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们的村庄叫德吉
我们的村庄叫德吉村,德吉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幸福”。
我们的村庄不大,只有一百多户人家,我们住的房子都修得一模一样,十八年前政府统一为从河源搬来的“生态移民”修建的。
正如当年为村子起名字时的祈愿一样,我们村子安详和谐,吉祥如意。
我阿爸搬到村子里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他个子很高,有一点胖,皮肤很黑,走起路来像一头黑牦牛那般带着风声,大概因为他比较高大,所以,行动就显得笨拙,我那时总会听到阿妈笑着嘲弄他迟缓笨拙。
阿爸和我阿妈结婚似乎是个传奇,我听阿妈讲过,她第一眼见到我阿爸的时候,就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仿佛是上辈子命里见过的人。那天下午,他在她的茶馆里喝了茶,她的心就怦然一动,接着三天他都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她的茶馆里。那一天,她端着他还剩下的半盏甜茶出神,然后,她追出整条街终于追到他,接下来,她跟着他回到了他的村子。
阿妈跟阿爸回到这个小村子依然开茶馆,阿爸什么也不做。离开了草场,没有了羊群和牦牛,阿爸变得不知所措,他只能到阿妈的店里帮忙。但是,他做什么都会被阿妈“嫌弃”,阿爸不仅身子笨,嘴巴也笨,阿妈嫌他的时候,他连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被“嫌弃”过后也不改正,还是要去“添乱”,阿妈虽然嘴上嫌弃他,但心里是那么爱他,嫌弃他其实是舍不得他笨手笨脚去做这些女人们才做的事。
直到阿妈生下了我,阿爸才仿佛有了正经事做,那就是全身心地照顾我,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就像他在山里照顾他的小羊羔或者小牛犊一样。
我六岁生日前,阿爸带我去报名读一年级,老师说我可以再等一年报名,因为按月份的话,我的年龄不够,但阿爸执意要报名,还让老师出题考我,因为他已经教会我数到100啦。老师大概是故意为难我,他居然超纲给我出了一道“15×1=?”的乘法题,我居然答对了,招生的老师说我是个“神童”,不足六岁居然会做乘法题,而且做对了。其实,他并不知道,我只会算各个数字乘以1,如果拿一个数字去乘以2,我就算不出来了。
但是,阿爸并没有继续照顾我的生活,他在那个夏天,他给我报上名,等待着开学的那段日子,他走了,在我的世界消失了。
自阿爸走后,我就觉得世界完全变了样。
阿爸走了,阿妈依然开茶馆,幸好,她还有茶馆,要不然,她大概也会跟我一样,变成哑巴,或者更糟糕吧。
村子的正中心是社区小广场,花砖铺得特别平整。广场的东面是一幢二层的藏式小楼,里面是村委的许多办公室。小楼的正对面是民族文化博物馆,博物馆很小,只有一大间房子,所有的展品一眼望过去,就能看个大概,有缩小版的黑牛毛氆氇、帐篷、有用来磨青稞的石磨,有用来打酥油的木桶,有鞣好的皮子,有笨拙又漂亮的牛鼻子藏靴,墙上还有小幅的藏毯、唐卡、旧画和旧式的粗羊皮以及镶水貂皮藏袍,大人们会在这里讲他们过去在草原上生活时的情景,但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还是有一些陌生。有时,大人们也会讲给到村子里来的外地人听,他们对这些仿佛比我们自己更感兴趣,要去丢几粒青稞演示一番推推小磨,做打酥油的动作。其实,村子里很多人打酥油都基本不用这种笨拙的木桶了,而是用破壁机,那个小机器里打出来的酥油不那么纯正,但方便快捷,解放了家庭主妇的双手。
不过,我阿妈就坚决不用这种方便的小机器,她说,用她的手打出来的酥油才有人情味,才是酥油的味道。当然了,并不是全村人家都喜欢用这个东西,拉姆姐姐和曲珍婶婶也都是用这样的传统手艺打酥油,她们的理由跟阿妈差不多。
