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彩虹版石黑一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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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十月

如果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你走过那座在当地仍被称为“犹疑桥”的小木桥,爬上陡峭的小路,走不了多远,就能在两棵银杏树的树梢间看见我家宅子的屋顶。即使在山上没有占据这样显眼的位置,它在周围的房屋间也显得鹤立鸡群,因此,你顺着小路走上来时,会纳闷这宅子的主人会是怎样的富翁。

其实我不是富翁,而且从来没有富过。宅子之所以看上去这样壮观,是因为它是我的前任房主建造的,而他不是别人,正是杉村明。当然啦,你也许刚来到这个城市,还不熟悉杉村明这个名字。凡是二战前住在这里的人,只要一跟他们提起杉村明,他们就会告诉你,三十多年前,杉村无疑是城里最受尊敬、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

你得知了这点,再来到山顶,站在那里看着精美的雪松大门,围墙里大片的庭园,琉璃瓦的屋顶,还有那些美不胜收的雕梁画栋,你会疑惑我这个人何德何能,竟能拥有这样的房产。事实上,我买这座房宅出价低廉——当时甚至不到房产的真正价值的一半。由于那个时候杉村家人发起了一种十分奇特——有人会说是愚蠢——的程序,才使我得以购得这座豪宅。

说起来约莫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的情况每个月都有起色,妻子开始催促我物色一个新居。她以她惯常的远见,振振有词地阐述拥有一座跟我们地位相称的房屋有多重要——不是出于虚荣,而是考虑到孩子们将来的婚配。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们的长女节子只有十四五岁,我就没有着急物色。不过,有一年左右,每当我听说有合适的房子出售,都会记得去打听打听。记得是我的一个学生来告诉我,说杉村明去世一年之后,他的宅子准备出售。购买这样一座豪宅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我以为这个建议是出于我的学生一向对我的过度敬重。不过我还是去打听了,结果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复。

一天下午,两位仪态高傲、白发苍苍的女士来访,她们就是杉村明的女儿。当我表示得到这样一个显赫家庭的关注,感到受宠若惊时,那位姐姐冷冷地告诉我,她们这么做不只是出于礼节。前几个月里,许多人都来打听她们先父的宅子,家人最后决定全部回绝,只留下四个候选人。这四个人是家庭成员根据其品行和成就,严格挑选出来的。

“父亲建造的房产必须传给一个他认可和赞赏的人,”她继续说道,“这对我们来说是第一要紧的。当然啦,情形所迫,我们也不得不从经济上来考虑,但这绝对是第二位的。因此,我们定了一个价钱。”

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开口的妹妹递给我一个信封,她们神情凝重地注视着我把它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典雅地写着一个数字。我刚想表达对这么低廉的价格的惊讶,却从她们脸上的表情看出,进一步谈论价钱问题会引起反感。姐姐只是说道:“这不是为了让你们互相竞价。我们并不指望得到超过规定价钱的数额。从现在起,我们打算要做的是进行一场信誉拍卖。”

她解释说,她们亲自前来,是代表杉村家族正式请我接受——当然啦,跟另外三位候选人一起——对我的背景和信誉的细致调查。然后从中挑出一个合适的买主。

这是一个奇怪的程序,但我觉得没理由反对。其实,这跟男婚女嫁要走的程序差不多。而且,能被这个古老而保守的家庭认为是一个有资格的候选人,我感到有点受宠若惊。我表示愿意接受调查,并向她们表达了我的谢意,这时,妹妹第一次跟我说话了,她说:“小野先生,父亲是个文化人。他对艺术家非常尊重。实际上,他知道您的作品。”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自己也做了些调查,发现妹妹的话果然不假。杉村明确实可算是热衷艺术,曾无数次出资赞助画展。我还听到一些有趣的传言:杉村家族很大一部分人根本不同意出售房宅,曾有过一些激烈的争论。最后,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变卖房产。交易过程中这些古怪的手续,实际上是那些不愿房产转到外人手中的人所做的一种妥协。这些安排有些专横,这是无需否认的。但在我来说,我愿意体谅一个拥有这样辉煌历史的家族的情感。但妻子对调查一事很不以为然。

“她们以为自己是谁?”她不满地说。“应该告诉她们,我们不想再跟她们发生任何关系。”

