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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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母城·从古至今的城中岁月

1 一千年,四个人,筑起一座重庆城

口述人 唐冶泽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研究员

在三峡博物馆一间没有门牌号的办公室内,唐冶泽先生的书桌和地板上,堆放着他编辑的彩印学术刊物《长江文明》和一些精美的古琴图书。沙发边一张硬木雕花琴案上,摊开一本巨厚的《故宫藏琴图录》。

这些年他专攻城与琴:《老城门》是他从沙区党校调到博物馆后接的第一个课题;他的下一本学术专著《三峡博物馆馆藏45张古琴研究》即将付印。

我从包里掏出在书店买的那本他和冯庆豪先生合著、由他执笔完成的《老重庆影像志·老城门》。唐冶泽一看就脱口而出:“这本书有点问题。”我正纳闷,他起身咣地一声打开身后一个书柜,取出两张A4纸递给我,我一看,这是他自制的《老城门》勘误表。

我们的交谈就从一堂小小的《老城门》校勘课开始:“‘远眺1920年的重庆城’这句,我原来写的是‘远眺1920年代的重庆城’,改掉一个‘代’,意思大变样;‘也即戴筑城长度是李筑城长度’这句中的‘戴筑城’‘李筑城’,也非我的原文,原文我是按学界常用提法,写的是‘戴城’‘李城’,即重庆史上两个有名的筑城人—明代戴鼎和三国李严所筑之城;至于原文‘宋代的薰风门’一句最后遭改成‘如嘉陵江一侧的储奇门’,更让我无地自容,因为老重庆都知道储奇门是长江边的门,不在嘉陵江一侧。”


“三水”

唐冶泽的老家四川乐山,也是一座江边名城,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交汇。从小住在水边,其姓名三字也自带一点水、两点水、三点水。我把我的这个发现告诉他,并称其为“三水先生”,他很高兴,说很少有人看出来;故乡乐山和第二故乡重庆在主城和江河的对应关系上同构合拍,也很少有人看出来,他看出来了。他说:“乐山主城两边临河,这点很像重庆:一边是青衣江汇入的大渡河,一边是大渡河最终要汇入的岷江。大渡河有点像重庆的嘉陵江,跟青衣江和嘉陵江一样,都是从西向东流;岷江有点像重庆的长江,只不过是从北向南流,而重庆的长江是从南向北流的。”

父母二十多岁从重庆移居乐山,经常给他讲重庆故事,“我对重庆很有感情,姐姐发下来的地理课乡土教材,我马上就抢过来翻着看重庆。重庆是我的祖居地,我们屋头在重庆已经定居八代人,我是第九代。爷爷曾任刘湘(1888—1938,四川成都大邑人,毕业于四川陆军速成学堂,陆军一级上将,四川省政府主席,重庆大学首任校长)手下一个师长的军需官,爸爸曾在乐山大佛顶上的气象站工作。”

乐山城门,总数比重庆多,现存也比重庆多。“大渡河这边10多里长的乐山老城墙是明城墙,保存得非常好,只是城墙上面修了公路。育贤门、铁牛门、迎春门、拱宸门、高西门这些城门还在。嘉乐门和水西门,我小时候都在,但嘉乐门现已不存;水西门现在被公路盖了,惨不忍睹;铁牛门、拱宸门,都堪称完整;现在回去游大佛,都还在迎春门上船。”

他从小在育贤门边长大,在大渡河边洗衣、淘菜,24岁才离开乐山。“水西门外河滩沙坝的水洼,有漂亮的桃花水母(珍稀腔肠动物,栖于江河湖泊淡水中,故学名“淡水水母”;形如桃花且多现于桃花季节,故中国古称“桃花鱼”;通体透明如小伞浮游水中,又名“降落伞鱼”;还有“水中大熊猫”之称,为世界级濒危物种),我们叫降落伞鱼,用玻璃瓶瓶儿装起,提回家去放在桌子上,水母像荔枝肉一样半透明,非常好看。水西门外的河边有点阴森,大人不让我们去,后来才知道,这里的河滩曾用作刑场。”

唐冶泽这一代读书人,大都出身寒微,但平民本色和动力往往更能助其梦想成真。“读大学之前,我的学历只有小学五年级加一年半初中。后来的经历,我在自己出版的《甲骨文字趣释》封面勒口上总结过:‘吃过糠,下过乡,扛过枪(当了几天基干民兵),炼过钢(做过半年翻砂工),经过商(卖了三天羊肉串),写过几篇小文章(但无颜列出)。’”

1974年秋,他在重庆看望后来与其结为夫妻的女友,搭车回乐山,和川大擦肩而过。“车过成都望江公园,雨雾中,一个同车知青说了一句,对门就是川大。我想,要是我有一天能进川大读书,那该是一件好神奇的事情。”