文化博物馆旁边挨着的是村里的几个大学生创办的传统手工艺工作室。工作室的名字叫作“犏牛角”,“犏牛角”里面现场制作和展销特色工艺品,村里几位手巧的婶婶和奶奶被大学生们雇来编织和刺绣,因为年轻人已经不会这门手艺了,只有这些上了些年纪的女人们才能灵活地纺织和刺绣,只是有两位奶奶眼睛已经很不好了,工作的时候,要把眼睛凑得很近才可以。她们把细牛毛和细羊毛纺成线,编织成小包或者坐垫,这些小物件常常受到前来参观的人们的喜爱,总要买上一两样,都说这是“民族风味”,拿在手里感觉像捡到了宝贝。
我阿妈的“甜蜜茶馆”就在小广场北边的那条步行街上。这条街算得上我们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尤其是夏天,有饭店,有超市,还有小酒吧,茶馆最多,大人们爱在这些小馆子里消磨时光,孩子们喜欢在这宽阔的街道上玩耍。
阿妈在认识我阿爸之前在拉萨开茶馆,那里繁华,悠闲的拉萨人仿佛从来都不用工作似的,每天都会在各式各样的茶馆里消磨时光,看上去闲适又安逸,开馆子的人也是这样,不必很操劳,只需煮好茶,做几样简单的食物佐茶就可以了,就算是正餐,很多人也是在茶馆里要点糌粑、牛肉、包子或者一碗蛋炒饭就对付了。对于吃,藏族人仿佛从来都没有很认真过,阿妈常常感慨,在拉萨开馆子的四川人,可以把食物做得那么丰盛和铺张,而食客们一大桌一大桌地喧嚣地进餐,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虽然阿妈的茶馆依然只有简单的餐食,但她煮的酥油茶却征服了村里村外的人,所以生意很好。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妙,阿爸到阿妈的茶馆里喝过茶之后,把阿妈带回了村子,而索太加因为喝了阿妈煮的茶而留在了我们这个小村子里,跟阿妈结了婚,阳光一样明亮的索太加治好了阿妈的孤独,却治不好我。
从阿妈的茶馆向南走三百米,就是我们村的民族小学。
我们学校有好几幢楼,教学楼后面还有宿舍,山里很多没有搬迁的牧民的孩子们都在这里读书,但需要寄宿。宿舍楼前还有一个巨大的足球场和一个篮球馆,这两个场地是那些不能每天回家的小孩子们不必往校外去就能找到无穷乐趣的地方,你随时都可以看到这两个场地上有人在挥洒生命的热情。
我的教室在四楼,一年级在一楼,读二年级的时候我就搬到了三楼,在三楼读完了三年级和四年级,后来,五年级和六年级都在四楼完成,因为这楼只有四层,无论我们升到多高的年级,都不能再升楼层了。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小学毕业了,这些日子做模拟试卷,快要做得抓狂了。杨措老师说这次升学考试是全州统考,成绩高低并不会影响我们顺利升入初中,但是,像我们这样的明星学校,要是成绩太差了那可不行,校长和老师们的心灵和脸面都会受伤的,所以,自从过了我们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杨措老师就给我们发了厚厚一叠试卷,有语文试卷,有数学试卷,有英语试卷,还有藏文试卷。
我的功课还算不错,语文、藏文和数学都很拿得出手,只有英语比较差,我实在学不好它,我的英语老师多杰每次看到我的英语成绩,都会叹着气表示理解,因为我是“哑巴”,不能读和背,自然就学不好这门功课。我心里感激他的包容,但是还是不服气的,语文也需要读和背,我却常常可以得到刘源老师的表扬,藏文也是,杨措老师不知道多喜欢我呢。
杨措老师不仅喜欢我,还喜欢我的同桌卓嘎。
坦白说,卓嘎成绩不好,没有一门功课能考及格,但是,她真的太可爱了,她和我从二年级开始就是同桌,她很喜欢说话,有时还会帮我说话,老师特别需要我说的话,她会好心地帮忙传达,多数时候我都不需要写纸条给她,她就知道怎么替我表达,只是极少数的时候,我要写在纸条上给她。就比如昨天,杨措老师让我们补学籍档案的一些资料,我需要补写父亲的名字,杨措老师帮我填上了“索太加”,但那可不行,索太加不是我阿爸。卓嘎要去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我请她去杨措老师那里帮我改过来,卓嘎不知道我阿爸叫什么,我只得写给她:阿旺丹增。
