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的游戏》作者乔治·马丁不容错过的经典之作(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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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热夜之梦(5)

“热夜之梦”号汽船上 俄亥俄河 一八五七年七月

无论脑袋疼不疼,阿布纳·马什都是个体面的内河人,不可能蒙头大睡一整个白天,尤其是今天这个日子还这么重要。十一点左右,他从床上坐起来,只睡了短短的几个小时。他从床头柜上的脸盆里捞了一把温水浇在脸上,然后穿好衣服。有很多事情要做,而约克不到黄昏是不会起床的。马什戴上帽子,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理了理胡须,拿起手杖,迈着沉重的步伐,从上层甲板下到锅炉甲板。他先去了趟洗手间,然后钻进厨房。“托比,我错过了早餐,”他对已经开始准备午餐的厨子说,“叫你的人给我煎半打鸡蛋,再切一块火腿,送到上层甲板上去。还有咖啡。越多越好。”

马什走进大厅,喝了两杯还魂酒,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他与乘客和侍者寒暄了几句,然后赶回上层甲板,等待他的早餐。

食物下肚,阿布纳·马什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早餐过后,他登上领航室。舵手已经换班,这会儿掌舵的是另一个人,陪着他的免费乘客也只有一个。“早上好,基奇先生,”马什对他手下的舵手说,“船跑得怎么样?”

“没什么不好的,”舵手答道,扭头望向马什,“船长,您这艘船真是够欢实的。不过要开着她去新奥尔良,您可得给自己备上几个最好的舵手。掌住她需要有点真本事才行,我不蒙您。”

马什点点头。这并不出乎意料;通常来说,船越快就越难驾驭。不过他并不发愁。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舵手可近不了“热夜之梦”的舵轮。

“我们走得快吗?”马什问。

“够快的,”舵手答道,耸耸肩,“还可以开得更快,但戴利先生说您不赶时间,所以我们只是在慢慢漂。”

“到帕迪尤卡[1]抛锚停下,”马什下令,“有几个乘客要下船,还要卸下一些货物。”他和舵手又聊了一会儿,然后下去回到锅炉甲板。

主船舱已经摆出了正餐时的阵势。明艳的正午阳光照进天窗,染上缤纷的色彩倾泻而下,一溜桌子沿着船舱的长边一字排开。侍者正在布置餐具和瓷器,水晶玻璃杯在阳光中熠熠生辉。马什闻到厨房里飘来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他停下脚步,拿了一份菜单,扫视一眼就知道他依然饥肠辘辘。另外,约克还没起床,船长与贵宾舱乘客和其他高级船员共进午餐也是礼数所在嘛。

马什认为这顿饭吃得好极了。马什吃掉了一大盘浇欧芹酱的烤羊排、一只乳鸽,许多爱尔兰土豆、嫩玉米和甜菜根,外加两块托比著名的山核桃馅饼。午餐结束的时候,他的心情像是上了天。他甚至允许神父讲了几句必须把基督信仰带给印第安人,尽管平时他决不允许有人在他的船上宣教。马什心想,你必须想办法给乘客找点乐子,最美丽的景致看久了也会让人生厌。

中午刚过不久,“热夜之梦”抵达了帕迪尤卡,这座小镇位于肯塔基州那一侧的河岸上,田纳西河在此处汇入俄亥俄河。这是他们途中的第三站,也是第一次长时间靠岸。夜里他们在罗斯伯勒短暂停靠,放下了三名乘客;后来马什睡觉的时候,船在埃文斯维尔[2]补充木柴,还接收了一小批货物。他们在帕迪尤卡要卸下十二吨铁锭,一些面粉、白糖和书籍,此外还有四五十吨木料等待装船。帕迪尤卡是伐木业重镇,随时都有大量圆木扎成的筏子沿田纳西河而下,堵塞河道,阻挡汽船。和所有汽船人一样,马什对木筏没有任何好感。木筏在夜里至少有一半时间不会发出任何亮光,经常会被倒霉的汽船压过去,而木筏上的人竟然还会觍着脸叫骂扔东西。

