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1世纪的第六个年头,时间已经走入夏至那个寂静的上午。近日梭罗寨气候变幻无常,老天时晴时雨,整天给人们带来湿漉漉的烦躁不安;坝上笼罩一层白色雾幔,雾气奔腾,盘绕在对面月亮山上,忽而蓬勃上升,一瞬间又遁影无踪。金贵在外签好合同回到家中,口袋里踏实地揣着一份两百多万元的甜菊合同,愉悦不禁涌上心头。他去了坝子一趟,看他种植的甜菊。刚走到地头上,好像不大对劲儿,他发现田野的甜菊死眉烂眼的,怎么亮不起色?金贵急忙拔起甜菊,便见根须暗黑,连续拔起十几棵观看,根须都呈现黑色状,几乎烂掉。他不放心,又跑下几丘不同地块抽查。坏火了,甜菊遭受枯萎病了,他暗自焦急地说。
天空放晴了,太阳从云团中露出脸盘。寨子的男男女女都来到坝上,眼见拔起的一棵棵甜菊根须变黑腐烂,辛苦种下的甜菊,瞬间变成一束蔫巴巴的枯草,人们忧心忡忡的。几十个人聚堆而坐,在坝上那棵大槐树下,脸上浮起愁怨,议论纷纷。
众人眼睛望着金贵,指望他拿主意。金贵阴沉着脸,怏怏不乐地说:“甜菊发地火了,我也没有办法。”七哥戴顶烂草帽,挽起两只裤筒一高一低,匆匆忙忙疾步奔来,拿起一把蔫坏的甜菊给金贵看,说:“金贵哥,这下怎么办哦,甜菊真没了,还有银行的贷款。”说着,脸色比哭都难看。他问金贵有药治吗,金贵说:“这发地火的病,真没有药治。”他告诉七哥,刚打电话问过植物所了,专家们说这是连年种植造成的,他们也没有办法。金贵说着,立即把签好的合同从衣兜里拿出来,七哥瞄合同一眼,着急,一副沮丧的神色走回地头,蹲望着晒蔫的甜菊发愁。
秀梅也来到坝上,她家种了十亩的甜菊,有几亩田土是租地种的。她走到田里查看一遍,甜菊叶尖遭阳光照射萎蔫垂下,植体失去了呼吸。秀梅一脸忧愁,辛辛苦苦忙活一年,不但没有收入,反而倒贴银行贷款。秀梅想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哭起来。
金贵脸色阴郁,走过来无奈地对秀梅说:“这是没办法的事,银行的贷款,我帮你还。”
“不,金贵哥,我自己归还。”秀梅起身揩着脸上的泪水说。她晓得金贵在她贷款合同上签有字。金贵和秀梅正在说话,八弟走来了。八弟的损失更为惨重,这年,他是梭罗寨种甜菊最多的大户。他是个急性人,心比天大,一锄就想挖个金娃娃,在自家的田土种上七亩不够,还租种了他堂伯荒芜的五亩旱土。“金贵哥,七八万票子泡汤了,这可咋整,真的垮家了。”他唉声叹气地说。
坝上,大家在田头上沉默无语,正在兴旺中的甜菊产业刚刚看见一线希望,就给这发地火的瘟病残酷地扼杀了。有的满脸怨气在骂娘。一个叫巴拉云的中年男人,嘴唇上有道斜伤疤,他粗糙地骂起来:“真的又像那年种黄麻了。什么鬼年成,一根草草也发瘟病。”他又抓起一把泥土撒向天空,仰面朝天呼叫,“老天爷,你让我们收一季甜菊再发瘟也好。”他这张油嘴巴乱煽,竟然对上苍煽出这样的牢骚话。人们七嘴八舌聒噪,有些话且有责怪金贵的意思。众人叫骂不出名堂,起身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野草愤然离去,一时间红火的金贵甜菊种植协会几乎打狗散场,曲终人散。
金贵回到家,正在端碗吃饭,他爹知晓坝上甜菊发瘟的消息,对金贵数落着,又踢鸡打狗的。“今后寨子人不晓得怎么咒骂你!你真变成麻乡长了。你真认为种地能种出金娃娃来吗?我的崽,只有谷子满仓满库才稳当。”他说他好在留下一亩多地种了稻子,不然连饭都吃不上。老人一个劲儿数落,金贵终于忍不住了,不由冒失地顶他爹两句:“那是发地火的事,我有破天的本事吗,又不是垮价。”一时间屋里的空气凝固。他妈听老头的话逆耳,不管金贵平常做事是对是错,她都要护着金贵。她一面收起碗筷,一面对金贵爹瞪眼:“崽遇事你就骂,没有这个崽,靠你这个老货,恐怕这辈子都翻不起身。”金贵妈说着,还揭起老底。其实当年她嫁给金贵爹,只有两间正屋相连一间斜歪的偏厦,家徒四壁,金贵爹哄她说是大户人家。老人话中意,如今居住三间二层楼的新房,是金贵靠种甜菊挣钱盖起来的。金贵烦躁不已,尽管他妈在帮他说话,心绪始终好不起来。他说:“您二老不要争吵了,不会让你们饿饭的。”好在二老不晓得他贷款担保的事,他爹这张老脸,不严自威,要是晓得了恐怕要拿扁担砍人,会骂他是个败家子,只会做那些垮家的事。金贵想着,心里感到可怕。他沉着脸,走上楼蒙头睡觉。他明白,担保户的甜菊没了,肯定还不起贷款,石行长会毫不客气找上门。他和石行长表面交往深,算是哥们儿,一旦到了关键时刻,恐怕那哥们儿只会认钱。思来想去,金贵躺不下了,又从楼房走出,心里焦虑着他担保的十二万元。
