出一只兔子般的出其不意,就像五月中旬的蓝盘特餐[6]是塞满馅料的火鸡。可有些人偏偏不喜欢出乎意料的事情——哪怕是好消息。

——达奇斯,你们来这里干吗?

现在轮到我惊讶了。

——我们来这里干吗?哎呀,我们是来看你的,埃米特。还有农场。你懂的。你从一个哥们儿那听了很多他在老家生活的故事,最后就想亲眼瞧一瞧。

为了表明我的观点,我指了指拖拉机和干草垛,还有门外宽广的美国大草原,它正尽其所能让我们相信世界实际上是平的。

埃米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又回过头来。

——听着,他说。我们去吃点东西,我会带你和伍利迅速参观一下,我们睡一晚好觉,然后明早我开车送你们回萨莱纳。

我摇了摇手。

——你不用开车送我们回萨莱纳,埃米特。你自己刚回家。再说,我想我们不会回去了。至少不是现在。

埃米特闭了一会儿眼睛。

——你们的刑期还剩几个月?五六个月?你们俩都快出来了。

——确实,我表示同意。一点没错。可威廉斯监狱长接替阿克利后,他炒了那个新奥尔良的护士。就是那个以前常帮伍利搞到药的人。现在,他只剩最后几瓶了,你也知道他不吃药会变得多抑郁……

——那不是他的药。

我摇摇头表示同意。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对吧?

——达奇斯,这话用不着我说,你应该明白。你们俩逃跑的时间越长,离萨莱纳越远,后果就越糟。而且,你们到今年冬天就满十八岁了。所以,他们要是跨州抓捕你们,可能不会送你们回萨莱纳。他们可能会送你们去托皮卡。

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大多数人需要一架梯子和一个望远镜才能理解二加二。因此自我辩解通常非常麻烦,且不值得。但埃米特·沃森不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从一开始就能看清全局的人——无论是宏大的计划,还是所有的小细节。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话,埃米特。说真的,我试过用类似的话跟伍利讲同样的道理。但他不听。他一心要逃狱。他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他打算某个周六晚上离开,逃到城里,然后偷辆车。他甚至在厨房当班的时候偷了把刀。不是削皮刀哟,埃米特。我说的可是切肉刀。倒不是说伍利会伤害任何人。这一点你我都明白。可警察不明白。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暴躁的陌生人,他眼神飘忽,手里握着切肉刀,他们会像放倒狗一样放倒他。所以我对他说,如果他把刀放回原处,我就帮他安全地离开萨莱纳。他把刀放回去,我们溜进后备厢,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到这里了。

这一切一字不假。

除了关于刀的部分。

这就是所谓的修饰——为了强调而采用的一些小小的、无害的夸张手法。有点像卡赞蒂基斯表演中的那座大钟,或是平克顿侦探开枪打落挂锁。那些小事表面上看起来没必要,却以某种方式成就了整场表演。

——听着,埃米特,你是了解我的。我本可以服完自己的刑,再服完伍利的。五个月或五年,有什么区别。可考虑到伍利的精神状态,我觉得他撑不过五天。

埃米特朝伍利离开的方向看了看。

我们都知道伍利的毛病是拥有太多。他在上东区某栋配有门卫的大楼里长大,有一栋乡间别墅,汽车配着司机,厨房配有大厨。他的外公跟泰迪[7]和富兰克林·罗斯福是朋友,他的父亲是二战英雄。可太过好命也会让人难以承受。伍利是一个温柔敏感的人,面对这样的富足,他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仿佛一大堆屋子、车子和罗斯福们会坍倒在他身上。一想到这个,他就食欲不振,精神紧张。他很难集中注意力,这影响了他的阅读、写作和算数。他被一所寄宿学校退学,又被送到另一所。后来可能还换了一所。到最后,这样的人需要一些东西来对抗世界。谁能怪他呢?我肯定第一个告诉你,有钱人配不上你两分钟的同情。但像伍利这样善良的人呢?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从埃米特的表情中看得出,他正在进行类似的盘算,想着伍利生性敏感,拿不准我们该送他回萨莱纳,还是帮他安全逃走。这是一个左右为难的窘境,很难理清楚。可话说回来,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人们称之为窘境。

——真是漫长的一天啊,我说着将一只手搭在埃米特的肩上。不如我们一起回家吃点东西吧?等填饱肚子,我们都能以更好的状态权衡利弊。

—·—

乡村美食……

你在东部经常听人提起。这是人们崇拜的东西之一,即使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亲身经验。就像正义和耶稣一样。但不同于人们站在远处欣赏的大多数东西,乡村美食配得上这份欣赏。它比德尔莫尼科餐厅[8]的所有食物都美味得多,也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他们用的是曾曾祖母在马车队旅行[9]中所完善的食谱。抑或是因为他们跟猪肉啊、土豆啊这些食材打了很久的交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吃了三盘才停下。

——太好吃了。

我转向小孩,他的脑袋刚刚高过桌面。

——那个漂亮的褐发女孩叫什么,比利?就是那个穿花裙子和工作靴的女孩?我们得感谢她做了这道美味佳肴。

——萨莉·兰塞姆,他说。这是鸡肉炖菜,是用她自己养的一只鸡做的。

——她自己养的一只鸡!哟,埃米特,俗话怎么说来着?如何最快抓住一个小伙子的心的那句?