他们运气不错,“热夜之梦”在帕迪尤卡靠岸拴缆绳的时候,河面上没有任何木筏。马什看了一眼在岸边等待装船的货物——其中有堆成几座高塔的板条箱和许多捆烟草,认为主甲板还能容纳更多的货物。他心想,驶离帕迪尤卡,把这么多关税留给其他船去挣,那可就太可惜了。

“热夜之梦”在栈桥上拴牢了,成群结队的力工放下船板,开始卸货。长毛迈克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吼叫什么“快点,你们可不是出来散步的贵宾舱老爷”,还有什么“小子,你敢给我弄掉了,就等着看老子的铁棍掉在你脑袋上吧”。活动跳板嗵的一声放下,在帕迪尤卡下船的几位旅客开始登岸。

马什下定决心。他走进事务长的办公室,见到乔纳森·杰弗斯正在整理一摞提货单。“杰弗斯先生,手上的事情急吗?”他问。

“完全不急,马什船长。”杰弗斯答道。他摘掉眼镜,用领巾擦了擦,说:“这些是要在凯罗卸的货。”

“很好,”马什说,“那就跟我来。我们去岸上,找到在底下晒太阳的那些货物的主人,问清楚要运到哪儿。看看是不是在圣路易斯的方向上,或者有一部分也行,说不定我们能给自己挣点小钱呢。”

“太好了。”杰弗斯答道。他跳下高脚凳,抚平漂亮的黑色外套,确定铁壳保险箱锁好了,然后拿起他的剑杖。他们走出船舱,他又说:“我知道帕迪尤卡有一家好店专卖格洛格酒。”

事实证明,马什的灵机一动值得他们走那一趟。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烟草承运商,带着他去酒馆,马什说服他把货物交给“热夜之梦”,杰弗斯和他商量出了一个好价钱。这一来一去花了他们三个小时,但小小的成果让马什觉得非常愉快,他和杰弗斯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河岸和“热夜之梦”。他们回去的时候,长毛迈克正靠在栈桥上休息,抽着黑色的雪茄,和大副讨论另一艘船。“那是我们的了,”马什对他说,用手杖指了指岸上的烟草,“让你的人搬上去,动作快点,然后我们就出发。”

马什趴在锅炉甲板的栏杆上,这是个怡人的阴凉处,他看着力工把大捆的烟草扛上船,而怀蒂正在加大蒸汽的供应。他无意间瞥见了其他的动静:一个旅馆的马车队在汽船码头旁的道路上等待。马什好奇地盯着马车看了一会儿,揪了揪他的胡子,然后登上领航室。

舵手正在就着咖啡吃馅饼。“基奇先生,”马什对他说,“等我叫你开船再开船。”

“怎么了,船长?货物就快装完了,蒸汽也送上来了。”

“你看那儿,”马什说,抬起手杖指给他看,“那些马车不是送乘客来码头就是来接人的。但不是我们的乘客,而他们也不会来迎接随便一艘靠岸的艉明轮小船。我有个预感。”

没多久,他的预感就成真了。一艘修长优雅的侧明轮轮船出现在视野内,喷吐着蒸汽、黑烟和火花,沿着俄亥俄河顺流而下,快得像个魔鬼。马什连船名都没看见就认出了这艘船:辛辛那提与路易斯维尔定班航运公司的“南方人”号。“我就知道!”他叫道,“她晚我们半天离开路易斯维尔,但跑得比我们还快。”他走到侧舷窗前,撩开遮挡下午烈日的漂亮窗帘,看着那艘汽船靠码头,拴缆绳,放乘客登岸。“她不会待太久,”马什对舵手说,“不需要装货和卸货,只有乘客下船。你让她先出发,明白了吗?让她朝下游开一段,然后你再倒船追上去。”

