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战争都埋在诗里:艾米莉·狄金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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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译本序

早熟而难以取悦的艾米莉·狄金森成长于一个老式的舒适的大宅子里。她从小跟哥哥和妹妹还有许多朋友们亲密无间,可是到了20多岁以后,她的交往圈子渐渐缩小,以至从那个学院小城的社交礼仪世界里退隐了。在家人的劝说下,她离家旅行过几次,其间仍不断给家人和朋友写信,除此之外,她便一直安全地躲入家宅,在这个避风港里观察周边的世界并精心加工她独一无二的诗歌艺术。

这位新英格兰人在世时深居简出,如今她的诗歌却不胫而走,传遍全球,被翻译成几十个语种,她今日的声名已不亚于美国19世纪的另一位伟大诗人沃尔特·惠特曼,而惠特曼所代表的趣味刚好是狄金森所反感的。“把锁头从房门上卸下来!”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宣告,就如同宣布了谦逊、得体、压抑和隐私的终结。“干脆把门从墙壁上卸下来!”

狄金森的世界则离不开有形和无形的门、墙壁以及各种栅栏,以保护她的隐私。惠特曼为纽约城开放的公路和随意偶然的现代性喝彩,狄金森则惧怕敞开。她不但避开不必要的接触,而且拒绝发表作品。有客人来访,她避之唯恐不及。浮光掠影者想当然地认为,闭门谢客必定会损耗她的创造力,殊不知这反倒滋养了她的创造力。对于狄金森的诗歌天赋和艺术追求来说,躲开世人反而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

这个留下了近两千首诗作的奇特女人究竟有怎样的一生?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事件、她不同寻常的个性以及她遇到的麻烦、挫折、失望和冲突,如何走进了她的艺术世界?它们真的走进了她的艺术世界吗?狄金森的读者总是一而再地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显得有些粗浅,而且未免过于打探,势必侵犯诗人一向珍藏的隐私,更不用说威胁到生活和艺术的界限。不过,这也无妨,这些问题是难免的也是合理的。对于她欣赏的女性作家,比如艾米莉·勃朗特和乔治·艾略特,诗人本人也曾渴望多多了解她们的私人信息。她不但特别留心阅读她们的早期传记,而且还获得了一些深入的、令人满意的洞见。她读了勃朗特的传记,给一个朋友写信说:“自《简·爱》以来,没有哪本书让读者如此震惊,像触电一般……如此奇异的力量。”

对于传记作家所展现的狄金森的奇异力量,我本人总觉得不太满意:若读起来像触电一般令人震惊,细查之后则发现,多出自主观臆断,不够信实;若出自信实的材料,则读起来死气沉沉。1994年我刚刚完成了首部传记(关于老亨利·詹姆斯),便决意尝试写我自己的狄金森传记。当时我是堪萨斯大学的英语系教授,承担着各项日常教学任务。我希望完成一部信实、全面、深入的诗人生平传记,一方面考察现有资源,一方面不遗余力地挖掘新的材料,而且我很有把握地认为我一定能找到一些新材料。我意识到完成这个项目至少需要五年的努力,而且必须专心一意、不受干扰,只要仍在大学里任职,我就永远不可能安心从事这项工作。

我和妻子在俄勒冈州人烟稀少的地带拥有一块土地,我们那几年正利用暑假在那里修建一个小木屋,当时尚未完工,也没有接通电力(最近的电网在一公里以外),不过,电话已经有了,其他方面也基本上能满足我们的日常需要了,何况我们向来生活节俭。于是,我辞去了教职,卖掉了房子,同妻子来到西部,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

我妻子一直渴望移居于此,我也是,这样我就能全身心地投入狄金森传记的写作了。不过,与此同时我也未免忧心忡忡,因为新环境也丧失了不少便利:与大学同事和学生的面谈,近在手边的大学图书馆,随时可以利用的网络。妻子主动提出帮我查找资料,可我还是担心,在相对孤立的条件下工作,且不依靠任何机构的支持,我有能力完成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吗?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注,回头看,最后的结果比我当初所期望的还要好。一个离家90英里之外的州立图书馆允许我使用那里的资源。一个农夫租给我一间有电网覆盖的空房子,这就成了办公室,我每天在这里打开文字处理器。不过,在动笔之前,我有几百个问题要咨询各种图书馆的特藏中心和资料中心,我把它们打印出来,并邮寄出去。当时,人们开始普遍使用电子邮件通信,有几家图书馆无可非议地表示用老式的邮件来回复未免太麻烦。于是我及时地认识到,最好在信封里附上一个贴好了邮票、写好了地址的信封,以方便人们给我回信。