想到马上就要跟卓嘎分开,心里很是不舍得,还有我的好朋友吉尕、图玛,我也不想跟他们分开,好在也不是真正的分开,我们至少可以上同一个初中,或许还可以在同一个班。一想到要跟熟悉的老师、同学们分开,心里真的太难受了,那里肯定没有像杨措那样温柔又爱鼓励人的老师了吧!从上学的第一天起,杨措老师就从来没有逼着我说话,甚至都不探究我的“失语症”到底是什么回事,仿佛她从一开始就明白我不说话是怎么一回事,她上课从来不叫我回答问题,只要是发言这类的事,从来不为难我。而且,我和杨措老师还有一个秘密,她有时会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一些令人愉快的批语,那些批语是杨措老师跟我一个人说的悄悄话。我每次都会反复地读很多遍,还要在心里反复地回应她很多遍,最后选最好的一个回复,写在批语后面。等再发下本子的时候,我会留心观察,我发现,老师看到我的回复,都会用红笔在最后一个字后面加上一个小红心。那是个标记,那是我和杨措老师的默契,表示:多吉,我看到了哦。
只可惜,我们要离开,杨措老师却不会离开小学,不会跟我们一样升到城里的中学,甚至升到外地的大学去,真是可惜。我一想到我们都要走,老师们都留下,继续重复那些重复了好多次的授课内容,就会替他们惋惜。
学校南院墙后面的那幢小楼,是村里的敬老院,那里我也去过多次,因为阿妈每个月都要去给那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送东西,送的东西倒也没有什么贵重的,都是爷爷奶奶们要用的日常生活用品,比如抽纸啊,棉签啊,内衣裤啊,小零食啊,或者他们急需要的小物件。有时我会跟阿妈一起去,有时不去,我去的时候,那些没有孩子的爷爷奶奶们待我很热情,总是夸我长得漂亮,心性善良,夸得我很不好意思,红着脸找事来做,比如帮才仁爷爷浇花,帮加珍奶奶擦桌子,帮夏吉奶奶重新穿起她孩子们断了线的佛珠串子,等等。不过,敬老院里住的人并不多,只有六七位。每次从敬老院出来回家的路上,阿妈都要跟我重复那几句话:“他们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多难啊,多吉,孤零零的,多可怜啊,我们不常去,不行啊!”
我赞同阿妈的话,所以,她去的时候,只要我不是在学校里读书,都会跟去的,也会努力地找点活儿干。
我们村,除了小广场、步行街、学校和敬老院,再就是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寺院最引人注目了。
寺院建成时间比村子晚一点点,很小,只是一个四方的小院,除了一个大经殿,就是普通的房舍,寺院里住着几位喇嘛,他们把小小的寺院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会在小喇叭里播放一些佛经,几乎全村人都能听到,会煨桑烟,全村里的人都能看到。村里有喜事或者丧事,喇嘛们都要出现,而平时,他们就守在寺院,念诵经文,修持佛法,过着平静淡然的生活。村子里的老人们,除了在自家,就是在寺院里的时间最多,去点酥油灯、磕长头,或者虔诚地念诵经文,祈祷神赐予福气和吉祥给自己及众生。
我出生在德吉村,近十二年以来,没有离开超过一个月,最久的那次也只有二十三天,那是跟我阿爸去山里了。
村子里还有一些人是每年都要抽时间找机会回山里去的,尤其是在水草最美气候最好的夏天,或长或短都要带着家人,约上朋友,回到草原上,重温草原游牧的生活,哪怕只有几天,也要去住住黑帐篷,骑骑马,甩起“乌儿朵”赶赶牛羊,采摘点黄蘑菇用鲜酥油烤上,重温过去的味道。
那些牛羊已经不是他们自己的了,但总会有亲戚朋友或者其他没有搬迁的同胞们还在草原。只要回到草原,陌生人也会相处得融洽,那么巨大的草场,随便一块地方都能搭起帐篷住上几日。
阿爸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草原,哪怕暑假再长,我都只能在村子里度过。对于那些可以回草原的人,我打心底很羡慕。
不过,幸好,我还有孔雀河。
这些日子被做不完的试卷纠缠,我已经快一星期没有得空去孔雀河边了,心里盼着考试快点结束,暑假赶快到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