舵手吃完最后一叉子馅饼,用餐巾擦掉嘴角的酥皮渣。“你要我让‘南方人’先开一段,然后再从后面追上去?船长啊,我们会吸着她的蒸汽一路追到凯罗,然后就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阿布纳·马什的脸上顿时乌云密布,仿佛即将雷鸣电闪的天空。“基奇先生,你当心点自己的嘴巴。我不想听人说这种话。要是你这个舵手的本事不够,那就和我直说好了,我去把戴利先生从床上踢起来,叫他爬上来掌舵。”

“但那是‘南方人’啊。”基奇嘴硬道。

“而我这是‘热夜之梦’,你他妈别忘记了!”马什吼道。他一转身,气冲冲地走出领航室。该死的舵手,一个个都以为他们是这条河的皇帝。当然了,船只要开到河面上,确实就是他们说了算,但这不等于他们就有资格对一场小小的竞赛说三道四和怀疑他这艘汽船的本事。

他看着乘客开始登上“南方人”,怒气渐渐消退。自从在路易斯维尔隔着河看见“南方人”后,他就在暗自期待这么一个机会的到来,但他没敢抱太大的希望。假如“热夜之梦”能追上“南方人”,等消息沿着密西西比河传开,她的名声也就确立了一半。“南方人”和她的姐妹船“北方人”是那家公司的骄傲。这两艘汽船与众不同,是在一八五三年特地为了速度而打造的。她们比“热夜之梦”小,据马什所知,只有这两艘汽船不载货物,只运送乘客。他无法想象她们能如何赢利,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真的很快。“北方人”在一八五四年创下了从路易斯维尔到圣路易斯的逆流航行新纪录,而仅仅过了一年,“南方人”就以一天零十九个小时打破了纪录并一直保持到今天。镏金的鹿角架在她的领航室顶上,昭告世间她是俄亥俄河上最快的汽船。

阿布纳·马什越是想象追上“南方人”后的情形,就越是兴奋。他忽然想到,绝对不能让约书亚错过这场好戏,无论他是不是在睡美容觉。马什大踏步走向约克的船舱,决心要把他叫起来。他拎起手杖,用杖头重重地敲门。

没人回应。马什继续敲门,敲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切。“喂,给我听好了!”他吼道,“约书亚,你给我起来,我们要和别人竞速了!”

约克的船舱里依然无声无息。马什试着开门,却发现门上了锁。他砸门、捶墙、敲击合上了百叶窗的窗户,他大喊大叫,全都徒劳无功。“真该死,约克,”他说,“你给我起来,否则你就要错过好戏了。”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他回到领航室底下,朝着上面喊道:“哎,基奇先生!”让阿布纳·马什满满地吸上一口气,他能吼出最洪亮的声音。基奇从门里探出脑袋,低头看着他。“你给我拉汽笛,”马什吩咐他,“一直拉别停下,直到我朝你挥手,明白了?”

他回到约克上锁的船舱前,继续砸门,汽笛忽然开始尖啸。一声。两声。三声。悠长而凄厉的长鸣。马什挥舞他的手杖。

约克的舱门突然打开。

马什只看了一眼约克的双眼,正喊到一半的嘴巴就再也合不拢了。汽笛再次拉响,他连忙挥手。汽笛安静下来。“你进来。”约书亚·约克从牙缝里冷冷地说。

马什走进船舱,约克在他背后摔上房门。马什听见他重新上锁。他什么都看不见。门一关上,约克的船舱就暗得仿佛地洞。门关着,百叶窗合上了,还拉着窗帘,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马什觉得他像是忽然瞎了。但是一幅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是他坠入黑暗前见到的最后一幕:约书亚·约克站在门口,赤裸裸地像是刚生下来,皮肤惨白得仿佛雪花石膏,嘴唇以兽性的狂怒向后咧开,眼睛犹如两道直通地狱的烟灰色裂口。

“约书亚,”马什说,“能不能点个灯?或者拉开窗帘?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看得很清楚。”约克在他背后的黑暗中答道。马什没有听见他走动的声音。他转身,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你别动。”约克命令道,音调里的力量和愤怒使得马什只能乖乖从命。“行了,我给你一点光线,免得你拆了我的房间。”

