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年
执行任务的男人
回家之前的一切,都是任务。
穿着静音鞋踩过黏糊糊的地面,沿着来路返回时,特工晴人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即使回家,父母也总是不在。渐渐地,他习惯待在家附近的小混混聚集地,每天都在外面徘徊到很晚。他不愿意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当然也不喜欢学习,不喜欢运动流汗。如此一来,和不良少年混日子的时间自然就多了。
“这样下去,你长大后就难办喽。我知道学习麻烦,但你还是得好好学习。”这是老师告诉他的。老师不摆架子,而是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因为你的人生只有这一回,老师只是希望你珍惜它。”
当然,青春期的晴人根本听不进老师的话。听了这些,他却对老师说:“我喜欢滑翔机。”
“滑翔机?”
“没有引擎,有没有目的地也无所谓,总之是在天空优雅地回旋。我想活得像一架滑翔机。”
“那也行。”老师没有嘲笑他,点点头说,“不过,活成滑翔机那样很有难度。人啊,执行命令会比漫无目的轻松得多。‘做好事就会幸福’这种模棱两可的指示,和‘把壶卖了就能出人头地’——这两句话你觉得哪句更好懂?”
“壶是什么哏?”
“就是打个比方啦。总之在现实生活中,做一架发动引擎、照时刻表飞行的喷气式飞机或许更轻松。做滑翔机的难度太高了,而且——”
“而且?”
“身边的人会说你太安逸了。”老师笑了,“那些不懂得滑翔机有多辛苦、多孤独的人会这么说。”
“老师,我们对滑翔机的讨论是不是太认真了?”晴人到底还是笑了。
燃料罐、地图、导航
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
在旁人眼里悠闲地划过长空
但我早就受够了
老师哼起一段缓慢的旋律:“这是滑翔机之歌。”
没有人能想到,这位老师是为国家效忠的情报员。他在晴人十几岁的尾巴上再次出现在晴人的面前,邀请晴人成为秘密情报局的一员。
“老师,做间谍和做滑翔机的人生,不是正相反吗?”间谍必须接受任务,为了执行任务而高效地行动。
“你在这儿赚够了钱,把剩下的人生过成滑翔机不就好了?”
倒不是多么赞同老师的意见,那时的晴人只是厌倦了长久以来一成不变的日常,并且为自己的运动能力和天生的好记性得到认可而开心。就这样,他去情报局上班了。
他得以潜入研究所的最深处。屋子里有一套带机械臂的器具,后面是一扇用密码开的自动门,门后的房间里有一只贴着空标签的瓶子。他的任务,是拿到瓶中液体的成分信息。
特工晴人已经将瓶中的液体提取到随身携带的胶囊中。胶囊内部的纤维会分析自身浸润的液体成分,通过底部的芯片,将成分信息回传。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晴人的工作已经完成。他不必回家,任务也已宣告结束。即使不慎当场被捕,对当局机构来说也无关痛痒。考虑到若是特工晴人泄露情报就不好办了——万一这种情况发生,当局肯定会远程操纵引爆安装在他体内的微型炸弹。
“晴人,你要保持优秀。组织不舍得对优秀的特工用后即弃,会尽力让你平安无事地返回。”老师曾经这样说过。
“要有多优秀呢?”
“要优秀到能成为大家的代表。”
即使成了大家的代表,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啊。这个道理,特工晴人也是懂的。
藏在耳朵里的耳机传来声音:“特工晴人,进展如何?”
是常和他搭档的特工小原。小原的声音还是老样子,放松而随意。
“马上返回。我的位置信息怎么样了?”
“确认好了。三十秒后梯子上方会开一个洞,你从洞里爬到地面上来。”
“这是什么声音?”晴人听到电话那头说话时混着咀嚼的声响,“你在边吃东西边说话吧?”
“我在吃杂粮点心。”或许因为和那个懒洋洋地睡到正午,起床就喝酒,从而散尽家财的传说中的男人小原庄助[1]同姓,特工小原无论面对什么任务都没有紧迫感,还经常粗心大意。
轻微的爆破声响起,沙土崩落的声音传来,前方出现了一架梯子。特工晴人将手中的微型手枪插回腰间,向前跑去。
失恋的男人
——松岛君,你没有冲劲儿啊。
她经常和我说这句话。以前,这句话中还有“这一点让人恨不起来”“这也不好说就是缺点”等积极层面的意思。可最近,她的话里只剩下不满和焦躁。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你在计划未来吗?