他妈不知道他的心事,又扯起话题,说:“今年把你和秀梅的事办了,秀梅心思多,恐怕十有九变。”金贵显得不耐烦,说:“妈,这事用不着你老人家操心。”他爹坐木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闷鼓鼓地不搭白。接着,他感到无趣,自己便背起刀上山砍柴去。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秀梅把金贵约出来,在后山的松树林坐下,两人的心情忧郁,沉默无话。对面起伏的山岗上,有人吆喝着牛翻犁旱土。秀梅仰头望着太阳,脸上一层细细茸毛,被太阳照射泛起金光,一双湿润乌黑的大眼睛在树影里忽闪。秀梅说要出去打工。金贵说:“秀梅,我说过,你不必为那银行的事担心,不就是那两万块钱吗?我帮你还。”金贵说得干脆利落,说他另一本存折上存有三万元。秀梅说:“不是那银行贷款的事,兄弟上大学需要钱。眼下父母亲老了,没有这个能力,只有我扛了。”一对相恋的年轻人心情沉重,再没有过去相见撩开那份浪漫的激情。金贵劝她说:“真的要走,一个月后再走,我与你一起出去打工。”
二十多天过去,坝上甜菊没了,杂草却高扬起来,开着蓝、粉、白、黄四色花,坝上荒草一片。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丘稻田栽有秧苗,一切冷冷清清。甜菊的失败对金贵打击太大了。这天中午,他从田里走出便爬上对门山头,坐在草地上发愣,望见天空飘浮着美丽的云彩,像用排笔刷出来似的。脚下的田野没有一个人,强烈阳光照射下的坝子皆是荒芜的悲凉。他躺在草地上,勾起往事。想当年,二十五岁的他,从一所农业职校毕业。三舅在县人事局当一把手,给他在县城一家公司谋得一份好差事,他那日鼓日鼓的脾气,在公司只上半年的班,就不愿干了。他嫌当时一个月几百块钱工资低,盘不活人,况且没钱在城市买房。加上家里父亲年龄增大,渐渐种不动田土了,倒不如回家种地照顾老人。一个念头就回到梭罗寨,当时人们都说他是个大傻瓜。
好多农村的娃,一心想离开土地向城市奔。他却回到梭罗寨务稼穑。一天,寨上的人们都在坝上干活,干活累了都在那棵大槐树下歇息闲聊。金贵在众人面前,坦诚说出回家种地的充分理由……
他说出几番对土地富有感情的话,人们不屑一顾,好像没有人把一个字听进耳朵,只是嗤之以鼻。在众人的心目中,这个年代还回家与土地打着交道,那一定是个没有出息的娃。
当时金贵种地雄心勃勃。坝上种着庄稼,又腾出田土试种多样挣钱的作物。但在试验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旁人眼里看来都是荒唐。他却在探索和寻找突破口,他发誓种地不仅为讨生活,而且要弄出颠覆性的东西,好像天生他就带着那种素质,大有不撞到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因为他这种不屈不挠,他发现南美洲乌拉圭的甜菊。某省植物所种有这洋玩意儿,他打听到这热带植物非常值钱。这年春天,他特意牵去一头黑山羊交换,把甜菊种拿回坝上试种,但心里始终没有谱,因为这里是高海拔的大山深处。谁知当年甜菊长得枝繁叶茂的。不承想在采收季节,一家公司开车到地头收购,一亩的甜菊,当场给了九千多元钱。他试种甜菊大功告成。人们在土地上已经种不出挣钱的物产了,忽见他种这洋玩意儿数起大把的票子。梭罗寨人憋不住了,于是纷纷登金贵家的门,跃跃欲试,说他们也要种植甜菊。
那时候梭罗寨几乎田土闲地、旮旯角角都种满了甜菊。春夏时节,当你走进种甜菊的田间地头,便见地头上蒸发一层白色雾气,甜菊的一种异草芬芳,熏着鼻腔和喉咙。芬芳弥漫、草色青幽,到处溢满了烂漫的景象。人们种甜菊开始尝到了甜头,一时间停不了手了,几年下来挣得些钞票。一天早上,当年那个叫七哥的小伙子,他闷鼓闷鼓地拿起蛇皮口袋,从银行取回八万多元的票子回家修房子。一些人家靠种这甜菊修起了砖瓦房,人们皆大欢喜。金贵满脸春风,胃口吊大了,正想把甜菊做大,岂料好景不长……
金贵躺在草地上手枕着头,暖暖的阳光爱抚着他的身体,双眼望着飞鸟和彩云,脑海正在翻滚过去的事儿。忽而想起离婚后银花对他投来的鄙视目光,对他挖苦和刻薄的话还铭记心头。想着,不知不觉地昏昏入睡。半个时辰过去,不远处有头黄牛正在吃草,发出哞哞的叫声,顿时把他从深梦中叫醒。他默默无语,直面种甜菊的惨败,他感到陷入困惑和窘境,一股后悔的情绪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