房间对面擦亮了一根火柴,约克用火柴点燃他读书用的蜡烛,然后坐在他凌乱的床沿上。他不知何时穿上了裤子,但表情依然狰狞可怖。“好了,”他说,“说,你来干什么?我警告你,你最好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

马什生气了。没人能这么对他说话,天王老子也不行。“约克,‘南方人’就在我们旁边,”他没好气地说,“这条河上最快的汽船,鹿角就安在她的顶上。我打算让‘热夜之梦’去追上她,我以为你会想看一看的。要是你不认为这个理由足以让你起床,那你就根本算不上汽船人,也永远不可能够格了!还有,你注意一下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听懂了吗?”

约书亚·约克的眼中有某种情绪在燃烧,他开始起身,但及时阻止了自己,转过身去。“阿布纳啊。”他说。他停顿片刻,皱起眉头。“对不起,我不是存心想不尊重你或者想吓唬你的。你的本意是好的。”马什震惊地看着他使劲攥紧了拳头,然后才放松下来。约克三大步穿过昏暗的船舱,动作既快捷又专注。他的私藏烈酒放在写字台上,正是马什昨晚哄着他打开的那一瓶。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啊。”他轻轻地说。他转身重新面对马什。“阿布纳,”他说,“我把你的梦想之船给了你,但不是作为礼物。我们是有协议的。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尊重我奇特的习惯,不问任何问题。你还愿意遵守你答应过的条件吗?”

“我这人说到做到!”马什坚定不移地说。

“那就好,”约克说,“你听我说。你的意图是好的,但你这样吵醒我是不对的。绝对不能再这么做了。绝对不能。无论出于什么理由。”

“哪怕锅炉爆炸,船着了火,难道我也要把你扔在这儿等着被烤熟吗?”

约克的眼睛在幽光中闪闪发亮。“不,”他让步道,“但扔下我对你也许更加安全。我被突然吵醒的时候会很暴躁。我会失去本性。我知道我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这就是我对你那么无礼的原因。我为此道歉,但下次的结果也还是会这样。甚至更糟糕。阿布纳,你听懂了吗?只要我的舱门锁着,你就绝对不能进来。”

马什眉头紧锁,但他想不出什么可说的。毕竟是他破坏了协议;要是被打扰了睡觉约克就会大发雷霆,那也是他的事情。“我明白了,”他说,“我接受你的道歉,要是道歉有意义的话,也请你接受我的道歉。那么,既然你已经醒了,想不想上来看我们超过‘南方人’?”

“不。”约克一脸阴沉,“阿布纳,并不是我不感兴趣。我当然想看。但是——你必须明白——我需要休息,生死攸关。还有,我害怕晒太阳。阳光很毒,会晒伤人。你有没有严重烫伤过?要是有过,那你就能理解。你看见我的皮肤有多白了。阳光和我合不来。阿布纳,这是个医学问题。我不愿深入探讨。”

“好吧。”马什说。他脚下的甲板开始微微颤抖。汽笛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我们在倒船出港了,”马什说,“我得走了。约书亚,非常抱歉,我打扰了你,我真的很抱歉。”

约克点点头,转过身去,给自己倒第二杯难喝的烈酒。“我知道。”这次他慢慢啜饮。“去吧,”他说,“晚上见,吃晚饭的时候。”马什走向舱门,正要开门,约克又叫住了他:“阿布纳。”

“什么?”马什说。

约书亚·约克对他露出一个苍白而勉强的笑容。“阿布纳,战胜她。一定要赢。”