——她是邻居,埃米特说。

——或许吧,我承认。但我这辈子的邻居不计其数,从来没人给我送炖菜。你呢,伍利?

伍利正用叉子搅动汤汁。

——什么?

——有没有邻居给你送炖菜?我提高一点声音问道。

他思索片刻。

——我从没吃过炖菜。

我笑了笑,朝比利扬扬眉毛。他笑了笑,也朝我扬扬眉毛。

不管怎么样,伍利忽然抬头,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哎,达奇斯。你找着机会问埃米特逃亡的事了吗?

——逃亡?比利问道,脑袋在桌上探得更高了一些。

——那是我们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比利。我们即将开始一场小小的逃亡,我们希望你哥哥能一起来。

——逃亡……埃米特说。

——因为没找到更好的词,我们一直这么说,我说道。但这是件好事,真的。是某种善举。事实上,这是在完成故人的愿望。

我开始解释,来回看着埃米特和比利,因为两人看似同样感兴趣。

——伍利的外公去世时,给伍利留了些钱,放在他们叫什么“信托基金”的东西里。是不是,伍利?

伍利点点头。

——信托基金是一种专为未成年人设立的特殊投资账户,由受托人做所有的决定,直到未成年人成年,到时未成年人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处置这笔钱。可当伍利十八周岁时,因为一丁点了不起的判刑,受托人——也就是伍利的姐夫——宣称伍利心智不健全。是这个词吗,伍利?

——心智不健全,伍利确认道,露出带着歉意的微笑。

——这样一来,他姐夫就扩大了自己对信托的控制,直到伍利能改善心智,要么就永远掌权,以先发生的为准。

我摇了摇头。

——他们管那叫信托基金[10]

——这听起来是伍利的事,达奇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们有关,埃米特。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把椅子拉近桌子一些。

——伍利和他的家人在纽约北部有一座别墅——

——一座营地[11],伍利说。

——一座营地,我纠正,一家人时不时聚会的地方。嗯,在大萧条时期[12],银行开始倒闭,伍利的曾外公觉得再也无法完全信任美国的银行系统。于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在营地墙上的保险箱里放了十五万美元现金。而这件事特别有趣的地方在于——你甚至可以说是命中注定——时至今日,伍利的信托基金差不多正好值十五万美元[13]

我停顿下来,让这些话沉淀一下。然后,我直视埃米特。

——因为伍利是一个心胸宽广、需求简单的人,他提出,如果你和我陪他去阿迪朗达克山[14],帮他拿到合法属于他的东西,他会把钱分成三等份。

——十五万美元除以三等于五万美元,比利说。

——没错,我说。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15],伍利说。

我靠在椅子上,埃米特盯着我瞧了一会儿。然后,他转向伍利。

——这是你的主意?

——这是我的主意,伍利承认。

——你不回萨莱纳了?

伍利将双手放在大腿上,摇了摇头。

——不了,埃米特。我不回萨莱纳了。

埃米特仔细打量伍利,似乎想再提一个问题。可伍利天生不喜欢回答问题,在回避问题方面很老到,他开始收拾盘子。

埃米特犹豫不决,用一只手捂着嘴。我把身子探过桌子。

——有个问题是,营地总在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开放,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得在纽约稍稍停留,看看我老爹,之后我们就可以直奔阿迪朗达克山。我们应该能在周五前把你送回摩根——路上也许会有点累,但好处是有五万美元。考虑一下吧,埃米特……我说真的,你能用五万美元做什么?你想用五万美元做什么?

没什么比人类意志更为神秘——至少精神病医生让你相信是这样。据他们说,一个人的动机是一座没有钥匙的城堡。它们构成一座层层叠叠的迷宫,个人行为从中浮现,往往不具备容易辨识的节奏或原因。可这事其实并没那么复杂。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的动机,你只需问他:你想用五万美元做什么?

