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重庆城?什么是重庆人?
《口述重庆》——献给母城和乡邦的情书?
杨一
(重庆精典书店创始人、董事长)
恭喜马拉先生的《口述重庆》终于出版。我和马拉是同龄人,精典书店开了好多年,我和马拉就相识有好多年,我们在一起海阔天空聊天、吹牛、侃大山就有好多年。他是我在新闻界、文学界和重庆城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们两人能聊得这么投契,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情—他患有严重的数学恐惧症,自称数学白痴,20以内的加减乘除,口算心算都有障碍,而我却是一个数学系毕业且十分热爱数学的理科男。我曾经是一个狂热的文学和诗歌爱好者,却又十分自责写不出一首好诗。当我还在背诵黎曼几何的基本概念和北岛、舒婷的作品时,马拉就已经想出了当代文学史上的“第三代人”概念并提笔写下了《第三代人宣言》,旗帜鲜明地要和北岛、舒婷这一批“第二代人”划清界限。
马拉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博学之人。重庆籍诗人、作家和古琴家杨典先生在他的随笔《第一个诗人》中这样写马拉:“他可以说是我早年遇到的最堪称博学的人,他无所不谈,无所不熟知……本质上,他最像的还是中国古代诗人,像明朝的那些充盈着灵性与学识,对强权和罪从不姑息的那种遗民式诗人,像王船山,也像魏晋时期那种隐逸的贵族。无论在什么时代,这样的人都有自己生活的秘诀和定性,旁人望尘莫及”。
和这样一个博学的人聊天,简直就是人生中的一大幸事,就如同喝壶好酒,品一泡好茶,欣赏一幅艺术作品,看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一样让人愉悦。
因为博学,我们可以聊不同的话题;因为博学,就同一问题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探讨。和一个虽然是专业高手,但知识面较窄的人聊天,很容易把天聊死,但我和马拉一起讨论文学、历史、哲学、政治、艺术和美食,似乎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
我读他的诗、他的专栏文章;他听我讲数学之美以及数学与文学的关系。我欣赏他诗歌中不着痕迹的哲理,更喜欢他专栏作品中对人物从细节处把握,惟妙惟肖的描写,幽默风趣的写作风格,让你忍俊不禁,捧腹之后又陷入沉思。我们就这样天马行空、不接地气聊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在《重庆晨报》开了一个关于重庆城、重庆人的专栏,我们的聊天落地了:我们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持续进行讨论,并且有可能讨论一辈子的话题。
在中国的城市中,重庆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它不是一个历史、政治、文化、经济、科技和工业的中心城市,但却常常成为媒体和人们话题的中心。当你因此试图对重庆做一个全景式的叙述时,又往往感到困难。它是一个网红城市,游客心中的魔幻之都、美食之都和美女之都,但仅凭这些完全不能代表重庆。
重庆虽然是一个山水之都,但土地并不如江南鱼米之乡那样肥沃,气候也并非宜人。这里并没有多少艺术的沉淀,却涌现了像刘雪庵、白智清、罗中立、陈萨、陈坤、黄珂这样的作曲家、平民英雄、画家、钢琴家、演员和美食家。
这里没有多少科技的传承,但却出现了任鸿隽这样的科学家;这里没有多少商业的传统,却出现了卢作孚这样顶天立地的中国企业家的楷模式人物。在很多领域,重庆都出现了这样的现象。
我把这个现象称为“有大树,没有森林”。是的,重庆就是一座有大树却没有森林的城市。一旦出现大树,每一棵都光彩夺目。他们散落在重庆的乡间田野,伫立在长江边、嘉陵江畔,行走在码头上,穿梭在都市里,或静静游走在山城的雨巷中。他们是耀眼的星,照亮这座城市,守护这座城市,给予这座城市温暖、力量和奇迹。