马什咧开大嘴,走出船舱。

等他登上领航室,“热夜之梦”已经倒出岸边,桨叶正在恢复正转。“南方人”已经在河面上开出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领航室里挤满了六七个没船开的舵手,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嚼烟草,有的在下注赌他们能不能追上前面那艘船。连戴利先生都放弃休息,爬上来看热闹了。旅客都知道有戏可看;底下的几层甲板上人头攒动,有人贴着栏杆坐在地上,有人拥向船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基奇转动黑色镶银的巨大舵轮,“热夜之梦”斜驶向主航道,跟着对手驶入激流。他命令底下加送蒸汽。怀蒂铲起一些松脂倒进火炉,他们给岸上的观众好好地表演了一下,船喷出几大团浓密的黑烟,冒着蒸汽疾驰而去。阿布纳·马什站在舵手背后,倚着手杖,眯起眼睛向前看。前方湛蓝的水面反射着下午的阳光,炫目的粼粼波光能晃瞎他的眼睛,只有“南方人”留下尾迹的地方除外,桨轮将那里的水面切割成了千万块飞溅的碎片。

刚开始的一会儿似乎很轻松。“热夜之梦”奋勇向前,蒸汽和黑烟拖在背后,船首和船尾的美国国旗猎猎飘飞,桨轮拍打水面的节奏越来越快,轮机在底下隆隆作响。她和前船之间的距离开始显著缩小。但“南方人”毕竟不是“玛丽·凯”,不是普普通通的艉明轮小船,只能听凭他们的摆布。她的船长或舵手很快就意识到了正在发生什么,回应是嘲弄般地突然加速。黑烟变得浓密,蒸汽向后飘向他们,尾浪变得愈加猛烈和起伏不定,基奇不得不来回摆动“热夜之梦”以摆脱影响,于是因此放弃了水流的部分推力。两船之间的距离重新变大,继而稳定下来。

马什意识到两艘汽船现在僵持住了,他吩咐舵手:“咬住她。”他走出领航室,下去找长毛迈克·邓恩,最后在主甲板的艏楼[3]上找到了他,长毛邓恩把皮靴踏在一个板条箱上,嘴里叼着一支大雪茄。“去叫力工和水手,”马什对大副说,“叫他们去配平负重。”长毛迈克点点头,起身碾灭雪茄,开始大吼大叫。

没多久,大部分船员就聚集在了船尾和左舷,平衡挤在船头和右舷观看竞速的乘客的重量。“该死的乘客。”马什喃喃道。“热夜之梦”稍微恢复了一些平衡,她和“南方人”之间的距离再次开始缩短。马什回到领航室里。

两艘汽船此刻都开疯了,彼此势均力敌。阿布纳·马什看得出“热夜之梦”的马力更大,但还不够大。她装着沉重的货物,吃水很深,还必须应付“南方人”的尾浪,尾浪打在船头上,压住了她的速度,而“南方人”轻装上阵,可以肆意前进,不但船上没有乘客,而且前方也是开阔的河面。只要不出故障或事故,那现在就全看舵手的了。基奇的舵掌得很好,他毫不费力地控制着这艘船,抓住每一个机会尽量赶上几分钟的间距。戴利和免费搭船的舵手在他背后七嘴八舌地出各种主意,有人说河道如何如何,有人说水位如何如何,有人说应该怎么开船才最好。

“热夜之梦”追赶了一个多小时,有一两次在转弯处失去了“南方人”的踪影,但每次基奇擦身而过,都能再缩短一点间距。有一次他们已经追得很近了,马什甚至能分辨出趴在前船尾舷栏杆上的乘客的面容,但“南方人”随即再次加快速度,重新拉开了两船之间的距离。“我打赌他们刚换了个舵手。”基奇说,朝旁边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烟草汁,“看见她怎么突然抖擞起来了吗?”

