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辞行
就这样,每天过的日子重重地叠起来,单调得就像只过了一天,终于在一个多月以后,凶猛肆虐的江水开始退去,露出了陆地原来的面目。
左邻右舍都日日盼望着回家,见洪水终于过去,自然个个都十分高兴。各家各户都开始收拾打理,准备回程。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我问过杨彦,知道他们已经提前买好了一些药草,会分发给各户自行使用薰焚。我记得用食醋浇在红炭上亦可以消毒空气,便将这个方法告诉了杨彦,他听从了我的建议,从城里买回了许多缸醋,将木炭烧红了,用醋泼上,通红的木炭兹兹作响,冒起刺鼻的白烟,一时村头巷尾,屋内院外,皆是呛人的酸味混合着草药焚过后的辛辣之气。
洪水过境后,虽然不再那样没日没夜地下雨,天气总还是阴阴的,时寒时暖,明明还在夏季,却要人误以为已经到了秋季,连夹衣都要拿出来穿上。
在这样天气里,于先生开始发起高热,过了三天,体温虽然降了下去,却是低热不断,始终昏迷不醒,神志模糊,半夜里常常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胡话,药食不进,连喝水也变得困难,连接着十几天以后,终于在一个清晨,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看着身边这样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和蔼老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辞世,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甚至没办法同他说一句话,心酸难过是不必说的,可我看着他最后终于解脱,不在疾病里煎熬了,反而释然。老先生虽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们的生活里,可在我看来,他在这个尘世里已是毫无牵挂,可以如同一片云,一阵风那样,远远地飞向天穹的另一端,在一个美好的,再没有痛苦没有分离的世界里和他的发妻,他心中自始至终都唯一珍爱的女子永远相守在一起。
我和杨彦,运喜秀兰夫妇一起办完于先生的后事,便问于老先生生前可有什么未了心愿。
运喜道:“老先生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和他的发妻合葬在一起,这个我们自然是替他办妥。可是于先生还有些遗物,是他祖爷爷当年传下来的,传到他这一辈,因为他后继无人,便希望我们能将这些家传的东西替他送到他的侄儿那里。可他侄儿住在汴州的临康,此去汴州千里迢迢,虽说老先生生前留下一点积蓄可供路费盘缠,但眼下乡里各屋都正忙着盖屋的盖屋,种地的种地,我们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能替他顺路捎带过去,唉……”
我听了他的话,思索一番,良久,下定决心道:“运喜哥,秀兰婶,若你们不嫌弃,信得过我,我愿意替你们走这一趟。”
他二人听了颇为惊讶,道:“琬妹子,你此话当真?”
我点点头,“我本来也是替老先生代一些学堂里的课,昨日听闻杨大人讲,今年重阳以前县里会派新的教谕来此处给娃娃们授课,我也算是功成身退。况且,我有个远房的表叔在汴州,我此去既能了了于老先生的心愿,又能寻访到我的表叔,若是还能打听到我家人的下落,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他夫妻二人点点头,见有了去汴州的人选,也大致同意了我的提议。
事后,我与杨彦提起这件事,“我想走出去看看,我留在这里一年多,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想到外面的天地见识一下,也许能找到回家的方法,这是我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心愿。”
他亦同意了,而且答应帮我办理路引等通关文书,我自是感激非常。
八月中秋过去后没几日,通关的路引便办下来了。我开始准备远途的行李,我的衣物里外换洗的一共就两三套,秀兰婶见我此去远行不易,且我的身材与她相仿,便将她的一身新夹衣送与了我,又帮我缝了双新鞋,我亦是欢喜感激。于先生要留给他侄儿的东西并不多,两幅字画,一本家谱,还有一只颇为精致的小香炉。运喜特地替我用藤条编了一只小箱子,我的衣物用品及于先生的东西刚好都能放进去。
快走的日子里,心情都是起伏不定的。有几丝兴奋期许,更多却是对未知的担忧和迷茫,这不是一个我熟悉的世代,即使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可几乎全是封闭的山野生活,外面会是怎样的一番天地?我还能不能保全自己,更重要的是,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呢?