当你问大多数人这个问题时,他们需要几分钟进行思考,梳理各种可能性,权衡他们的选择。你可以从中了解有关他们的一切。可当你向一个有本事的、你看重的人提这个问题时,他会立刻做出回答,而且细致入微。因为他已经思考过他想用五万美元做什么。在挖沟渠的时候、在做琐碎文书工作的时候、在餐馆当厨子的时候,他就思考过了。在听妻子说话的时候、在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在半夜盯着天花板的时候,他就思考过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一辈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埃米特,他没有回答,但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完全清楚自己想用五万美元做什么,一分一分花在刀刃上。

我们一言不发地坐着,比利来回看我和他的哥哥;而坐在对面的埃米特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房间里忽然只剩下我们俩。

——这也许是伍利的主意,也许不是,达奇斯。不管怎样,我一点都不想参与。不想去纽约,不想去阿迪朗达克山,不想要那五万美元。明天,我得去镇上处理一些事。但周一起早第一件事,比利和我会开车送你和伍利去奥马哈[16]的灰狗[17]汽车站。你们可以在那里搭巴士去曼哈顿或阿迪朗达克山,或者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之后,比利和我会开着史蒂倍克回来,继续忙我们的事。

埃米特一脸严肃地说完这番话。说真的,我从没见过这么严肃的人。他没有提高嗓音,眼神一刻也没从我身上移开——甚至没瞄一眼正瞪大眼睛好奇地听着每个字的比利。

就在那时,我忽然醒悟。我真是大错特错。我竟当着小孩的面把所有的细节和盘托出了。

我之前说过,埃米特·沃森比大多数人更能看清全局。他明白一个人可以有耐心,但也是有限度的;他明白一个人为了得到上帝的恩赐,有时必须破坏这个世界的运转。可比利呢?八岁的他可能还没出过内布拉斯加。所以你不能指望他理解错综复杂的现代生活,理解公平与否的一切微妙之处。事实上,你不希望他理解这些。作为这个小孩的哥哥,作为他的监护人和唯一的保护者,埃米特的任务就是尽自己所能让比利长久远离这种世事变幻。

我靠在椅子上,点头表示同意。

——别再说了,埃米特。我懂你,清清楚楚。

—·—

晚饭过后,埃米特说他要步行去兰塞姆家,看看他的邻居能不能过来搭电发动他的车。因为房子在一英里外,我提议陪他去,但他觉得伍利和我最好别被人瞧见。于是,我继续坐在餐桌边跟比利聊天,伍利则在洗盘子。

鉴于我提过伍利的情况,你可能会觉得他不适合洗盘子——觉得他的眼神会呆滞,他的思绪会飘忽不定,他做起事来通常会马马虎虎。然而,伍利洗那些盘子的模样仿佛自己命悬于此。他以四十五度角垂下脑袋,舌尖抵着牙齿,握着海绵在盘子表面不停打圈,一些陈年的污渍和根本不存在的污渍都被他擦洗干净。

这样的奇景值得一观。可我说过,我喜欢惊喜。

我把注意力转回比利身上,他正在展开从背包里取出的一小包锡纸。他小心翼翼地从锡纸里拿出四块饼干放到桌上,每把椅子前各放一块。

——哎哟哟,我说。这是什么?

——巧克力饼干,比利说。萨莉做的。

我们安静地嚼着饼干,这时我发现比利很腼腆地盯着桌面,像是有什么话想问。

——你在想什么,比利?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他略带犹疑地说。那句话出自《三个火枪手》,对吗?

——没错,我的朋友[18]

成功确认这句话的出处后,你也许以为这小孩会很开心,可他看起来很沮丧。明摆着的沮丧。但一提到《三个火枪手》,小男孩的脸上通常会绽开笑容。所以,比利的沮丧让我大为困惑。就在我准备再咬一口时,我想起桌上的饼干也是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方式分配的。

我放下自己的饼干。

——你看过《三个火枪手》的电影吗,比利?

——没有,他承认,露出一丝同样的沮丧。但我读过书。

——那你应该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这个标题太有误导性了。

比利的眼神从桌面抬起。

——为什么呢,达奇斯?

——因为,事实上,《三个火枪手》是一个关于四个火枪手的故事。当然了,它以奥托斯、佩托斯和阿特米斯的伟大友谊开篇。

——阿托斯、波尔托斯和阿拉米斯?

——没错。但故事的核心内容是那个年轻的冒险家想方设法……

——达塔尼昂。

——……达塔尼昂想方设法加入劫富济贫的三人组。居然还保住了女王的荣誉。

——说得对,比利坐直身子说。事实上,这是四个火枪手的故事。

为了庆祝自己的出色表现,我把剩下的饼干一口塞进嘴里,掸掉手指上的饼干屑。但比利再次紧紧盯着我。

——我感觉你在想别的事,小威廉[19]

他倚着桌子,尽量往前靠,压低声音说话。

——你想知道我会用五万美元做什么吗?

