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上班,就是爬到解放碑顶顶上面去上钟
口述人 胡明富
重庆市供电局车队队长
和胡师傅结识相当有缘。那天我在重庆轻轨二号线牛角沱站台等车,旁边一位老先生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气定神闲,翻开一本厚书在看。我好奇地瞟了一眼封面,书名是《我的一生》,没看过。征得他的同意,我拿过书翻了一下,相当有意思,但不是公开出版物,是民间自印书,作者叫胡明富。我说:“这是你写的吧?”他说不是,胡明富是他同事,曾是重庆供电局车队的队长,退休后写了这本自传,赠送亲友。
通过这位老先生提供的电话,我和胡师傅取得联系并提出了听他聊聊的想法。他的孙女胡艳,重庆市一中院书记员,要陪爷爷先到报社来看我。这位律政佳人的职业警惕性蛮高,还要验一下电话那头的家伙是不是骗子。好一个孝顺的孙女,怕爷爷遇到坏人。太有趣了,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如约来到报社见到真人后,心直口快的胡艳放心了。她还是一位专业的速记高手,看见我采访记录,认为用速记更好,就欣然表示可以教我。她说:“一接到你的电话,爷爷一直都很放心,是我不放心。现在把爷爷的书送你一本,感谢你对我爷爷的采访,让爷爷的人生又多了一次邂逅!”
2014年就满81岁的胡师傅把手伸给我,一双从工人做到工程师的老师傅的大手,退休以后又自学五笔打字,吭哧吭哧打出了这本30多万字的夕阳红回忆录,一个重庆工人大半生的历程。
管灯
胡师傅最初在解放碑青年路口的重庆市公用局路灯管理处工作。1955年以前,重庆路灯的开关有几十把,全由人工手动启闭。胡师傅说:“都在路边,委托老百姓管理。天黑了,过路的人就把闸刀一推,路灯亮起;天亮了,过路的人又把路灯闸刀一拉,路灯就熄了。”后来,胡师傅他们把全市路灯线路图,画了出来,每一盏路灯都编上号码,有9000多盏灯。线路图有了,他们就折腾用电动的电磁开关,替换走群众路线的路人手动开关。
“我参照有关资料设计出箱式电磁开关,一个一个安装在电杆上。全市又划成江北、南岸、沙坪坝、杨家坪路灯工作组。每个工作组设有一个电磁开关总闸,一到天黑、天亮,把电磁开关的总闸一推上去或拉下来,路灯就亮起或熄灭。”
但人的手还是没能空出来,如何实现路灯启闭的自动化,就成了胡师傅的一个心病。直到有一天,他在较场口附近的官井巷旧货市场,翻到了一个定时器。“还是个德国货,好像是西门子(创立于1847年的德国电气公司,曾建造欧洲第一条远距离电报线)的,我高兴惨了,马上掏钱买回去,用它来启动一个电磁开关。我反复试验,把指针调到一定时间,到时就能启动。最后,我把这个定时器安装到市中区总控电磁开关上,设定它晚上七点半开,早上六点关。后来各区都觉得这种方法好,就运用上了。”
从此,重庆的路灯启闭实现了全自动化。重庆人民广播电台反复播送了这个巨变,广播还提到了胡师傅的名字。正值市里面在筹备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经过层层推荐,他以正式代表身份出席了这次大会,后又出席了市中区区府和工会召开的劳模大会,成了一级劳动模范。
爬碑
1954年,胡师傅已是市路灯管理处工程技术组组长,负责全市路灯安装和维修。他们还有一个特别的任务,就是负责解放碑上面那座机械大钟的校时和维修。谁来当这个钟司令呢?胡师傅说:“我们副所长罗吉人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单位上还给我配备了一块进口手表和一辆英国自行车,好像就是兰令牌(1890年诞生于英国英格兰诺丁汉郡兰令街的著名自行车品牌)。重庆市总工会在大田湾搞了一个全市自行车比赛,因为我修灯上钟,都要天天骑车,单位上就派我去。我到解放碑上了钟,就骑起车子去了,拿了个第七名。”