她对我面试的公司和面试结果愈加敏感,这恐怕和她自己求职屡屡碰壁也有关系。假如继续这样交往下去,我和她就要在人生的航行中共进退了。这或许让她感到了不安:让这个男人掌舵没问题吗?该不会因为他太没出息,最后不得不由我来把握行进的方向吧?
“不用担心,日本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好了,往后职位肯定会增加的。再加上年轻人越来越少,哪里都会有用人的需求。形势对我们是有利的啦。”我的话说得漂亮,却没有根据。
“总会有办法的——你老是这样说。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飘着,简直像滑翔机似的。”她的神情烦躁。
低空飞行的我
永远在找地方降落
找着找着
越飞越远啦
我仿佛听到了滑翔机之歌,不知道这旋律是从哪里传来的。
在空中优雅地飞翔、回旋的滑翔机,给我一种英姿飒爽、超然绝俗的感觉。可对当时的她来说,“滑翔机”大概是个贬义词吧。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虽然为时已晚,可还是铆足了劲儿拼命求职,总算找到了一份工作。可那时,她已经决定和OB访问[2]时认识的一位比她年长的男性交往,果断地向我提了分手。
而且这件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突如其来的分手对我的打击比想象中更大。我睡不着觉,整夜驱车飞驰。我把音乐声音开大,身体跟着旋律摇摆,穿过郡山,不知不觉间竟已开到了猪苗代町。几座绿意盎然的山峰将田野包围。
我将车顺路开到湖畔的停车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无非是想休息片刻,期待眺望安静的湖面能让心情归于平静罢了。
我下了车,朝天神滨走去。太阳已经升起,照亮了周遭万物。有风吹过,松针摇动,发出银铃般的响声。
天神滨宽广而宁静。从松林的罅隙窥伺湖面,头顶碧蓝的晴空仿佛是湖面的反射,远远望去,能看到某个东西在空中盘桓的身影。我以为是滑翔机,其实是鸟——大概是黑鸢吧。
必须有冲劲儿才行。
我对自己说。
滑翔机无法靠自身的力量飞行。要么是套着长金属绳,让其他飞机拉着它滑翔;要么是用绞盘车急速收卷牵引绳为其加速。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飞上天空,着实令人难堪。
松林里立着几幢别墅,可供骑行者住宿。四周净是巨大的树桩。我慢悠悠地走着,想走到近处看看湖面,却在别墅后面发现了一样稀奇的东西。
我伸手将它捡了起来。
逃亡的少年
好,成功了!总算成功了!
我不顾一切地在宽广的大地上奔跑,跑过生长着巨大松树的湖岸。但跑得再远,也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处。我频频回头,确认身后有没有追来的人影。我的喘气声大到令自己无法忍受,脚步的轻重也已无法控制。
从此我就变了,和从前的自己告别了。
我也不必再被伙伴们围堵、威胁、打劫,不必再承受父亲的暴力了。
我早就受够了!
平时几乎不做抵抗的我突然反抗,令朋友们相当狼狈。对方的破绽是我唯一的武器。我不管不顾地对着眼前的人挥拳,抡起抱在怀中的书包,大闹了一番。
胡乱地踹了倒在地上的家伙一通之后,我反省自己确实是做过了头。但想想一直以来他们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内心的天平仍然朝自己这一侧倾斜。
我把他们踹得翻了个身,然后掉头就跑。
家也回不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原本也没必要一直听那暴力狂父亲的指挥。
就这样跑去某个地方吧。“去哪儿呢?”——我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做事不考虑先后顺序,我被自己的愚蠢吓得面如土色,但到底是无法自暴自弃。
实在跑累了。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山丘,我藏在草木繁茂的丛林中等待天亮。我抱着双腿,屏住呼吸,虽然睡不着,但身体毕竟能得到休息。
天亮了。我忽然惊醒,起身的同时感到有人在靠近。“那家伙上哪儿去了?”——这搜查的声音,摆明了来自追我的那些人。他们也许是追随着我的脚印,一路找过来的。
该怎么做?我不敢继续埋伏在这里。
“在那边!”我刚跳出来,身后就响起一个声音。
接下来,我只好不顾一切地奔跑。一口气爬上山丘,又跑下去。真希望此时的自己穿行于树荫下、草丛中。
“站住!你以为你能跑掉吗!”那喊声撞在我背上,更响亮了。
再也跑不动了。双腿不听使唤,绊在一起摔倒了。我双手撑地,挣扎着想要起身。
“你在这里做什么?”突然间,一个人影伴着声音而来。我呆住了,抬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色衣服、体型瘦削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
“呜!”我惨叫一声,慌忙举起双手——因为这男人举着一把手枪似的东西。
男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躲一边儿去,这里很危险。”
“我无处可去,现在正在逃命。”
“逃命?”男人抬起头,目光在我背后扫视,“哦,的确有几个人追过来了。”
男人努了努嘴,仿佛思忖了些什么,然后朝自己身后一甩头:“好吧,你跟我来。”
“欸?”
