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元首之权利
一、君位承继:民主选举势不可行,男统女统争端生,不立储贰中律平。
谨案:中国古代君不一姓,承继之法大抵以长子承君统,若长子已没,则立长孙(如明太祖立惠帝是),或舍孙而立次子;商人兄终弟及。此君位承继之略也。然其间同族相篡,或以疏族践位,或以庶子为君(卫石碏以贱妨贵、少陵长疏间亲为逆、周公以匹敌偶正为乱国之本,是庶子疏族之即位,乃立君之变例),载在史册,不可胜纪。惟西国承继,或以男统,或以女统;中国立君皆系男统,偶有女主践位,亦皇后而非公主,与西人以王女继统者不同。上世有女娲氏,说者谓其音适得女娲,而非女主。惟王莽以后统篡位,则又君位承继法之变例。若尧禅舜、舜禅禹,自以天下为重,意在传贤,不得据尧禅舜为翁婿相承,谓与西国传位王后之例相似。孟子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周礼·小司寇》:“询万民……三曰询立君。”足证君位继承亦非君主所能专一,一以法规定。西国泥于冢嫡则拘,代以女子则杂,移于疏远则争。圣祖仁皇帝鉴于理密亲王之不禄,隐寓传贤于传子,择皇子中之贤者,预书其名,以为承继之劵,不传嫡长而传贤。圣人公天下之盛心千古如见,岂不有以酌东西国宪法之通哉!
二、神圣不可犯:犯者如犯其国。
谨案:中国古代多称天以制君。《太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以天为民之代表,盖奉天以即位,称天以制君,皆所以制人君滥用其权也。《春秋》一书,以元统天,以天统君。夫所谓元者,即黎元之谓也,即人民也。既以元统天,则君当受民间之监制矣。又墨子作《天志》三篇,大抵谓民之所善即天之所善,民之所恶即天之所恶;又谓顺天意则得赏,反天意则得罚。两汉经师亦言灾异五行之说,以儆戒人君,仍古人以天统君之遗意。至于后世,则人君用天以愚民。中国之君,自称曰“天王”、“天子”。《左传》贾注云:“诸夏称天王,夷狄称天子。”此曲说不可从。古《周礼》说曰“天子无爵,同号于天”。《曲礼》云:“君天下曰‘天子’,自称奉行天命。”使至后世之君求长生、受天书,俨然以君与天直接,盖仍神权时代之遗也。西人之称君也,曰“神圣不可犯”,亦沿耶教之旧称,所谓神授君权之说,与中国称君为“天子”、“天王”者,大约相符;其言君主不可犯者,亦与中国指斥乘舆为大不敬律相合。《论语》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犯,指直言极谏,非侵犯其身体也。《左传》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书》云:“作之君,作之师。”君掌政权,师掌敎权,政敎合一,故曰神圣不可犯。虽以郑庄之跋扈,而曰“不敢陵天子”。鬻权曰:“吾惧君以兵,罪莫大焉。”是君不可犯,春秋时,人多知此义。今立宪国民其于元首也,尊之、亲之、保护之。尧民之颂尧者曰:“仁如天,智如神。”宪法定之曰“神圣”。其所以重视君身者,亦至矣哉!