运喜告诉我过几日,村里三福会去平川城里,到时我可搭他的顺风车先到绵水河边的码头上,再登舟顺水而下。
终于是真的要走了,不知为什么,我竟对这里隐隐生出些许留恋,这个在我刚来这个异世慌忙无措时给了我包容和庇护的地方,这个让我遇到很多纯朴热心的乡亲邻里的地方,这个即使有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来历也选择保护和帮助的地方。
我回想着这一年多里的点点滴滴,学堂里孩子们的音容笑貌,村民们的善良勤劳,村头村尾的一草一木,在心底很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谢谢你们。
临走前的一日下午,我在杨彦回家的路上,等到了他渐行渐近的身影。
他稳步走过来,看到我,并不惊讶,微微笑道:“我也正想去找你。”
今日天气正好,中午太阳出来后,天空放晴了许多,正是天高气爽,我道:“我明日要走了,今日特地来向你辞行,和我一起走走吧。”
他颔首,我们便一起向着附近的一座山头慢慢走去。
此时,洪水已褪得了无踪迹,南方的冬季来的晚,山间的树木草叶都还是绿意盎然,苍穹翠蓝,天高云淡,微风徐徐,已是入了秋,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一点也不灼热。
我和他缓步登上那山头,站在山顶,放眼向绵水边望去,水天漠漠,自成一体,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阳光耀在滚滚的江面上,扫出了一大片的波光粼粼,好似一个永远也不会到达的世界。
杨彦负手站在高处,极目眺望远处,风牵起他的衣带,在他身后猎猎翻飞,他迎风而立,薄薄的衣衫贴在他身上,显出他的秀逸之姿。
我开口道:“阿彦,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感谢二字。”
他弯起嘴角,“我想对你说的,除了这两个字,还有,一路珍重。”
我感动地笑起来,向他眨了眨眼睛。
他接着说道:“一路上,万事小心,你没出过远门,一定要多听多看,遇到不明白的,一定要打听清楚。你一个女子在外,要留意保护自己。即使在寻找回家的方法,也千万不要轻易泄漏了自己的身份。”
我点点头,“谢谢你的这番话,我一定会放在心上,铭记不忘。”
他向我欣慰地笑了笑,满眼都是温柔的关怀之情。
我想了一会,复开口道:“阿彦,有一件事,我放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想问你却没有出口。”
他低下头,对我含笑道:“说吧。”
我道:“阿彦,我与你相交这么久,虽然我不了解你的过往,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有满腹的才干,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官老头儿强了不是一点点,你正值风华正茂,为何不去考取功名,大鹏展翅,而屈居在这样的一个乡野僻壤里呢?”
杨彦听到我这番话,并不惊讶,他遥望着天际随风流动的白云,缓缓道:“我曾参加过本朝的科举。十岁那年,我考中了秀才,三年后,在乡试中一举夺魁,乃那年大比的解元。我本准备来年的会试,只待金榜题名,一鸣惊人。哪知还未到春闱时,家中横生巨变。家严遭朝中人陷害,后在狱中染疾身故。家慈,家兄,两位姐姐和家中诸人皆下狱定罪,我那时年纪尚小,在家严一位旧友的帮助下逃过了牢狱之灾,那位伯伯在暗中替我安排打理,几经周转,才帮我谋到了这个小位置。”
听了他的这番身世,我无比唏嘘,想着杨彦平日的为人处事,猜想他的父亲会是忠良清流,才会遭奸人陷害,想不到以前在史书上读到的历史,今日也能出现在我身边。
我低下头,想了想,道:“阿彦,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是在我家乡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一段往事。有个叫屠岸贾的奸臣想要杀掉忠臣赵朔一门,他率兵将赵家团团围住,只有赵朔身怀六甲的妻子在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和好友程婴的帮助下逃脱了。但屠岸贾一路追杀欲斩草除根,公孙杵臼问程婴:‘育孤与死,哪件事更容易?’程婴说:‘死当然容易更容易。’于是公孙杵臼说:‘赵君生前待你最好,你去做最难的事情。让我去做容易的事情吧!’程婴让自己的妻子带着赵氏的婴孩逃走,然后带着自己的孩子和公孙杵臼引开屠岸贾。程婴假装妥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好友公孙杵臼死在屠岸贾乱刀之下,强忍悲愤,默默背负‘忘恩负义,出卖朋友,残害忠良’的骂名将赵家的孤儿抚养长大,最后终于铲除了屠岸贾那个奸贼,伸张了正义。”
杨彦默默听我说完这个故事,然后问:“那么程婴后来如何了?”
“他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便拔剑自刎了。”我黯然,“这段史实,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家乡的历史。我想你家的冤情,一定会得到昭雪,你也一定会走出人生的低谷,会有长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那一天。”
他回过头来,看我良久,终于淡淡笑了,他的目光直通到我的眼睛里,而我好像也可以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一般。
他偏过头去,我看见他的眼角似乎有些湿了。
此时已日近傍晚,落日熔金,深粉色的夕阳正一点一点向下坠去。绵水自西向东而流,此时美丽的夕阳正悬在绵水源头那一端,脉脉斜晖拖洒过来,将整条江都染红了,一江瑟瑟秋水正不分昼夜滚滚向东逝去。浓重的余晖给杨彦全身镀上金色,闪着温暖的微光。
我对他道:“从前听人讲,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期望就是希望他能平安活着,所以,阿彦,你一定要保重,为你的父母兄姊,就是向他们完成最重要的承诺了。”
杨彦看着我,“我明白,阿琬,你的这番劝勉,我一定牢记于心。”
这样就好,我心道。
我看着远处江面上飞翔的江鸥,说:“阿彦,我就要走了,也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就送你两句话吧,‘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他听了,默默点了点头。
“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好。”
我清了清嗓子,曼声唱了出来。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她们在哪里呀……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啦……想她……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Where have the flowers gone?...Where have all the graveyards gone?Where have all they gone?……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他一动不动地宁神听着,目光望着不知名的远处,我唱完了很久,他方道:“虽然这样的调子和词我从未听过,但曲调温婉,词意柔美,你唱得很好。”
他温柔地望着很远的地方,夕阳的余晖在他眼里折射出一点星辰般的华彩,我回头细看,那是他眼底藏着的郁郁落寞和忧伤。
山风渐起,天色暗下来,天幕上的星子也一颗一颗挂了出来,我们起身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