我也往前靠,压低声音。

——洗耳恭听。

——我会在加利福尼亚旧金山盖一栋房子。一栋像这个家一样的白房子,有一个小门廊、一个厨房和一个客厅。楼上有三间卧室。没有停拖拉机的谷仓,但有个车库,用来停埃米特的汽车。

——我喜欢这个主意,比利。可为什么是旧金山?

——因为我们的妈妈在那里。

我靠在椅子上。

——真的吗?

在萨莱纳,埃米特每次提到他的母亲——当然,次数寥寥——他一贯用过去时。可他的用法暗示的不是他的母亲去了加利福尼亚,而是她已经过世。

——把你和伍利送到车站后,我们就出发,比利补充道。

——这么说来,你们打算收拾屋子,搬去加利福尼亚。

——不。我们不打算收拾屋子,达奇斯。我们只带一个背包能装下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埃米特和艾伯纳西教授一致认为这是重新开始的最佳方式。我们会沿着林肯公路开到旧金山,到了那里,我们会找到妈妈,然后盖我们的房子。

我不忍心告诉小孩,如果他妈妈不愿意住在内布拉斯加的白色小房子里,那她也不会愿意住在加利福尼亚的白色小房子里。但抛开母亲的不确定性,我估摸着这小孩的梦想要实现,还缺四万美元左右。

——我喜欢你的计划,比利。它有一种计划该有的具体性。但你确定你的梦想足够远大吗?我是说,有了五万美元,你可以放胆去想。你可以有游泳池和管家。你可以有一个四车位的车库。

比利一脸认真地摇摇头。

——不用,他说。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游泳池和管家,达奇斯。

我正想委婉地建议小孩别着急下结论,游泳池和管家可不是那么轻易就拥有的,而那些拥有者一般都舍不得放弃,这时伍利突然站到桌边,一手拿着一只盘子,一手握着一块海绵。

——没人需要游泳池和管家,比利。

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会引起伍利的注意。也许是停在树枝上的一只鸟。或是雪地里的一个脚印。或是某人前一天下午说过的话。但无论引起伍利思考的是什么,等一等总归划得来。所以,当他在比利旁边坐下时,我赶紧去水池关水,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认真听他说。

——没人需要四车位的车库,伍利继续说。但我觉得你的卧室要多一些。

——为什么呢,伍利?

——这样朋友和家人在假期时就能来玩了。

比利点点头,赞同伍利的好主意,于是伍利继续提建议,这个话题越说越起劲。

——你要有一个带悬挑式屋顶的门廊,这样你就能在下雨的午后在下面坐着,或是在温暖的夏夜在上面躺着。楼下要有一个书房和一个大客厅,大客厅里要有一个足够大的壁炉,下雪时大家都能围着坐。楼梯下面要有一个秘密藏身点,还要有一个专门的角落放圣诞树。

伍利说起来没完没了。他要来纸笔,把椅子转向比利,开始极其细致地画平面图。这可不是纸巾背面随手一画的草图。事实证明,伍利画平面图就像洗盘子一样。房间是按比例绘制的,墙壁彼此平行,各个角落都是完美的直角。光是这么一看,就令人兴奋不已。

抛开带屋顶的门廊优于四车位车库不谈,伍利绘制的完美正面图令人不由赞叹。他为比利设想的房子比小孩自己设想的大了两倍,而且它一定画到心坎上了。因为伍利画完后,比利请他添加指北箭头,并用一颗大红星标出圣诞树的位置。伍利完成后,小孩小心翼翼地叠好平面图,收进自己的背包。

伍利看起来也心满意足。不过,当比利把带子牢牢系好,坐回椅子上时,伍利朝他露出特有的哀伤笑容。

——我真希望我不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他说。

——为什么呢,伍利?

——这样我就能像你一样去找她了。

—·—

洗完盘子后,比利带伍利上楼,给他看洗澡的地方,我四处闲逛了一下。

埃米特的老爹破产不是什么秘密。但你只需看一眼这个地方,就知道不是因为酗酒。一家之主若是个酒鬼,你是看得出来的。你能从家具和前院的样子看出来。你能从孩子们脸上的神情看出来。可就算埃米特的老爹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我想着在某个地方总会有点喝的东西——比如私藏起来用于特殊场合的一瓶苹果白兰地或薄荷杜松子酒。在乡间这一带,通常都这样。

我从橱柜开始找。在第一个柜子里,我找到了盘子和碗。在第二个柜子里,我找到了玻璃杯和马克杯。在第三个柜子里,我找到了各类常见食品,但没有酒瓶,就连十年陈蜜的罐子后面都没有。

餐具柜里也没有一丁点酒。但下层隔间里有一堆精美的瓷器,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你要知道,不仅有餐盘,还有汤碗、沙拉盘、甜点盘和东倒西歪堆得老高的咖啡杯。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套餐具——在一个没有餐厅可放餐桌的家里。

