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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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漂荡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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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写一封信,信封上的收件地址是“安徽省六安市金安区皖西大道26号”,那么,我得提醒他,这封信永远也无法送到收信人手中。

因为,皖西大道26号的主人,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去世了。纳闷的是,这座城市在编定门牌号码时,却把死者的墓地和生者的房舍混在了一起——似乎在强调,即便是死者,也得接受管理和秩序。

这种奇怪的念头,当我跨进墓园,看到那块黑色石碑时就油然而生。

2021年7月底的某个上午,农历三伏。一大早,太阳就像一枚金灿灿的牛卵子,溅起一股股骚气蓬勃的热浪,从酒店对面的河岸跳上地平线。哪怕被黑夜凉了一晚,吹到身上的风,依然热得像从电吹风里喷出似的。

我没在酒店吃早餐。我一直认为,要想在极短的时间里更多地了解一座城市,一个办法就是,加入当地人吃早餐的行列。

酒店附近有一条老街,餐馆一家接一家,几乎都是成都人说的苍蝇馆子——门脸破旧,卫生一般,价格低廉,特色取胜。

一个豆腐摊子。蜂窝煤炉顶着一口大铁锅,汤汤水水地泡了一些白色的豆腐。旁边,几张摇摇欲坠的小方桌,食客们的头埋在桌上,发出一阵阵唏哩呼噜的吞咽声。豆腐近似于四川的豆腐脑,不同者乃是豆腐更老一些,并且加了许多粉条。豆腐与粉条是主角,余下是葱、榨菜和辣椒之类的配角。

一个臭干子摊,用三轮车拉着的那种,大老远就飘来一股特殊的味儿。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气味,钻进喜爱者鼻子,是令人垂涎的香味儿,钻进厌恶者鼻子,是令人作呕的臭味儿。

一家包子店。老长的队伍最前方,老板麻利地端出几格巨大的蒸笼,小心放到桌子上。揭开笼盖,热气腾腾的包子给周围瞬间添了几分炎热。一个正在排队的老者看我在一旁张望,便热情地为我介绍——他的话,只能听懂三分之一,主要靠猜。他说,老板五点半开门,只开到九点半,一天要卖几千只包子。

一会儿工夫,等我逛了一圈回来,快九点半了,老板要关门了,蒸笼里,还剩最后三只包子。

我买下三只包子。包子馅很别致:粉条,韭菜,带一股辣味儿。

太阳升得老高了,吃完早餐的人们早已四散而去。上班,上学,上公园,上菜市场。小城有自己的节奏。悠闲,缓慢,十年如一日,一日亦如十年。

半个小时后,我走进了墓园。我想,睡在这里的死者,三千多年前的死者,倘若他一觉醒来,看到子孙们现在的日子,想必会满意地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他的永恒的睡眠。

墓园在皖西大道西侧。皖西大道笔直、宽阔,车多而人少,一看就是新区里的道路才有的大模大样。我查阅出版于二十多年前的《六安县志》得知,这条大道,从前原本是从六安通往合肥的公路。墓园前方的草坪里,就是那块石碑。黑色石碑上浮着四个白色大字:古皋陶墓。下面是两行小字:六安市人民政府重修,公元一九九六年十一月。

石碑左上角,非常刺眼地贴了一块蓝底白字的铭牌:皖西大道26。

普通话里,六是多音字,读liù和lù。前者有两个意思:一是数目,五加一之和;二是工尺谱记音符号,相当于简谱里的5。后者只有一个意思,用于地名,比如六安。

四川话里,六只有一个音:lù。录视频时,我怕观众误认为我说的是四川话,解释说:六作为地名,不念liù,要念lù。六来六去,连我自己也说错了一次。

我是从徐州赶往六安的。这是第二次到徐州,上一次看了汉墓、云龙湖,这一次想看看苏东坡的黄楼。至于到六安,却与寻访苏东坡无关。

到六安,是为了寻找一个族群的根。

这个族群叫:秦。

近年来,我对大秦兴亡的兴趣极大,各处寻访与秦有关的遗址遗迹。但是,只有到了六安,我才摸到了秦人最初的根。

世界上有秦国和秦人,是在两千多年前的周朝,秦人最早的活动地点在甘肃。与甘肃相距一千多公里的六安,和秦有什么关系呢?

墓园的主体当然是墓。圆形的墓,正前方立一块铁栏圈护的碑,上部是石头本身的褐黄,下部年复一年地被香烟熏烤,褐黄中凝成一团团乌黑,像意义不明的抽象画。碑正中四个大字:古皋陶墓。碑乃清朝同治八年所立。同治八年,即公元1869年——那一年,苏伊士运河通航,明治天皇迁都东京,门捷列夫制作出元素周期表,米舍尔首次分离出DNA。还要等上整整一百年,我才出世。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生活的时代。

碑后,椭圆形的墓很饱满,方砖砌到一米多高,封土高高隆起。如果从空中鸟瞰,应该形如一只倒扣的大碗。墓顶,绿草萋萋,一株枝繁叶茂的黄连亭亭如华盖,将大半座墓都笼罩在它恣肆的绿荫下,如一位慈祥的母亲,低头注视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

墓侧,一块水泥浇铸的碑,背面,是皋陶及其墓的简介,其文曰:

皋陶是上古时代东夷集团的氏族首领,历经尧、舜、禹三个时期。他倡“九德”,明“五刑”,弼“五教”,在理政、制刑、教育,融合夷夏形成中华民族诸方面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皋陶死后,葬于六安,夏禹封其少子奉其祀,故六安又称“皋城”。皋陶墓历经沧桑,几修几圮,1996年六安市人民政府拨款重修。

1989年5月公布为安徽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保护范围:以墓冢为中心,东、西、南、北各35米。

行礼如仪并拍摄照片后,我沿着坟前小路信步走进后面的园子。

树木苍翠,被苍翠树木调教过的风终于不像大街上那么炙热。一座十分古旧的房子,看起来,足有上百年了,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平坝上。前面,一块还剩半截的残碑,文字早已漫漶。房子大门紧闭,门旁悬一块黑底白字的标牌,细看,道是:六安市文物管理局皋陶墓管理办公室。

办公室另一侧林子里,有几条石头长凳。一条上面躺着一个流浪汉,睁大眼睛,望着树梢发呆。一条上面坐着一个年轻人,双手捧着手机,不时发出大笑。

想起昨晚在酒店吃饭时,我和服务员有过一段对话。

“你是本地人吗?”

“是的。金安区的。”

“你知道六安的别称吗?”

“好像,好像叫GAO城。”

“哪个GAO?”

服务员犹豫了一下:“不是高低的高。”

“为什么叫GAO城?”

摇头:“不知道。”

又想起一个小时前,早餐桌上,我问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叔:“请问您知道六安的别称吗?”

“GAO城啊。”

“哪个GAO?”

“就是白字头下面一个本嘛。”

“这名字怎么来的?”

“和一个古人有关,是不是牛皋?岳家军在这里打过金兀术?”

旁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扭过头:“什么牛皋啊,是皋陶。皖西大道那边,还有皋陶墓。”

大叔有些不好意思:“对,对,那边有一座墓,老大的,我怎么忘了。”

走出墓园,我想,所有这一切,还是从沉睡的皋陶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