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天后,我去车站送别朋友,转头约程菲吃饭,定位发过去不到十分钟她就到了。她之所以能来这么快,倒不是因为我俩之间有什么,而是因为她总想问我关于她爷爷的事。这不刚坐下,她就问我:“那家书店到底有什么好的?”
我想着从小到大常听老余的念叨,尽量把话复述给她听。我说:“书是有灵魂的,每本书都是作家花时间写的,有的作家写一年,有的作家写一生。无论书本身是好是坏,只要是作家用心写的,你就能听到他们在隔着岁月跟你说话。也不用说书了,我们小时候都学过古诗对吧。那首《春江花月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你听,这就是张若虚隔着千百年,从唐代传来的声音……”
“你背串了,你背的这两句是李白写的,”程菲打断我,“张若虚那两句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说:“那就是李白隔着千百年在跟你我说话。”
程菲点了杯咖啡,又对我说:“这些话是我爷爷跟你说的吧?你别用我爷爷那一套来搪塞我,你就说你,一年读多少本书?”
我挠挠头,说:“那个……平日里工作忙,最近几年读得少,那啥,我以前读得多,一周一本呢。”
程菲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说:“谁以前读书读得不多?我们那时候有啥,又没手机又没电脑,你看看现在,你就看你周围,谁不捧着个手机,在手机里看世界。你刚才说,书是作家隔着千百年跟我们说话对吧?现在,此时此刻,你打开抖音,打开快手,还有千万个人隔着千万里跟你说话呢。即时,快捷,还直观。”
“不对,那是被动接收,读书是主动接收,信息的密度和深度不一样,而且被动接收通常没有思考的余地,过不了多久就全忘了。”我反驳说。
程菲说:“你又来我爷爷那一套对吧?好,我问你,如果有空余时间,也就半小时,你读书还是玩游戏?你读书还是看剧?你读书还是看抖音?”
我说:“读书。”
“得了吧,你,”程菲说,“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被她说得有点恼了,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爱读书就不爱,为什么非得证明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
程菲却突然把头低了下去,一时没有说话,再抬起头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我爷爷病了。”
我脑袋“嗡”的一下,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你爷爷看着身体很好啊,怎么突然就病了?什么病?”
程菲咬紧嘴唇,说:“不是突然病的,他前年就查出来了。”
接着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到了让我听不清的地步。
“肺里,”她说,“他肺里长了一个不该长的东西,7厘米。”
我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
最后还是程菲打破沉默。
“陪我去老街口的寺庙吧,”她说,“我爸病的时候,爷爷奶奶总去那儿。”
上初中的每个周末,我总来这座寺庙。那时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来,也没有人会收门票。我总是一待一个下午,因为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我讨厌医院,讨厌那里的声音,讨厌那里的味道,讨厌那里的墙,那除了惨白映照不出其他任何颜色的墙。我相信神明,相信那看不见的力量,因为神明曾救过我。那件事发生在我更小的时候,有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阵胃绞痛,浑身冒汗,眼前的路变得弯弯曲曲,我一下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也没有前行的力气,只能无助地蹲在地上。那股钻心的疼让我手足无措。因为从未理解过疼痛的来源,幼小的我开始在心里忏悔,说:“神仙大人,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贪玩,所以您惩罚我,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作业一定按时写完,家一定准时回,真的。”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我按按肚子,果然不疼了,心里对神明千恩万谢,心想果然虔诚是有用的。
所以初中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寺庙祈求神明的帮助,祈求神明能让我妈快点好起来。
那时候,年近五十岁的老余夫妻俩也在寺庙里祈求神明的帮助,祈求神明能让躺在病床上的余叔快点好起来。
程菲问我:“神明会让我爷爷肺里的肿瘤消失吗?”
我说:“会的。”
她抬头看了眼,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我看到她的脸依然一片苍白。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神明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