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上海,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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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空对话

冷冰川

《唯美》城市专号第一个为什么选择上海?

 

我不知道为什么倾心上海,我也不是有多么多么爱着她,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喜欢她。但这也没有什么难处,一种外来的态度、角度,一种款款的理解……我喜欢这种距离。


你首次见到的上海,与你想象中的上海有不同吗?如有不同,不同在哪里?


我记不清第一次去上海的年头了,刚成年,第一次“坐大船”与“去上海”是同样伟大的事情,两件伟大的事情在一起,我忘记了其他。记得凌晨天不亮,被船员敲床帮赶下床下船,第一眼见到的是十六铺码头穷黑,四周热气腾腾,没头没尾的卖茶叶蛋小笼包阳春面的小店……让人扑朔迷离。那时候想象中的上海是故事里的旗袍、老时间、外滩、南京路摩登的人流与丰裕……初到上海,无数印象深刻的瞬间在某个瞬间发生又即刻死去,我没有足够的成熟、时间来理解上海的幻想,我来不及消化也不想知其原委。无数的自然荡漾的女性、性感烫花、街心花园、自由购书的书店……混乱中,我不幸是较小的燃烧的稻草。

这艺文的海上想象和现实倥偬的稻草灰,我一直不能忘记,青年时每次来上海,我总有大难不死之感。我看她,她看我,都还是诚实的。


“上海”这个题目太大了,衣食住行、思政历史、人情世故样样可谈。《唯美》只谈唯美,而且是文化艺术之唯美。那么,上海的文化艺术之美与外地有什么不同吗?

 

上海是大,我只能了解上海提示给我的东西,我们就说唯美文艺的上海。我知道我拥有的上海极少又天真,但上海艺文的闲适、反崇高、理性通俗的自在自得,自有不同于其他地域的动人精灵和平民的景气,这精灵圆通塑造了海派心照不宣的自由、内在平衡、闲适机巧享乐和多元开放,也少政治、审美的酸腐和胡言乱语的东西。和外来文化一样,海派是复杂的共同体……我倒是希望我的上海界限沉默模糊遥远,哪怕和我是永远的距离……遥远得好给她加一层层的虹彩、效果,这样错彩镂金的上海,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为什么是模糊遥远呢?


我用来回答热爱上海的时间不稍片刻,但我从来没能真实地接近过她。不能接近,这有浇铸和铭记的意思。我好生照看这种矛盾。因为鲜活的上海是一张问卷。


张光宇的上海,张爱玲的上海,陈逸飞的上海,王安忆、金宇澄的上海,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所有对上海的深心理解和描写,都有某种奇妙的相似点,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我想象他们都是热爱自己、热爱上海的,身心灵的热烈、极致、恐惧、孤独也是从此热爱来的吧。他们对自己、对上海的印象都太过深刻,才有了各自的摇曳、自尊、漂泊、眼光、骄傲和人情、自爱、享乐。(一些真相一些难看一些浮夸,一瞥一眼一念,真的全真,不真的全不真。)各各穷形一身的自塑,不管形上形下,自成不容侵犯的深痛人情、私爱、魂灵、体温和不屈……上海一直由一个个危险或老气横春的真实“绝唱”,为她的日常的现实镀金、松绑、背诵;还她以血肉的神话、氧气、曲线、差异,还她以不同的自由派头、噱头。上海的绝唱,就是不停地创造新日子、新好奇,因此上海人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在哪里的人。她是一本永远可被续写下去的书,没有尽头——只有天空是尽头。连泪水也不例外。这万难多好。


上海哪个地方最吸引你,为什么?


还是上海人最吸引我。我和上海人交往时总会慢半拍。我总是忘记了交流的落脚之地和结果(但我完全相信灵动交流中我看不见的东西);我后来理解并喜欢了突如其来的“外地人”的感受(做外地人比接纳异乡人更有价值)。这也是我想用心朗读“上海”的结果。我心中的上海有好几个,因为一个上海不够用。——上海自我平衡的灵通和谐与实相,精彻如真,是我们外人弄浅出了;正因为太透明、巧技,我的简单更值当。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恐慌(在心里我一直是赤脚走的)。


今日上海之自得自乐的文化艺术圈和上海文艺人的生存之道是什么?


为上海酬答问有些妄谬,因为只要不直接就一无可取;另外我也不想这样的热情。我假设这个依傍大海,融西化、未来于一体的“自得自乐”,是海派竟自求生的一种实心实地的经验、灵智积得,甚至还带着一种可疑的深刻、自炫和珠光宝气的分量。应该把“自得自乐”疯成一种生命勃发的“危险”和危险的修炼。累积的尘埃也是。

“缺少切肤之痛”(缺少实心的热忱)——这像是上海艺文不可饶恕的贫困便宜;不过,说到忠厚或俗定约成的性灵创作体验,谁又不是这么赤白贫穷的潦草?穷的时候,我们都看不见的。文艺平常享乐的时候大多就是婆婆妈妈的闲乐,这又不是不可饶恕的责任,因为其他的更假。

你提文艺人的生存之道?估计到处都一样吧——歌唱的、唱歌的和唱时心里的一堆芦苇或刀斧;哪个不是精巧地讨着便宜来。(但不唱不和不作肯定也是一种懒而有为的干净和想法。)

 

“海派”的褒义和贬义?海派只是在说上海吗?如今还有“海派”吗?

 

海派,“即两次时髦”,褒贬都如此吧。时髦就是从来不掉下来(连同她的速朽),我喜欢这个寂寞和联想。融冶方正雅俗中西一体、玲珑世故的海派只宜将就耳鬓厮磨的传奇上海,其他地方也说不出十里洋场兴高采烈的热闹。“海派”像上海一样一直是不断生长、新生、鲜好的过程,那生动茁壮又人心欢畅的得意新书写(离经叛道才好),与拿来,包融,不走套路、死路的新创生是“海派无派”的好诠释;最实在的东西就是“出新”的现实,对我来说底色方硬的“出新”更重要。真实创作的时候,传统、经典的文艺大道理是要活用的,“活用”就是故意弄破使坏,积重不返,创作中最性感的就是受授使坏的气度、好奇。要有气度。反正创作中的许多苦乐是分不清的,所以只能求它货真价实。今天的上海艺术已越过了“海派”的意思,它有了更丰阔的主体、阳刚、想象和深切。诚实接受、不接受与有意接受“海派”往往也没有界限。试想“海派”可能还自有更清洁、清醒的价值观和傲孤呢;因为她跟别处不一样。


上海唯美在中国的位置?上海唯美与世界潮流?上海何以为上海?


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到好像无需回答似的。

上海之为上海,之唯美……是她一直耳清目明,上海拥有几近于独特的命运、活力、梦想和倾诉,她爱好一切神魂与共的美好、文明、时尚,爱好一切实相和遥不可及的光彩夺目……海纳百川是她走先的位置。当然她也爱好一切奢华享乐,包括一切虚荣;事实上,我们也不应该浪费虚荣的价值、时光和损耗(否则也找不到虚荣心想要找寻的美好东西)。绝不浪费,这不也是一种对世界的情愫和倾诉。你看,上海属于所有致力于获取她的人,并因此赢得一种浪漫、感激、信任和足够深情的力量。上海的美给世界、时代增加“非分之想”,一切相干的不相干的相干着。还从未有过这么多等着被说出来的、一个没有年岁的新上海呐。要了解真实的上海,只能是相遇;这不就是很重要的美与胆识吗?

清晨四点半

2014年7月,上海黄浦江两岸

雍和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