四年以后,他实现了这种“神奇”,考进了四川第一学府川大的历史系。“这半辈子,我实现了几个梦想:一是考进了川大,二是认识了我的爱人,三是调到了博物馆上班,四是从小想重庆,毕业后就分到了重庆。”


四人

重庆城的古城门,到1949年前就差不多拆完了,1949年后只剩下通远门和东水门两座城门了。据唐冶泽考证研究:重庆史上有四大筑城人。

“第一个筑城人是战国张仪(?—前309,魏国人,战国著名纵横家、外交家和谋略家),著名的纵横家,但‘张城’已不可考;第二个筑城人是三国李严(?—234,南阳人,三国时期蜀汉重臣),‘李城’主要是向西扩展,把城墙修到了重庆半岛的山脊上。可能只有‘青龙’‘白虎’两个东、西城门;第三个筑城人是南宋彭大雅(?—1245,南宋鄱阳人,进士出身,重庆知府),他担任过四川制置副使兼重庆知府,曾出使过蒙古,深知蒙军特点,故而上任就开始筑城。相传重庆有四个城门,但《元史》和《宋史》却说重庆有洪崖、千厮、镇西、熏风、太平五门。元蒙军后来多次侵入四川,一路平趟,但最终都在大雅的重庆城下认栽。”

大雅之后,第四个筑城人完成了重庆城建史上最大规模的筑城工程,此人就是明初戴鼎(明初重庆卫指挥使)。戴城长度是李城的1.31倍,城门“九开八闭”多达十七个。

“清代《重庆府治全图》中标示的城墙,基本上可看作是戴鼎所筑。戴城的最大特征是‘九开八闭’之门。哪九开?朝天、东水、太平、储奇、金紫、南纪、通远、临江、千厮诸门;哪八闭?翠微、太安、人和、凤凰、金汤、定远、洪崖、西水诸门。”

此图长江河道标注为“岷江”。依照此图,从朝天门开始,按顺时针方向绕一圈,从长江绕到嘉陵江,又回到朝天门,刚好“九开八闭”十七个城门:其中“开门”和“闭门”就像一组魔术师徒手洗好的十七张牌,除了储奇、金紫开开相邻,其他诸门开闭相间,极富节奏感。

从城门位置看,重庆是山城,更是水城。“九开八闭”十七门,嘉陵江那边六门:通远(开)、定远(闭)、临江(开)、洪崖(闭)、千厮(开)、西水(闭);长江这边十一门:朝天(开)、翠微(闭)、东水(开)、太安(闭)、太平(开)、人和(闭)、储奇(开)、金紫(开)、凤凰(闭)、南纪(开)、金汤(闭)。全部“九开八闭”十七门,只有通远一个陆门,其他均为水门,开门见水,水流沙坝。

重庆民间一直流传着一首《城门谣》,唐冶泽在1970年代断续地听过其中的句子,现在坊间网传的《城门谣》完整版本,作者不详。窃以为不是源自山城新闻记者出身的评书大家王秉诚那本《重庆掌故》,就是出自重庆史坛耆宿彭伯通老先生那本《古城重庆》,但遍查二书均未见。

《重庆城图》(选自清乾隆《巴县志》),成图时间约在乾隆二十五年(1761),是现存最早的重庆古城图

《城门谣》以民间说唱常用的“三三四”十字句式,从朝天门开唱,按逆时针方向,从嘉陵江唱到长江。但诡异的是,一开始就跳过了嘉陵江那边的西水门,最后要唱回长江这边的朝天门了,又把翠微门提前,才补上嘉陵江那边的西水门,让东水门殿后。这种空间大挪移,或许是民间艺人为了西东对称押韵,又或许是为了最后抬出“鲤鱼跳龙门”这种吉语讨个口彩。

“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千厮门,花包子,雪白如银;洪崖门,广船开,杀鸡敬神;临江门,粪码头,臭得死人;定远门,较场坝,舞刀弄棍;通远门,锣鼓响,看埋死人;金汤门,木棺材,大小齐整;南纪门,菜篮子,涌出涌进;凤凰门,川道拐,牛羊成群;金紫门,恰对着,镇台衙门;储奇门,药材行,医治百病;人和门,火炮响,总爷出巡;太平门,老鼓楼,时辰极准;太安门,太平仓,积谷利民;翠微门,挂彩缎,五色鲜明;西水门,溜跑马,快如浮云。东水门,有一口四方古井,正对着真武山,鲤鱼跳龙门”


十七

重庆人现在口头上提到的“重庆城”,即指戴城。戴城最大的特征“九开八闭”十七门,为何九开?为何八闭?