当然,若考虑到另外两个事实,这些难处可谓不值一提。第一个事实简直再好不过:我可以全身心地、自由地投入工作,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或借口来拖延时间了。我可以随时根据需要飞到新英格兰,去阿默斯特学院或哈佛、耶鲁以及布朗大学,探寻丰富的狄金森藏品。若有什么手稿保存在其他机构,我也可以随时出发前去查考。那位狄金森资料的伟大发现者杰伊·莱达在20世纪50年代所发掘的档案,我也可以去探访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自由地根据我自己发现的线索和思路去追踪考察,特别是狄金森的学者们从未想到过的地方,比如教会保存的资料,它们揭示了诗人早年遭受到强大的宗教压力;又如政府档案揭示了她父亲的法律和财务运作情况;再如税务和破产记录揭示了发生在诺克罗斯亲属中间的几件严重的、令人窘迫的财务案件,而诗人与这几位亲属交往密切。另一个事实则艰难无比、费时费力:我需要一卷一卷地翻检报纸的微缩胶片,它们几乎全都没有经过数字化处理。

如今回望这一切,我有时会禁不住自问:我当初放弃教职最为迫切或者说最为强烈的“心理驱动”是否就是为了这个唯一的最好的理由——获得工作自由?我放弃了稳定的大学工作,是否就是为了做好准备(而不知道是否准备好了)去面对并尽可能理解一个独特的自主的人?移居到偏远的俄勒冈“失落的草原”,我是否就是为了把自己安顿在那里,以便能够同情式地理解一种从容选择的终其一生的隐居状态?

我只能用一个确切而清醒的“不是”来回答以上问题。我少年时代所接受(长大后不再相信)的宗教信条,有助于我理解狄金森本人在19世纪40年代美国西部马萨诸塞州的福音派传统中的成长经历,对此我不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我无法声称自己跟她有任何特殊的个人的同情或契合,而且我也要劝告读者警惕那些传记作家的夸张之辞:诸如强烈的情感契合、靠直觉的飞跃顷刻间化解难解之谜之类。每个传记作家都与他/她的传主迥然有别。没有谁卸掉了狄金森房门上的锁或从墙上拆除了她的门。秘密的核心绝没有被解开,哈姆莱特就曾这样骄傲地对自己说,他当时斥退了那两个被派来探秘的大学朋友。

撰写《我的战争都埋在诗里》,我的目标无非是把我们所能知道的关于狄金森的一生写出来,特别是她的生活和作品之间的裂缝。如果说本书确实让读者进一步看清了那个裂缝,皆得益于我的职业生涯和训练:一方面来自于我作为19世纪美国文学的读者和教师的心得体会,一方面来自于我之前在传记创作中的辛勤耕耘。当然也来自于我个人的付出:时间的赐予,以及我获得了一个尽我所能去工作的机会。


十年之后,《我的战争都埋在诗里:艾米莉·狄金森传》中译修订版的出版为译者和我本人提供了一个机会,以纠正第一版所犯的不经意的失误。这里,我想特别指出的是,关于诗人的嫂子苏珊·吉尔伯特·狄金森在1861年短期雇佣的保姆阿比·肖,我的描述有所修正。阿比确实是奴隶出身,在南方的女主人听来,她的非洲名字听起来就像阿布(Abo、Abbo 或Aboo)。但当她受雇为苏珊的孩子做保姆时,她并不是印第安果园的居民,印第安果园是春田镇郊区的一个产业工人阶级聚集区。根据人口普查报告和包含肖的来往信件及相关信件的私人档案显示,她当时与已故女儿的丈夫(理发师)和他们的孩子住在春田镇。她在北方的生活既不边缘也不贫困。

我们已有现代搜索引擎助力,不再需要向读者逐一列举与狄金森有关的网站。但仍有一个资源我必须提请读者注意,那就是克丽斯丹娜·米勒和多姆纳尔·米切尔新近编辑的诗人书信集,将于2024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发行。这部杰出的新版书信集将在文本的准确性、完整性和纪年方面树立一个新的标准。在此之前,我们有玛贝尔·卢米斯·托德于1894年编订的两卷本书信集和托马斯·H.约翰逊和西奥多拉·沃德于1958年编订的三卷本书信集。新版书信集是一个高峰,但它并不能完全取代1958年的版本,因为1958年版采用了三卷本,可以容纳丰富的辅助文本。哈佛大学出版社为新版选择了单卷本,这大大限制了注释的范围,因此,仍建议读者参阅约翰逊对大量典故和书信段落的有益评论。

最后,我希望向本书的译者表达我的谢意,感谢她彬彬有礼的来信和不辞辛苦的工作,让我有机会跨越语言和地理的障碍跟中文读者交流。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跟你们说话,对我来说是一个新鲜而动人的体验。这里,谨向中国读者献上我诚挚而美好的祝愿。

阿尔弗雷德·哈贝格

写于俄勒冈州失落的草原

首版于2013年4月

修订于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