我似乎记得埃米特跟我提过,他的父母在波士顿长大。噢,如果他们在波士顿长大,那一定是在比肯山[20]顶上。这种东西是给上流社会新娘的,人们满心期待能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整套东西勉强放进餐具柜,所以一个双肩包肯定装不下。这多少让人诧异……

在客厅里,唯一能藏酒瓶的地方是角落那张又大又旧的桌子。我坐在椅子上,抬起桌面。写字台面上放着寻常物件——剪刀、拆信刀和纸笔——但抽屉里杂乱地堆着各种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比如一只旧闹钟,半副扑克牌,以及零星的五美分和十美分钢镚。

刮拢零钱之后(勤俭节约,吃穿不缺),我手指交叉着[21]打开底层抽屉,我知道那是经典的藏宝之地。但里面没地方放酒瓶,因为抽屉里塞满了信件。

仅瞥上一眼就知道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未付账单。这些账单来自电力公司和电话公司,还有那些蠢到给沃森先生赊账的人。最下面是原始通知单,之上是催款单,最上面则是取消函和诉讼威胁。其中一些信封甚至没打开。

我忍不住笑了。

沃森先生将这些杂物堆在底层抽屉,离垃圾桶不到一英尺,这种方式有点意思。将账单塞进桌子,或是将它们彻底丢弃,他要花费的力气差不多。也许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永远无法付清这些账单吧。

我老爹肯定不会费这心思。在他看来,未付账单应该尽快扔进垃圾堆。事实上,他极其反感印制账单的纸张,他会不遗余力确保它们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寄给他。这就是为什么天下无双的哈里森·休伊特,一个在英语语言方面堪称较真的人,偶尔会写错自己的地址。

但与美国邮政局开战可不是一件小事。他们拥有一整队卡车和一支步兵大军,步兵大军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确保将写有你名字的信封送到你手中。这就是为什么偶尔休伊特一家出现时从大堂进,离开时从防火梯出,一般是在凌晨五点。

啊,我的父亲会在三、四楼之间停下,指着东边说。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22]!看到算你走运,我的孩子。有些国王从未亲眼见过!

我听到外面传来兰塞姆先生的皮卡拐上沃森家车道的声音。当卡车经过房子,驶向谷仓时,前灯从右往左迅速扫过房间。我关上书桌的底层抽屉,这样整摞信件就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直至最后的清算。

上楼后,我把头探进比利的房间,伍利已经伸展四肢躺在床上。他轻声哼着歌,盯着天花板上垂下的飞机。他也许是在想念坐在战斗机驾驶舱里飞翔于一万英尺高空的父亲。对伍利来说,他的父亲永远留在了航母飞行甲板与中国南海海底之间的某个地方。

比利待在他父亲的房间里,他盘腿坐在床罩上,背包放在身侧,腿上搁着一本大红书。

——哈啰,枪手。你在读什么?

——《艾博克斯·艾伯纳西教授之英雄、冒险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汇编》。

我吹了声口哨。

——听起来真带劲。好看吗?

——噢,我已经读了二十四遍了。

——看来好看这个词可能不足以形容。

小孩翻着书,我走进房间,从一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五斗橱顶上放着两张带相框的照片。第一张是站着的丈夫和坐着的妻子,穿着世纪之交的服装。毫无疑问是比肯山的沃森夫妇。另一张是几年前的埃米特和比利。他们坐在埃米特和他邻居今天早些时候坐过的门廊上。没有他们母亲的照片。

——哎,比利。我说着把兄弟俩的照片放回五斗橱。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的,达奇斯。

——你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去加利福尼亚的?

——一九四六年七月五日。

——日子相当确切。她就这么离开了?再也没音信了?

——不是的,比利说着又翻了一页。她有音信的。她给我们寄了九张明信片。我们这才知道她在旧金山。

自我进房间后,他第一次放下书,抬起头来。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达奇斯?

——这样公平,比利。

——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因为我出生在达奇斯县。

——达奇斯县在哪里?

——纽约以北五十英里左右。

比利坐直身子。

——你是说纽约市吗?

——正是。

——你去过纽约市吗?

——我去过几百个城市,比利,但我去纽约的次数比去其他任何地方都多。

——艾伯纳西教授就在那里。看。

他把书翻到开头的某一页,递了过来。

——小字让我头疼,比利。不如你来读吧。

他低下头,随着指尖移动开始阅读。

——亲爱的读者,今天我在帝国大厦五十五楼简陋的办公室里给你写信,它位于纽约市曼哈顿岛第三十四街与第五大道的交界处,就在我们伟大的祖国美利坚合众国的东北角。

比利抬起头,露出某种期待的神情。我回之以疑问的表情。

——你见过艾伯纳西教授吗?他问。

我笑了笑。

——我在我们伟大的祖国遇到过很多人,其中很多人来自曼哈顿岛,但就我所知,我从未有幸见过你的教授。

——噢,比利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皱起了小小的眉头。

——还有问题吗?我问。

——你怎么会去过几百个城市呢,达奇斯?

