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再次回到这条小巷,是将近一年后的事。老街依然热闹,小巷里依然无人问津。我走到熟悉的地方,看到熟悉的店,却没看到熟悉的人。
书店对面有个小卖部,赵阿姨在这儿也开了好几年,我赶忙找她打听。
她叹口气,摇摇头,才告诉我:“老余前两天住院去了。”听完我起身正准备赶去医院,赵阿姨赶忙拦住我,说:“小李,先别着急走,这条巷子要拆了你知道吗?”
我回过头,说:“什么时候的事?”
她说:“我们这儿都传开了,说是这条巷子要改建,跟前头的老街融合在一起,搞一个什么文化历史街区。要我说,就是觉得老街现在人多了,这儿也得跟着一起搞,搞得更大更热闹,才能赚到更多钱。我儿子前两天还说,拆这条巷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影响了市容啥的,前两天有人在巷里摔了一跤,把我们举报啦。”
我脑袋里一团乱,问:“什么叫影响市容?”
她说:“嫌我们不统一不整齐,嫌我们这条巷子破破烂烂呗,你钱大伯开的拉面店你还记得吧?都不在我们这儿附近,在镇里,都被整顿啦。说什么门帘还是门脸不合规,招牌都拆了,可怜了他那用了十几年的招牌。”
我问:“阿姨,那您的小卖部怎么办?”
赵阿姨从小冰箱里拿了瓶水给我,又走到外头回头看了看,说:“我这里估计也不合规,早晚也得没喽。小李啊,有空也多回来看看阿姨和小卖部。”
我接过水点点头,拿出手机扫码,赵阿姨拦住我,说:“你拿着吧。”
我瞥见二维码上的名字和头像都不是赵阿姨,就说:“赵阿姨,您的二维码得换成自己的,不然有人不给钱您都不知道。”
赵阿姨忙摆摆手,说:“这种东西我弄不懂的,这二维码是我儿子的,他算着账呢。”
我心里有话想说,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看着赵阿姨。赵阿姨看着我笑了,那是一种温柔的笑,接着拍拍我的肩膀,说:“行了,耽误你这么久,快去吧。”
我舔了舔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转头去了医院。
大概是因为周末的关系,医院里闹哄哄的,挤满了看病的病人和家属。消毒水味依然刺鼻,墙壁依然一片惨白,什么其他的颜色都没有。护士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才有空,告诉我老余在哪个病房,刚回答完我的问题,就又被吵闹声给包围了。一个阿姨气势汹汹地说:“你给我老伴安排的什么病房?我要单人房,不是集体病房。”护士说:“阿姨,您先消消气,我们已经尽力给您安排了,医院实在是没有空病房。”
听到这儿我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怎么会是因为周末的关系医院里才闹哄哄的呢,病不会看着日子来,它总是突然来,就像龙卷风,不由分说地打乱一切,让所有人都风雨飘摇。
老余躺在一间五人病房里,身上插了两根针管,左手右手各插一个。他仰卧着,似乎是睡着了,可当我走进来时,他又睁开了双眼。看到我,他想要坐起来,我赶忙走过去让他躺着。他本来就瘦,现在给人的感觉像是又小了一圈,嘴唇干裂。我给他剥开两个橘子,又出门倒了杯水,回去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坐了起来,应该是找隔壁病人家属帮的忙。他看到我,招呼我坐下,用充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个笑容,问:“你怎么来了?”
我说:“之前不是说了只要回来,一定会来看您吗?”
他说:“我知道,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回答说是赵阿姨告诉我的,他点点头,说:“我就知道,她啊,消息最灵通,连我在哪个医院都知道。”我轻声问老余:“怎么样,今天感觉还好吗?”