马拉专栏就是把这一颗颗星串起来的城市人物星链。以对民间生活的访谈方式,把一个个典型的重庆人的个人史写出来,串在一起,就是一部重庆的历史和一幅重庆的画卷,这不仅符合重庆的性格,也是马拉擅长的写作风格。
每周等着读马拉的专栏,就成了我和朋友们的一大享受。那么多鲜活的故事和精彩的人物,打动了我,也惹得我萌发了要为重庆拍一部民间纪录片的想法。我一手抓住马拉,一手抓住我的小师妹—纪录片导演徐蓓。我把他们叫过来,在南山上多次一起讨论: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把重庆这座城最鲜活地表现出来?我们多次热烈碰头、激烈争论。三个都很激动,说等马拉把专栏写完了,出成书再改成剧本,让徐蓓拍成纪录片。一天晚上,我激动得睡不着觉,还起来写了纪录片的创意大纲,马拉后来搞出一个分集大纲。不巧的是那几年,正好是电商对实体书店冲击最大的几年,为了让精典书店活下去,我只好一头扎进钱眼里,拍纪录片的计划搁浅。
但他们两个:后来徐蓓拍了《大后方》《城门几丈高》和电影《西南联大》,俘获粉丝无数,成了知名导演;马拉坚持十几年把专栏写完,赢得读者众多,成就了今天的《口述重庆》,留下我一个人瓜兮兮地在卖书。当然,我也只好把精典书店当做作品一直“写”下去,我的书店跟马拉的书和徐蓓的纪录片一样,也是我对这座城市的致敬和表达。正如书店后门墙上的巨幅墙面,本来是黄金广告位,但我只选了我最喜欢的马拉的一首小诗《书店》,挂在那里:
有一种书店
像乡愁一样站在街角
见证着我们为书而生、被书所伤的
青春、中年和向晚
在别的地方,在远方
它可能叫城市之光,叫诚品,叫季风
叫学而优,叫博尔赫斯,叫先锋
在重庆,这样的书店,叫精典
今天,这面诗歌墙成了精典书店的打卡点,经常看见各路朋友和读者在那里合影留念,最近一次我看见的是重庆女作家虹影、吴景娅。跟她们的长篇小说《月光武士》和《男根山》一样,马拉这首小诗,是献给重庆的厚礼。能满怀深情把这座城市写好的人,一定是生于斯长于此的人。虽然我和马拉都曾经游走于大半个中国,但最终都回到这座城市,结婚、安家、生子。我们对这座城市都有着深深的眷念,也有恨铁不成钢的切肤之痛。正是这种爱恨交织的情感,才促使我们去写好这座城市。
读完马拉这本书你会明白,重庆绝不只有火锅、美女和夜景,书里的许多人物远比火锅和美女更值得我们骄傲。比如刘雪庵,没有几个重庆人知道他,可全世界的华人唱他的歌唱了快100年了—《何日君再来》抚慰了多少中国人的情感,《长城谣》激发了多少中国人的抗日精神!马拉写完刘雪庵那一篇专栏,兴冲冲地跑到书店和我谈了一个下午。如果每一个重庆人都知道刘雪庵是重庆人,你不更为这座城市感到骄傲吗?
马拉专栏曾写过重庆先贤任鸿隽任氏家族系列十几篇文章(本书第三部分第一篇是任氏后人谈杨绛对任鸿隽的回忆),我激动了好多天。任鸿隽先生不仅是我的母校四川大学的老校长,也是中国现代科学事业的开创性人物。他的重要性和地位,马拉用一个细节就把我震撼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别说吃肉,可任鸿隽家里竟然有几大箱午餐肉和沙丁鱼罐头。当我读到这些罐头是罗素从英国给他寄过来的时候,我对他更加肃然起敬,可以想象他的地位有多高。
因为罗素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偶像之一。当我学数学的时候,知道在数理逻辑领域,他是一座我们永远无法翻越的大山;当我学哲学的时候,他的《西方哲学史》又是我们绕不开的“圣经”;等我去翻阅诺贝尔文学奖作品目录时,竟发现《西方哲学史》赫然在列。这是何种级别的“出圈”啊,什么人才能做得到这样的跨界!可这样的人物却念念不忘在遥远东方古老国度里的一个重庆人,还给他寄肉罐头。
自从国民政府迁渝,逃难的、做官的、谈判的、做生意的、耍朋友的、结婚的、买房子的、卖房子的、跑路的、跑脱了和没有跑脱的外地人,都想搞清楚什么是重庆城?什么是重庆人?这个可能永远都没有答案;但就像精典书店卖过的《华阳国志》《越绝书》《帝京景物略》《吾土吾民》《乡土中国》《佛罗伦萨史》之于四川、江南、北京、中国和意大利一样,马拉这本书之于重庆,也是献给母城和乡邦的情书。
不多说了,赶紧翻开吧,马拉笔下的人物一定有能让你激动不已的,一定有能让你明白什么是重庆城,什么是重庆人的。
于2021年11月2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