唐冶泽说:“开门都比闭门大而且还有城楼,多数还有瓮城;闭门比开门小,没有城楼和瓮城。有一种说法是,如果打仗遭围城,开门不敢开,就可以偷偷打开闭门取水。但据我走访的一些老人们说,闭门没得啥子(什么)用,只是做样子的,后来就封了。”

闭门最先可能还是跟开门一样有两扇木门,最后就用砖石封堵了。唐冶泽指着《老城门》第33页上一张闭门凤凰门的老照片说:“你看,城墙的石头,和封堵城门的石头,风化程度相近,这证明闭门‘修好不久就用石头封了’的可能性较大。”

好个重庆城,八个闭门实际上是个面子工程—闭门无用。从军事上看,门是城防最薄弱的部位,因此门多反而危险。事实上,我们那些讲究“天人合一”的祖先将城门设为“九开八闭”,是为了对应或附会当时很主流的道家理念“九宫八卦”。

“九宫八卦”均为道家术语。“八卦”即一套由“阳爻⚊”、“阴爻⚋”多次排列组合而成“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的八种视觉象征符号系统,以此预测生命运程的吉凶祸福。

“九宫”即用“八卦”将星空按“河图洛书”或地上的井田图式,划为乾宫、兑宫、离宫、震宫、巽宫、坎宫、艮宫、坤宫,加上观察者所在的中宫即井田的中心,共九宫,以此坐地观天,法天象地,预知吉凶方位、农时节气和风水、命运。

重庆古城“九开八闭”之闭门凤凰门遗址

“八卦”主打时间,“九宫”负责空间,“九宫八卦”往往配套使用,锁定了中国人“天人合一”的道家式世界观。

所以古人动土,筑城修房,最讲一个风水。近代重庆教案起因多是洋人教会在城内外制高点修筑教堂,即1863—1886年间两次教案,一为法国传教士强行拆除重庆长安寺修建并扩建真原堂,二为美国基督教士在重庆城西鹅项颈购地建房,“压断地脉、有伤风水”,均激起民愤被捣毁。洋人抢占我们的制高点,可能有军事上的考虑,因为教堂兼具军事堡垒的功能;但我们的百姓绅商群起反对洋人的理由,只觉得他们很“障”我们的眼睛,从不提也没想过洋人的军事威胁,全是“他们占了我们的风水,断了我们的龙脉,破了我们的福气”之类美学或神学式的忧虑。

可爱的祖先可爱的城。虽然“九开八闭”有点面子工程的意味,但戴城对我们这些重庆的子孙们,那是给足了面子:戴城是重庆筑城史上修得最好的一座—高峻、神秘、野性、美丽,一座能完美表达和体现“重庆城”这三个字的大城。

从此,我重庆城轮廓定矣,气宇轩昂,500多年间,无城可筑。直到1929年,川军名将潘文华(1886—1950,四川仁寿人,号仲三,外号潘鹞子,二级陆军上将)兼重庆第一任市长后,有城可拆,戴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克星。潘将军从朝天门按顺时针方向,以建设和开发的名义拆城。他是四川仁寿人,古城要扩展,潘市长不可谓不“仁”;千年古城,从此“寿”终正寝,潘将军不可谓不“狠”。

唐冶泽说:“主城之外的县上乡下,习惯上把宋代修的叫城,宋以后修的叫寨。川东在南宋时,修了40多个城,比如合川钓鱼城、长寿湘子城。莱滩、大昌,凡是叫城的都有政治军事功能,反映了国家离乱的历史。明末清末,流寇横行,民间百姓只好结寨自保,比如石宝寨。”

重庆的城,是山城。“重庆老城门本来就在山上,依山取势,沿两江的河岸山壁而建。下面是河,如临江门、储奇门,从河面上看,特别雄伟、险峻。成都、北京那些平原城市,秦汉以前的城门城墙埋了,还可以挖出来,重庆的城门在山上,拆了就没有了。到今天,戴城以前的城,无考。”

朝天门城墙遗迹(摄于1980)

提笔写《老城门》前的一天,唐冶泽乘兴巡城。“我沿戴城‘九开八闭’的轮廓线踩了一圈:从通远门走到朝天门,又经过东水门、储奇门,走到南纪门、菜园坝,爬坡又回到通远门;钻小巷,走到洪崖洞,又到朝天门,有断断续续的遗迹。正在大拆迁,贴着城门修的老房子拆了,真正的城墙就露了出来,但也都拆了。现仅残存通远门、东水门两座城门和附近的小段城墙,就成了凤毛麟角。如果‘九开八闭’的城门还在,那该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唐冶泽先生已于2013年8月4日因工伤逝世于重庆,享年6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