三、无责任:无责之责,是谓法律。
谨案:《书》:“后克艰厥后。”《论语》:“为君难。”盖职愈高者责愈重,责愈重者位愈危(《明夷侍访录·原君》一篇,读之悚然)。此皆君主负责任之说,而西国独言君主无责任。《商君·修权》篇:“尧舜君天下,非私天下之利也,为天下位天下耳。”以位为主,以君为客,即西人所谓法人国家(《孟子》亦言天子一位)。君主为国家代表,故法律皆所自出,不在法律之中,亦不在法律之外。然出一政、布一令,必使有关系之大臣副署于下,代君主任其责。汉唐以来,每以灾异策免三公,亦有自陈请退者;国朝定制,“凡郊社大典,祝文必以领衔大学士副署”,亦即此义。孔子称舜禹不与,称舜无为,足证古代君主事权最轻。事权轻则威力轻,责任亦轻。《周礼》司市职:国君过市,则刑人赦;夫人、世子过市,皆有罚。以天子虽不为法律所制,然不可不负罪名,非赦刑人,则天子不能逍遥法外。是天子虽无责任,实不啻负责任也。若立宪民主则为人民所委任,皆在法律之下,其责任先由法律负之矣。
四、召集议会,且命开会、停会、闭会及解散之权:全国精神汇于议会,议会聚散命于君主。能守宪法,无权有权。
谨案:《商书·盘庚》:“王命众悉至于庭。”而《周礼》小司宼职云:“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其位:王南向,自三公及州长、百姓北面,群臣西面,群吏东面。” 朝士职云:“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屏其后。”群臣群吏者,即上议院也;众庶者,即下议院也。观《书经》《大诰》《多士》《多方》,犹想见当时之君惟恐士庶有不达之隐。春秋列国之君,亦有集民使言者,陈怀公谋从楚从吴,则召国人而问;卫灵公谋叛晋,则召国人而询,皆召集议会之意。惟古代之开会无定时而有定所,王有三朝,外朝不常视,在路门外者为正朝,在路寝者为内朝。正朝、外朝之位,见于《周礼·司士》,即西国开上下议院之意,是天子有开会之权。周制凡国有大故,则王不视朝,是天子有停会闭会之权。秦取李斯之言,悉罢诸生之议;宋因太学生论事,议设解散之条。虽无道之政不足为训,亦可见朝廷自有解散之权。元御史台议有不合,往往空台以去,此则议会自行解散矣。
五、提议法案、裁可法案、公布法令之权:三法鼎峙,有利无弊,议行此制,仍待君命。
谨案:《周礼》小司宼:“掌外朝之职,以致万民而询。”询民即提议。《考工记》曰:“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论道即议政,是提议法案之权当归君也。考两汉之制,国有大事,廷臣会议丞相府,天子亲临决焉。夫廷臣议事必俟天子裁决者,以天子有裁可法案之权也。又汉制,凡国家有一大政、大狱,由大臣会议,会议既毕,汇择上闻,诏曰可。其有两议不合者,则君主判其是非,以决从违。是裁可法案之权归之君也。至公布法令,在《周礼》虽为六官之职,然六官悉奉天子之命令,职亦兼属于太史诸官,盖官司其职,而君操其权。《管子·立政》篇云:“正月之朔,百官在朝,君乃出令,布宪于国。”是公布法令之权归之君也。《中庸》云:“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文”即荀子所谓“成文典”也,“考”读如管子“考宪”之“考”,“考文”犹言稽核法典。古说制度、考文,皆天子之事,则一国之法令,非天子莫能定矣。后世会典律例诸书,皆曰“钦定”,其遗意也。
六、宣战、讲和、结条约之权:外交变幻,贵乎独断;财政商约,必关议院。
谨案:宣战、讲和、结条约,皆君主对外之权也。君主为一国之代表,故有对外之实权,试以《春秋》证之。隐四年,宋伐郑至鲁,乞师,隐公弗许,公子翚固请以行。《春秋》书曰:“翚率师。”左氏《传》曰:“翚帅师,疾之也。”此宣战权当归君主之证。隐元年,郑请师于邾,邾子使私于鲁公子豫,豫请往,公弗许,遂行。及邾人、郑人盟于翼。《春秋》不书,左氏《传》曰:“不书,非公命也。”哀二十七年,诸侯盟于宋,鲁叔孙豹往会,公命鲁视邾、滕,叔孙以列国之礼与盟。《春秋》书曰:“豹及诸侯盟。”左氏《传》云:“不书其族,言违命也。”此讲和权当归君主之证。至结条约之权,则《周礼》司盟职云:“凡邦国之有约剂者,则贰在司盟。”司盟为天子之官。是诸侯结条约之时,仍当入告天子。又《左》文元年《传》:“凡君即位,卿出并聘,要结外援。”故《春秋》于公子遂等之出使也,皆曰“尊君命”。是结盟定约之权,亦当归君主也。观汉致书匈奴,必称汉天子;国朝初与外藩,敕必自称“大皇帝”,所以崇主权而重契约者至矣。