——我父亲是戏子。我们一般待在纽约,但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各个城镇之间旅行。我们这周在布法罗[23],下周在匹兹堡[24]。接着去克利夫兰[25]或堪萨斯城。我甚至在内布拉斯加州待过一段时间,信不信由你。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在一个叫刘易斯的小城郊区住过一段时间。

——我知道刘易斯,比利说。它在林肯公路沿线。在这里和奥马哈的中间。

——别开玩笑了。

比利把书放到一边,伸手拿自己的背包。

——我有一张地图。你想看吗?

——你的话我信。

比利松开背包。然后,他的眉头又皱起来。

——如果你在各个城镇之间旅行,你怎么上学呢?

——并非一切有价值的知识都能在课本上学到,小伙子。简单来说,我的学校是街道,我的启蒙书是经验,而我的老师是无常的命运之手。

比利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显然拿不准该不该将这个原则当作信条。然后,他自顾自地点了两下头,又带着一丝尴尬抬起头。

——我能问点别的吗,达奇斯?

——问吧。

——什么是戏子?

我哈哈大笑。

——戏子就是舞台上的人,比利。一个演员。

我伸出一只手,望向远方吟诵:

她早晚会死,

总有一天会传来这个消息。

明天,明天复明天,

一天天悄然碎步前行,

直至最后一秒;

我们所有的昨天替愚人照亮了

通向死亡的肮脏之路……[26]

要我自己说的话,表演相当不错。当然,姿势是有点老套,但我在明天中倾注了无限的疲惫,捕捉到肮脏死亡中的巨大不祥。

比利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来自威廉·莎士比亚的苏格兰戏剧,我说,第五幕第五场。

——你的父亲是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员?

——极具莎士比亚风格。

——他很有名吗?

——噢,从佩特卢马[27]到波基普西[28],每个酒吧都知道他的名字。

比利看起来大为震撼。他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我对威廉·莎士比亚略知一二,他说。艾伯纳西教授称他是从未远航过的最伟大的冒险家。可他从没提过苏格兰戏剧……

——这不奇怪。你瞧,苏格兰戏剧是戏剧界人士对《麦克白》的称呼。几百年前,人们认定这是一部受到诅咒的戏剧,直呼其名只会给那些胆敢演出的人带来不幸。

——怎样的不幸?

——惨不忍睹的那种。在一六〇〇年的第一次演出中,饰演麦克白夫人的年轻演员在即将登台前去世了。大约一百年前,世界上有两位最伟大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一个叫福里斯特[29]的美国人,一个是叫麦克雷迪[30]的英国人。美国观众自然偏爱福里斯特先生的才华。因此,当麦克雷迪在曼哈顿岛阿斯特广场歌剧院出演麦克白一角时,爆发了一场骚乱,冲突涉及一万人,许多人因此丧生[31]

不用说,比利听入迷了。

——可它为什么会被诅咒?

——为什么会被诅咒!你难道从没听过麦克白的故事吗?那个黑心肠的格拉姆斯爵士?什么?没有?好吧,小伙子,挪点地方,让我给你长长见识!

艾普纳西教授[32]的《汇编》被搁在一旁。比利钻进被窝,我关上灯——就像我父亲准备讲黑暗而可怕的故事时一样。

很自然,我从沼泽里的三个女巫开始讲起,她们叽叽歪歪,预言惹来麻烦。我告诉小孩,在充满野心的妻子的怂恿之下,麦克白如何在国王莅临时用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这桩残忍的谋杀又如何引发了接二连三的谋杀。我告诉他,麦克白是如何深受幽灵幻象的折磨,他的妻子开始在考德大厅内梦游,擦拭着手上看不见的血迹。啊,我鼓足勇气讲到精彩之处,不赖啊!

讲完伯纳姆森林的树木攀上了邓斯纳恩山,那个不是从妇人腹中生出来的男人麦克达夫在田野上手刃弑君者后,我给比利盖好被子,祝他做个美梦。我退到走廊上,微微挥手鞠了一躬[33],这时我发现小比利下床重新把灯打开了。

—·—

我坐在埃米特的床边,他的房间一下子触动我的是其中缺失的一切。石膏墙上有个钉子留下的缺口,但没挂照片,没有海报或旗帜。房间里没有收音机或唱片机。窗户上方有根窗帘杆,但没有窗帘。如果墙上挂个十字架,这很可能是个修道士的单人间。

我猜他可能在去萨莱纳前清空了房间。把自己孩子气的一面抛在脑后,把他所有的漫画书和棒球卡之类的东西扔进垃圾桶。也许吧。但我有一种感觉,这个房间属于一个老早就准备只揣一个背包离家的人。