“反正两个人肯定坐得下,我就带你一程。”
男人说完便转过身,径自朝前走去。我慌忙跟在他身后。既然此时此刻有人能带我逃走,我也只得仰仗他了。
没多久,我就知道男人要去哪里了。
一栋巨大的木质建筑背面有一架飞机。机身是白色的,中间和翅膀的部分漆成红色。飞机上还有螺旋桨。男人“噔噔噔”地登上梯子,坐进驾驶舱,我跟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地坐在飞机里。
“系紧安全带。”
“啊,好的。”
居然可以坐飞机从这里逃走!我的情绪高涨,同时安心了不少。然而就在这时,身前的男人一咂舌头:“不会吧?”我的心又凉了——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我的问话无人回应。男人不知和谁通起话来:“小原,你又坑了我一回!你说什么?不是。听好了,这是滑翔机!要打仗,怎么也得用那种固定翼飞机吧!”
男人大吼大叫,我在他背后也能感受到他的焦灼。
“追兵来了,来不及了。听着,别再问我‘有什么区别’了。滑翔机不靠牵引是飞不起来的,因为它没有引擎!”
没有引擎。这句话触动了我。也就是说,这架飞机飞不起来。飞不起来的飞机跟箱子没什么两样。我们只能坐以待毙。
一阵恶寒划过我的脊梁。
在座椅上向地面俯瞰,那群找我的人正四处张望着在外面徘徊。尽管他们现在还没发现我,但注意到这架飞机只是时间问题。我是不是应该解开安全带,从飞机上下去?
男人仍然在和他那位叫小原的同伴通话:“你给我听好,这是滑翔机,没有引擎。我需要的,也是你理应为我准备的,是有引擎的机器!”他的声音已不再那样粗鲁,不知是有意控制着情绪还是豁出去了:“喂,你刚才又在吃东西吧?我听见声音了!总之就是这样。这架飞机飞不起来。”
结束通话后,男人回头对我说:“我们下去吧。”
“假如我们一动不动,”我突然说,“也许不会被发现。”
“谁知道呢。”坐在操纵台前的男人歪着头说。
晃动就在这时降临。
震颤令我呻吟,浑身上下“嗒嗒嗒”地摇晃着。前面的男人也焦急地重新系紧安全带。
紧接着,我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举了起来。整个机身腾空而起,浮在原先位置的正上方。
“是引擎启动了吗?”我疑惑地问。
“它本身没有引擎。就算有,也不可能这样一下子飞到正上方。”
说话间,机身开始向前移动。刹那间,我整个人翻了个跟头。机身朝上倾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状,然后在空中飘浮着向前滑行。
前方是一片巨大的湖水。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不住地念叨着:“飞吧!”
男人死死地攥着操纵杆,仿佛在诚挚地祷告。
失恋的男人
我拿着捡到的滑翔机玩具朝湖边走,将它轻轻掷了出去。它迎着湖面笔直地向前飞,飞得比我想象中顺滑。滑翔机像在确认天空高度似的,在湖面上缓慢地攀升、回旋,大大地画着“8”字。
晨雾弥漫开来,滑翔机融进那片白色之中。我几次以为它要掉下来了,它却一直没有坠落,滑翔的距离也越来越长。随着距离的拉长,我的心也变得开阔无垠,心情逐渐明朗起来。
没有引擎,安安静静
一切问题都不存在嘛
想要出发,那就出发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滑翔机消失在湖对岸。前女友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的眼泪险些掉下来。我将帽子压得低了些。
注释
[1]是日本福岛县会津地区民谣中出现的虚构人物。——译者注(本书中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指面试公司前,应聘者找到在该公司工作的同校学长,向其咨询公司情况的交流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