七、统帅海陆军之权:大事惟戎,将兵将将,虽不临阵,厥权无恙。
谨案:汤武夏启,皆系自将。孟子曰:“天子讨而不伐。”《王制》及《周礼·大司马》亦载天子出征之礼。《诗·六月》篇云:“王子兴师,以匡王国。” [2]春秋时,宋公不王,郑伯以王命讨之,君子美其以王命讨不廷,是出军当秉王命也。其所以秉王命者,以率师之权当归王也。故《春秋》一书于王师败绩于茅戎,特书王师,所以明天子有率师之权也。又考汉灵帝时,纳许凉、伍宕之说,谓太公《六韬》有天子将兵事,因讲武平乐观,躬擐甲胄,称无上将军,读史者多笑之。然证之西法,则统帅海陆军之权因操于天子,汉灵之事未为非也。汉代以后,天子多将兵出征,如魏文、后魏太武、隋炀、唐太宗、宋真宗、明太祖、成祖,皆亲临前敌。明武宗自号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令兵部宣敕,虽御名不讳,与灵帝同一儿戏,兵危事而易言之,皆不足为训,然亦见其意在尚武。与普国宪法以国王为兵马元帅,益见将权之有专属矣。
八、任官、免官之权:法官以外,唯君主命。
谨案:舜命九官十二牧在摄位之后,而成王命君陈,康王命毕公,穆王命吕侯,皆以天子之命任官。《书》曰:“任官惟其贤。”《礼记·王制》:“大国三卿,皆命于天子;次国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是任官之权当归君主也。《左传》襄二十六年《传》:“臣之禄,君实有之。义者进,否则奉身而退。”是免官之权当归君主也。秦汉以降,凡大臣之用舍,必待天子之诏书。两汉之制,拜三公必待天子临轩,易三公必待天子策免,亦其证也。然任官、免官之权,其名虽出于天子,其实仍操于庶民。《孟子》云:不以左右诸大夫为可,必进而决议于国人,[3]尤合《王制》“众共众新”之意。《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全谢山《经史问答》已详辨之矣。
九、爵赏之权:凡立宪国,名誉元气,爵之赏之,光荣未艾。
谨案:爵赏之制,历朝备有官书,古籍所载尤多。《书·皋陶谟》:“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孟子》言天子之于诸侯,有庆有让。《春秋》左氏成二年《传》:“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此言爵赏之权宜自天子出矣。《孟子》述齐桓葵丘之会曰:“无有封而不告。”言专封国邑,不得不告天子也。此即爵赏权当归天子之证。然爵赏虽归天子,特权去取,亦当采万民公论。《王制》:“爵人于朝,与众共之。”能与众共爵赏,益见天子能善用其权。西人每以海陆军官并各等宝星,移赠邻国君臣,国朝亦采用其制,以示爵赏之无外,良云盛矣!
十、恩赦之权:特赦大赦,莫非君恩,权不碍法,赦而不滥。
谨案:大恩不赦,恐以长奸而滋乱也,然其说古代有之。《逸周书》[4]载:武王克殷,反及赢内,以无射之上宫,布宪施舍于百姓。是天子有布宪法,以行恩赦之权。《周礼·司刺》有三宥三赦之法。又司市职云:“国君过市,则刑人赦。”《春秋》庄公二十二年《经》云:“肆大眚。”是恩赦之权归君主也。周代以降,凡新主即位及国有大故,必行大赦之典,以与天下更始。如《北周书·闵帝纪》:“元年八月诏曰:‘朕甫临大位,政敎未孚,使我民农,多陷刑网。今秋律已应,将行大戮,言念群生,责在于朕。宜从肆眚,与其更新。’”即《夏书》“旧染污俗,咸与维新”之义。然法国宪法,大赦非依法律,元首不得擅行。比国宪法,凡关于大臣之事为法律所定者,不在恩赦之限。而《王制》篇云:“三公以狱成,告于王,王三宥,然后制刑。”“王三宥”者,天子之恩赦权也。其必欲制刑者,则以法律既定,虽天子亦不能擅更。此亦古法与西法相合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