兰塞姆先生的卡车经过房子,开上公路,这一次前灯从左往右再次扫过墙壁。纱门砰的一声关上,我听到埃米特关掉厨房的灯,又关掉客厅的灯。在他爬楼梯时,我在走廊上等他。

——车能跑了?我问道。

——谢天谢地。

他看起来真的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些疲惫。

——很抱歉要你让出房间。不如你睡自己的床,我睡楼下的沙发吧。它可能有点短,但肯定比萨莱纳的床垫舒服。

说这话时,我没指望埃米特会接受我的提议。他不是这样的人。但我看得出来,这样的善意他心领了。他对我微微一笑,甚至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没事,达奇斯。你别麻烦了,我去找比利。我想我们都需要睡一晚好觉。

埃米特沿着走廊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转过身。

——你和伍利应该换下那些衣服。他可以在我父亲的衣橱里找一找。他们的身材差不多。我已经收拾好比利和我的东西了,所以我衣橱里的东西你随便拿。里面还有两只旧书包,你们俩可以用。

——谢了,埃米特。

他沿着走廊继续走,我回到他的房间。在紧闭的房门后面,我听到他洗漱后去找他的弟弟。

我躺在他的床上,盯着天花板。我的头顶上方没有飞机模型。我只看到石膏墙上有一条裂缝,绕着顶灯弯成了随意的弧线。不过,在漫长的一天结束后,也许石膏墙上的一条裂缝足以引发天马行空的遐想。因为环绕灯具的那个小瑕疵弯曲的样子忽然让我十分怀念普拉特河[34]在奥马哈拐弯时的样子。

啊,奥马哈,我永世难忘。

那是一九四四年八月,我八岁的生日刚过去半年。

那年夏天,我父亲参加了一个声称要为战争筹款的巡回时事讽刺剧团。虽然宣传的是表演出自马戏大师,但也可以说是出自无名之辈。开场是一个瘾君子马戏演员,他在表演的后半段浑身打战。接着是一个八十岁的喜剧演员,永远记不住哪些笑话已经讲过。我父亲的节目是表演一段莎士比亚最伟大的独白串烧——或用他的话来说:用二十二分钟演绎一生的智慧。他蓄着布尔什维克人的胡子,腰带上挂着一把匕首,他的目光从脚灯缓缓抬起,在楼座右上角某个地方寻找崇高的思想境界,由此开始表演: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35]……再次向突破口冲锋,亲爱的朋友们[36]……啊!不要跟我说什么需要不需要[37]……

从罗密欧、亨利五世到李尔王。从意乱情迷的青年、初出茅庐的英雄到步履蹒跚的老傻瓜,循序渐进,倾情演绎。

我记得,那次巡演开始于新泽西州迷人的特伦顿市[38]的马杰斯蒂克剧院。从那里出发,我们一路向西,从匹兹堡到皮奥里亚[39],辗转于灯火辉煌的内陆城镇。

最后一站是奥马哈的奥德翁剧院,进行为期一周的驻场演出。奥德翁剧院挤在火车站和红灯区之间的某个地方,是一座宏伟古旧的装饰风格建筑,它没把握住机会,没有明智地改造成电影院。旅行中的大多数时候,我们与其他表演者一起住在适合我们这类人的旅馆——那种亡命之徒和《圣经》推销员经常光顾的旅馆。但每当我们抵达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不再有转寄地址的那一站——父亲会带我入住镇上最豪华的酒店。他拄着温斯顿·丘吉尔[40]一样的拐杖,操着约翰·巴里莫尔[41]的嗓音,踱步到前台,让人领他去房间。当他发现酒店已经客满,而且没有他的预订记录,他会表达出符合其身份的愤慨。怎么回事!没有预订!为什么,我的私交、华尔道夫酒店总经理莱昂内尔·彭德格斯特向我保证,奥马哈最适合过夜的地方就是这里,正是他打电话到你们的办公室,替我订了房间!管理层终于承认总统套房还空着,老头子会做出让步,说尽管他是个需求简单的人,但总统套房也很不错,谢谢。

一旦安顿下来,这个需求简单的人会充分利用酒店的便利设施。我们的每件衣服都会被送去清洗。修甲师和按摩师会被叫到我们的房间。侍者会被派去买花。在大堂酒吧,他每晚六点请全场喝酒。

那是八月的一个星期日,也就是他结束最后一场演出的第二天清晨,父亲提议去郊游。他受雇去丹佛的帕拉迪姆剧院连演,便提议我们在蜿蜒的河岸上野餐庆祝一下。

我们提着行李从酒店的后楼梯下去,父亲想着我们或许应该带上一位温柔的女士,以增添欢乐的气氛。比如梅普尔斯小姐,就是被斗鸡眼魔术师梅菲斯托在每晚第二场表演中锯成两半的那个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士。而拎着行李箱站在巷子里的人不就是我们刚在谈论的那个丰满的金发女郎吗?