老余说:“感觉不错,今天没那么疼了,估计过两天就能出院。”
我知道他是念着书店,突然理解了程菲的心情,说:“您就乖乖躺着,就算书店那儿有人来,也不差这么几天。”
老余没说话,又喝了两口水,再开口时表情很认真,说:“小李,我也知道不差这么几天,可是我就想着,万一呢,万一有年轻人想来读书呢?我知道现在的好多人都没以前爱读书了,所以哪怕是误打误撞来到这家书店的人,我都珍惜。好不容易有让他们可以读书的机会,我怎么可以躺在这里呢?再说,无论我待在这儿还是出院,我的病情也都一样。”
我说:“余爷爷,您听我的,住院的时候您好歹能休息不是吗?”
老余说:“小李,有一段时间,我想读书都没有机会读。那段时间我觉得空落落的,像是活着都少了些东西,有些东西就是有这么重要,这种感觉你懂吗?”
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你知道书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吗?好多年了,都有人问,读书到底有什么用。我都是这么回答的,读书能填上心里的洞。我的心破了好几次。”
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手上插着的针管也跟了过去,我下意识看了眼吊瓶,吊瓶也跟着摇摇晃晃。
“年轻时最迷茫的那时候一次,”他说,声音不再虚弱,很镇定,似乎蕴含了某种力量,“遇到我老伴前一次,闹运动的时候一次,两次,三次,十次,我儿子死的时候,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每一次心里破了个洞的时候,都是书救了我,都是那些故事救了我。是那些写作者的文字钻进了我心里,是那些印在书里的铅字钻进了我的心里,缝缝又补补,把我破烂的心缝合好,让我活到了今天。”
听着我双眼一红,眼前渺小的身影突然又茁壮成长,失去的生机又被他唤回自己的身体。但我还是说:“余爷爷,您说的我都明白,所以您才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老余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生死有命,几年前我就感受到了。小李啊,你知道有的病是没法治的,你是读过大学的,你肯定都知道。有的药是能让你多活那么几个小时,多活几天,好,多活一两个月,可那多活的日子,你爷爷我只能躺在病床上,虚度自己的时光,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小李,你别劝我了,从前我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都差点被虚度了。你余爷爷我,一生的时间就这么多。”
我知道我劝不动老余,说实话,我也决定不了什么,沉默了半晌,我说:“余爷爷,您的店我帮您开几天,您就再养几天,就几天,等医生说您能出院了再出院行不行?每天书店关门了我就来看您,跟您汇报情况,也给您带几本书。”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问:“程菲呢?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就想问,她没回来吗?”
老余说:“我没告诉她,我孙女现在在大城市上班,忙,万一为了我耽误了她工作怎么办?”
我说:“您这想法就叫本末倒置了,她怎么说都是您亲孙女……”
老余打断了我,说:“就按你之前说的办。小李啊,如果有人让你推荐书,你一定要认真回答知道吗?你不能随便推荐,你要问问他想读什么书,为什么想要读书,然后问问他之前读书的习惯,知道吗?这之后你就按照书下面我自己写的推荐语做分类,给他推荐。”
我说:“行了行了,您就放心吧。”
接着我们说了一些话,我本来想说赵阿姨跟我说的那些,想问如果巷子没了,书店要搬到哪里。可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就像我没有在赵阿姨面前说我看到的一幕那样。
那是一天夜里,我走在回家路上,看到她儿子从一个棋牌室里被赶出来。她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跪在地上求人,说:“让我再打一把,再打一把我就能翻本。”
我听到那人说:“穷鬼,你哪里还有钱?”
她儿子说:“我有,我妈开了个小卖部,她留的二维码是我的,对,对对对,我的微信钱包里肯定有钱,还有支付宝里肯定也有,我这就查查。他妈的,我怎么给忘了呢。大哥,您看我还能再进去玩最后一把吗?”
那人大概是看了眼,轻蔑地说:“就这点破钱,得得得,进去吧。”
我看着两人上了楼,就此消失在街道中。
月色照在地上,一片惨白,除了一地的烟头,什么也没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