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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曲阜街头，无法回避的是孔子。
两千多年来，曲阜一直是儒家圣地。即便在最炎热的七月，三孔——孔庙、孔府和孔林——的售票处和检票口，都是攒动的人头，像一锅煮熟的粥里翻滚的米粒。进门，除孔林因面积广大而游人稍稀外，孔庙和孔府内，同样是攒动的人头，导游的声音从小喇叭里送出来，与游人的说笑声和手机的拍摄声绞在一起，让人感到愈发闷热。
其实，作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三孔之外，曲阜还有不少我认为颇值得一看的遗迹。三孔名气太大，而其他遗迹如同太阳下的蜡烛一样被忽略了——当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少昊陵时，这种感受更加强烈。
少昊陵坐落于曲阜城外的原野上。公路穿过小村庄后，进入村庄背后，长势良好的庄稼铺满视野。玉米高过人头，芝麻开出白色小花。田垄上，杂树丛生，其间有三五株紫薇，雨后，深红浅红的花朵甚是娇艳，恰好与朴实的芝麻花形成鲜明对比。
转过庄稼地，是一条直直的甬道。甬道两侧，高大的柏树排列整齐，树下，铺砌甬道的青砖与青砖的空隙里，见缝插针的野草招摇地迎风舞动。
甬道正前方，有一座一望便知岁月悠久的石坊。
从石坊下穿过，再走进古朴而陈旧的大门，甬道依然保持着大门外的模样，成为整座陵墓的中轴。中轴线上，奉祀少昊的殿堂大门洞开，像一张缺牙的大嘴。殿内神龛上方，有蓝底白字：金德贻祥。出自乾隆御笔。下面，是神主牌位：少昊金天氏之神位。
一些资料——尤其是以讹传讹的网络资料，常把少昊陵称作东方金字塔，并附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座近似金字塔的白色建筑。
其实，那并不是少昊陵，尽管它在少昊陵园区内。
“金字塔”名为寿丘，是传说中黄帝的出生地，而少昊，是黄帝的儿子。
少昊陵在寿丘背面，须从寿丘外侧小径走过去，才能看到一座被寿丘遮挡的半圆形土堆，土堆上长满杂草，前面立着刻有“少昊陵”三字的石碑。
寿丘到少昊陵不过五十米。五十米的距离，却是两代人的光阴：从父亲出生，到儿子长眠。
在河南、山东行走，我常生出一个感慨，许多在我看来非常重要的古迹，几乎都门可罗雀。物以稀为贵，反之则不然。倘若少昊陵在其他地方，比如四川，一定会成为一个重要景点，政府不仅会精心保护古迹，还会把旁边庄稼地也划进来，建成一圈商业设施，成为当地人的休闲地。
少昊陵居然不收门票，甚至看不到工作人员，哪怕看门人。当然，也没见到游客，行走在柏树掩映的园子里，竟有几分阴森。
少昊的身份既清晰又模糊。
这缘于上古时代神话与现实不分，部族与人物混淆。
一般认为，少昊名叫玄嚣，又称青阳，是黄帝的儿子——事实上，如果依据古籍记载，大多数上古人物的血脉，都可以追溯到黄帝。这当然有演绎的成分和后世出于大一统需要的原因。
司马迁认为，商人是帝喾的后裔，那个吞了玄鸟蛋而生下商人始祖契的女子简狄，是帝喾次妃，帝喾则是玄嚣的孙子。嬴氏的先祖大业，其母女修是颛顼的孙女，颛顼则是帝喾的叔父——如是，则契是女修的堂兄，也就是大业的舅舅。从这一谱系看，商人与嬴氏的确有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
从考古的角度讲，少昊时代相当于大汶口文化时期。
大河向东流，大汶河却反其道而行之。它发源于沂蒙七十二崮之一的旋崮，自东向西流淌，汇蒙山、泰山诸水，注入东平湖。大汶河北岸的大汶口镇，因大汶河五条支流汇聚而得名。大汶口文化遗址，便分布于大汶口镇附近的大汶河两岸。
五年前，为了给央视一部纪录片撰写解说词，我从成都来到大汶河畔。河的北岸是大汶口镇，属泰安市岱岳区；河的南岸是磁窑镇堡头村，属泰安市宁阳县。遗址虽以大汶口命名，但遗址的发掘，却是从堡头村开始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堡头村外的铁路修筑一派繁忙景象，施工中，工人们挖出了一些陶瓷残片。尔后，便有了令考古界瞩目的大汶口文化遗址。
大汶河畔，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片片杨树林。步入其中，枝繁叶茂的杨树遮天蔽日，众多鸟儿在此筑巢。当地朋友小陈指给我看数十米外的一株杨树，只见树杈上有一个巨大的鸟巢。多大呢？看上去，像是一个用杂草包裹的蒸笼，那样大的蒸笼，足以同时蒸两只全鸡或全鸭。
这么大的鸟巢，它的主人该有多大？我们在林子里抽了两支烟，主人还是不见踪影。正是晴朗的午后，主人一定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吧。后来，小陈指着河对岸说：“快看，那里来了一只。”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白色影子。至于到底是什么鸟，没法看清，小陈也没法说清。他说，在他童年时代，大汶河边的林子里，到处都有这种白色的大鸟。
就在一个小时前，在宁阳文化馆的文物保管室里，我也见到了一只白色的大鸟。我让小陈带我到林子里寻找鸟的踪影，就是想验证，保管室里的大鸟，到底是不是林子里的大鸟。保管室里的那一只是用泥土烧成的，造型简洁、夸张，称为鬶，是上古时用来盛水和炊煮的器具。与其他地方出土的鬶不同，宁阳这件鬶的造型像一只引吭长鸣的鸟儿，专家把它命名为鸟形鬶。
制作鸟形鬶的，就是古书中记载的东夷人。《说文解字》中说：“夷，东方之人也。”
东夷人不仅把各种鸟作为各个部落的图腾和名字，甚至官职也以鸟来命名，并把陶器制成鸟的形状。显然，这是一个崇拜鸟儿、渴望飞翔的族群。
东夷始祖，古人认为就是少昊。
而少昊，是商人与嬴氏共同的远祖。这种血缘关系，比一立方水稀释出来的一两白酒还要淡。不过，他们毕竟有着相同的信仰和相近的生活方式。
所以，当商朝被周武王推翻后，嬴氏参与了商人余部的叛乱，之后嬴氏不得不离开祖居的东方，迁往遥远的西部。
一个族群的命运被改写。此后，整个东方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也将被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