——哟嗬!我父亲说。

啊,那天可真愉快呀。

我坐在折叠加座上[42],梅普尔斯小姐坐在前排,我们开车来到普拉特河边的一个大型市政公园,那里草地葱郁,树木高大,阳光在水面上盈盈闪闪。前天晚上,父亲订了一份炸鸡和冷玉米当野餐。他甚至将我们早餐盘子下面的桌布直接偷了出来(敢不敢试试,梅菲斯托!)。

梅普尔斯小姐肯定不到二十五岁,她似乎很喜欢跟我老爹在一起。他讲的所有笑话都惹得她哈哈大笑,每当他给她的杯子添酒时,她都会热情地表示感谢。他从莎士比亚那里偷来的一些赞美之词甚至会让她的脸上浮起红晕。

她带了一台便携式唱片机,我负责挑唱片,拨唱针,他们俩则在草地上随意起舞。

有人曾说,让人胃口好的东西会让人头脑发昏。的确,没什么话比这更富有真理。因为等我们把酒瓶扔进河里,把留声机装进后备厢,把汽车挂上挡后,父亲说我们得在附近的一个小镇稍做停留,那时我完全没当回事。我们把车停在山顶一座古老的石头建筑前,他让我跟一位年轻的修女在一间房里等着,他则跟一位年长的修女在另一间房里说话,那时我依旧完全没当回事。事实上,直到我碰巧瞥了一眼窗外,发现梅普尔斯小姐的脑袋倚着父亲的肩头,他载着她在车道上飞驰而去,我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注释:

[1]位于美国新泽西州伯根县。

[2]哈里·霍迪尼(1874—1926),美国著名魔术师、逃脱艺术家。

[3]美国一家私立的安保与侦探机构,由艾伦·平克顿(1819—1884)创立。

[4]伊丽莎白·泰勒(1932—2011),美国女演员。

[5]玛丽莲·梦露(1926—1962),美国女演员。

[6]小餐馆和咖啡馆里的廉价餐。

[7]西奥多·罗斯福(1858—1919),美国第二十六任总统,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在任总统,昵称“泰迪”(Teddy)。

[8]开业于一八二七年的纽约高档餐厅,马克·吐温、王尔德、狄更斯等均曾是其座上宾。

[9]指美国西部拓荒移民时期,马车队常用来运送移民或军需品等。

[10]此处双关,信托基金(trust fund)中的trust也有“信任”之意。

[11]在我的小说《上流法则》中,廷克和凯蒂也去过沃尔科特家在阿迪朗达克山的营地。伍利是华莱士·沃尔科特的外甥。——作者注

[12]指美国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三年的经济危机。

[13]由于通货膨胀,一九五四年的一美元相当于今天的十美元,因而这笔信托如今的市值约一百五十万美元。——作者注

[14]位于美国纽约州东北部。

[15]法国作家大仲马(1802—1870)的代表作《三个火枪手》中的名句,“All for one,one for all.”。

[16]美国内布拉斯加州最大的工商业城市。

[17]美国知名跨城廉价长途巴士。

[18]原文为法语“mon ami”。

[19]比利本名威廉·沃森,比利是威廉的昵称。

[20]波士顿富人居住区。

[21]把食指与中指交叉以祈求好运或成功。

[22]出自荷马史诗《奥德赛》,用以形容曙光。

[23]美国纽约州伊利湖东岸的港口城市,又称水牛城。

[24]美国东部宾夕法尼亚州城市。

[25]美国俄亥俄州城市。

[26]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编者注

[27]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索诺马县。

[28]位于美国纽约州达奇斯县。

[29]埃德温·福里斯特(1806—1872),美国著名莎士比亚戏剧演员。

[30]威廉·麦克雷迪(1793—1873),英国戏剧演员。

[31]即一八四九年五月的阿斯特广场暴动。

[32]达奇斯将“艾伯纳西(Abernathe)”误读成了“艾普纳西(Applenathe)”。

[33]戏剧演员谢幕姿势。

[34]内布拉斯加州的主要河流,长约五百千米,由南北普拉特河汇合而成。

[35]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二场。

[36]出自《亨利五世》第三幕第一场。

[37]出自《李尔王》第二幕第四场。

[38]美国新泽西州州府。

[39]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皮奥里亚县。

[40]温斯顿·丘吉尔(1874—1965),两度出任英国首相(1940—1945,1951—1955)。

[41]约翰·巴里莫尔(1882—1942),美国著名戏剧和电影演员。

[42]旧式汽车车厢后的座位,用时打开后备厢盖作为靠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