“看见了,”马什咆哮道,“现在我想看看我们怎么能也抖擞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的机会来了。前一秒“南方人”还稳稳地领先他们,快速通过一个森林茂密的河曲,但突然间,她拉响了汽笛,放慢速度,船身颤抖起来,侧明轮开始倒转。

“当心。”戴利对基奇说。基奇又啐了一口烟草汁,小心翼翼地转动舵轮,“热夜之梦”穿出“南方人”的尾浪,绕远路驶向她的右侧。等他们开到河曲的一半处,终于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另一艘大汽船搁浅在沙洲上,主甲板被一捆捆的烟叶埋在了底下。那艘船的大副和船员搬出了船柱和绞车,正在尝试把她撬出去。“南方人”险些一头撞上他们。

接下来的几分钟过得格外漫长,河面上一片混乱。正在撬船的水手们又是叫喊又是挥手,“南方人”疯狂倒退,“热夜之梦”拖着蒸汽驶向开阔水域。等“南方人”的桨轮恢复了转向,他们掉转船头,像是企图直插到“热夜之梦”的前面去。“舔卵蛋的白痴。”基奇说,他轻打舵轮,吩咐怀蒂降低左舷动力。但他没有让步,也没有减速的意思。两艘巨大的汽船逐渐接近,间距越来越小。马什能听见底下的乘客在惊叫,有一两秒钟他都以为两艘船要相撞了。

但“南方人”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舵手把船首转回下游方向,“热夜之梦”在仅仅几英尺之外与她擦身而过。底下有人开始欢呼。

“给我继续上。”马什喃喃道,声音很轻,除他之外没人能听见。“南方人”的桨轮溅起漫天水花,她在拼命追赶——尽管她已经落后,但距离并不远,只相差一个船身的长度。“热夜之梦”那些该死的乘客自然全都奔向船尾,船员只好跑向船首,这么多人同时奔跑,害得整艘船都抖了起来。

“南方人”又追了上来。她企图从左舷超过他们,与“热夜之梦”并行,只落后一丁点。她的船首已经靠近了“热夜之梦”的船尾,距离在一英寸一英寸地缩短。两艘汽船的船身都快贴在一起了,要是乘客愿意,可以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上去,只是“热夜之梦”的船身要高得多。“该死。”马什说,“南方人”几乎与他们并驾齐驱了。“老子受够了。基奇,叫怀蒂用我的猪油。”

舵手瞅了他一眼,咧开大嘴坏笑。“猪油?船长啊,我就知道你是个老狐狸。”他朝着通往轮机舱的传声筒吼叫下令。

两艘汽船在并排行驶了。马什攥着手杖的手里满是汗水。水手似乎在底下和几个该死的外国佬争吵,他们把猪油桶当成了自己的家,水手必须先赶开他们,然后才能把猪油桶拖到司炉那儿去。马什心急如焚,火爆得就像烧猪油的炉膛。上等猪油很贵,但在汽船上非常有用。不但厨师可以用,在炉子里还能烧出高温,而此刻要用猪油正是为了这个,只靠木柴可烧不出那么滚烫的高压蒸汽。

猪油倒进火炉后,领航室里立刻看出了胜负。排气管嘶嘶地喷出两道直插云霄的白色蒸汽柱,高耸的烟囱里涌出滚滚黑烟,“热夜之梦”喷吐烈火,船身微微发抖,然后吐出火花,桨轮吭哧吭哧转得很快,像是火车车轮,曲轴的震动捶打着甲板。她像是飞了起来,把“南方人”甩在背后,等确定“南方人”追不上来了之后,基奇将船开到她的正前方,让他们品尝“热夜之梦”的尾浪。那伙没事可做无处可去的舵手笑得合不拢嘴,纷纷请别人抽烟,夸奖“热夜之梦”是多么伟大的一艘船,而“南方人”在背后被甩得越来越远,阿布纳·马什笑得像个傻瓜。

在凯罗靠岸的时候,他们比“南方人”足足领先十分钟,清澈而宽阔的俄亥俄河在凯罗汇入浑浊的密西西比河。到了这个时候,阿布纳·马什已经几乎忘记了他和约书亚·约克的小小不快。

注释

[1]美国肯塔基州西部港口城市。

[2]美国印第安纳州西南部港口城市。

[3]汽船的前部,水手即居住于此处甲板下或甲板上的舱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