第一次上解放碑,胡师傅从碑体里面水泥浇铸的螺旋楼梯爬上碑顶,从下到上大约5分钟。他看到一座巨大的机械钟安装在平台上,由两个重约30公斤的重锤慢慢下坠而带动齿轮转动,再带动钟上四面指针走动;每到整点,一个机械带动的重锤敲响铜钟,发声报时。“报时依据的是北京时间,误差不能超过3秒。我的任务是每周上一次钟,不能让钟停走。每次操作,我都用手去摇动手柄,把下坠到底的重锤摇上顶端,还要校准时间,才算完成。”
1957年有一个月,《重庆日报》刊登群众来信,说解放碑周围的居民,半夜突然听见乌鸦叫,一声一声叫得很凄惨,整得大家很难睡着;有时睡着了,也会被这种声音惊醒,很吓人,声音从何而来,市民议论纷纷,弄得人心惶惶,只好请有关部门查找,于是还惊动了公安局。
经调查发现,这个声音是从解放碑顶上传来的。胡师傅说:“上面的领导就找到我们路灯所,说解放碑上并没得啥子音响,只有一口大钟,为啥有怪声传出,你们要研究一下。我们一查看,发现只要无风的时候,就没怪声;只要有风,怪声就来了。最后,我们觉得很可能是碑顶上的风速器或风向器在作怪。再细细查看,原来是风速器年久失修,生锈了,一起风,转起来摩擦声音很大,听上去就像乌鸦怪叫。”
要检修风速器,按老办法就必须从地面搭脚手架上去,要用很多楠竹和木料。“我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从解放碑顶层窗口支出木方固定后,在木方上铺板搭平台,再在平台上搭个楼梯爬上尖顶去检修。办法很好,但很危险。领导说:谁去呢?我说,我去!”
胡师傅用绳子拴住身子,在这个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维修方案中,在领导和同事们齐注目中,一步一步爬上解放碑圆顶,拉住风速器的轴,慢慢用双脚夹住,坐稳了才开始检修。“我把风速器的整个钢碗拿下来,把里面生锈的轴承除锈、上油,再装上,轻轻一转,风速器和风向器又转起了,再没发出怪叫。我高兴惨了,往远处一看,南岸真武山、扬子江,江北上横街、嘉陵江,尽收眼底。路上行人像小人国的矮子,在慢慢移动。”
学车
1960年,27岁的胡师傅调到重庆市供电局运输科当修车学徒。修车修久了,就想开车。平时一个人在车上,学踏离合,换排挡,过过干瘾。他说:“有天晚上,我修好一辆北京吉普,司机试好车后,就把车停在运输科路边,就是现在人民路原电业局下属的变压器修理实验场。当时我住在那里,没有回家。”
1980年代,胡明富和他驾驶的瑞典斯堪尼亚工作车
等到夜深人静,他一个人偷偷把那辆吉普开出门外,沿着大溪沟往临江门开。“第一次开车上路,心情紧张,只顾看着前面,没注意车内的情况。车到黄花园上坡中段,突然感到车内温度升高,走不动了,车下面热乎乎的。我急忙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埋头一看,我的天,手刹车盘都烧红了,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原来我上车时太紧张,没松手刹就开了,手刹一直磨起走,手刹盘就遭烧红了。”
他吓惨了,坐在路边等手刹车盘冷却。“等了好久,直到不见红了,才慢慢将车调头开回运输科,停在原地。回宿舍提心吊胆,好久都睡不着。第二天早晨,吉普车的司机来开车,好远就闻到一股焦臭味。我看到他在车边转了又转,看了又看,一股猪屎的味道,直冲鼻孔。他不知是哪来的臭味,在车边站了好久,总觉得有点不正常,但又拿不准哪点不正常。马上就要出车了,他急忙爬上车开走后,我悬吊吊的心才落了下来。我毛手毛脚的,差点把他的车开坏了,到现在我都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个司机和那个车。”
从第一次偷偷开车的修车学徒,到最后成为车队队长和工程师,胡师傅对车上仪表和自身仪表一直都很注意,服装整洁,很有型。他说:“我从小就有个愿望,做个有知识、有文化、有技术的工人,后来我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