“可是有什么害处呢?”我说。“我们没有什么不愿意让她们发现的。不错,我家境不殷实,但这点杉村家的人肯定已经知道了,而她们仍然把我们看作有资格的候选人。就让她们调查去吧,她们只会发现对我们有利的东西。”我还刻意加了一句:“实际上,她们所做的事,就跟我们要跟她们联姻差不多。我们必须慢慢习惯这类事情。”

而且,“信誉拍卖”——用那位姐姐的话——的想法确实值得赞许。我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用这种方法解决更多的问题。这样的竞争要值得称道得多,它用以评判的不是某人的钱包大小,而是他的道德操守和成就。我仍然记得,当我得知杉村一家——经过最为周密彻底的调查之后——认为我最有资格买下他们如此珍视的那座房子时,我内心深处曾感到多么满足。毫无疑问,这座房子也值得我们忍受一些麻烦,它外表壮观、盛气凌人,里面却是精心挑选的色彩柔和的天然木料,我们住在里面之后才发现,这座房子特别有助于放松心情,安享宁静。

然而,在交易期间,杉村一家的专横显而易见,有些家庭成员毫不掩饰他们对我们的敌意,换了一个不太善解人意的买主,准会觉得受到冒犯,放弃这笔买卖。即使到了后来,我有时还会碰到杉村家的一些人,他们不是礼貌地跟我寒暄,而是站在大街上盘问我那所宅子的状况,以及我对它做了什么改造。

最近,我很少听到杉村家人的消息了。不过日本投降后不久,曾经来找我商量售房事宜的两姐妹中的妹妹,突然来访。连年的战争把她变成了一个消瘦的、弱不禁风的老太太。她以他们家族一贯的作风,毫不掩饰地表示她只关心宅子在战争中受的损害,而并不关心住在宅子里的人。听了我妻子和健二的遭遇,她只是淡淡地表示了几句同情,然后就对炸弹造成的破坏提出一大堆问题。这使我一开始对她非常反感,可是后来我注意到,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打量着房子,还有,她斟词酌句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话头,于是,我理解了她再次回到这座老宅的百感交集的激动心情。后来我推测,出售房宅时还活着的那些家人如今想必都去世了,我开始对她产生恻隐之心,便提出带她四处看看。

宅子在战争中遭到一些破坏。杉村明在房子东边建了厢房,共有三间大屋,有一道长廊跟主宅相连,长廊横贯主宅一侧的庭园。长廊从头至尾精美繁华,有人说杉村建造长廊——以及东厢房——是为了他的父母,他希望跟父母保持距离。不管怎么说,这道长廊是宅子里最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下午,外面的繁枝茂叶把光和影投洒在整个长廊,人走在里面,就像在庭院隧道里穿行一般。炸弹造成的破坏主要是在这一部分,我们在庭院里审视长廊时,我看见杉村小姐难过得两眼垂泪。此时,我先前对这位老太太的不满情绪早已烟消云散,我一再向她保证,一有机会就把受损的地方修好,让宅子恢复她父亲当初建造的样子。

我信誓旦旦的时候,并不知道物资仍然这么匮乏。日本投降之后很长时间,我们经常要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能等来一片木头或一包钉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尽量先照顾主宅——它也没有逃过战争的破坏,庭院走廊和东厢房的修理进展缓慢。我想尽办法防止出现严重的衰败,但宅子的那个部分始终没能开放。而且,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仙子,似乎也不需要扩大我们的生活空间。

今天,如果我领你走到宅子后面,拉开厚重的纱门,让你看看杉村庭院里长廊的遗迹,你仍然会感受到它当初的奇妙壮观。但是毫无疑问,你也会注意到我未能阻挡的蛛网和霉斑,以及天花板上大大的裂缝,只用防水帆布盖着,遮挡天空。有时,天刚亮,我拉开纱门,发现一道道绚丽的阳光透过防水帆布照射下来,映出悬在空气中的尘雾,就好像天花板是刚刚塌下来的一般。

除了长廊和东厢房,受损最严重的是阳台。我们家的人,特别是我的两个女儿,以前总是喜欢坐在那里消磨时光,聊天,欣赏园子。因此,日本投降后,节子——我已婚的女儿——第一次来看我们时,阳台的情形让她感到难过极了。那时我已经把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修好了,但阳台的一端仍然高低不平,满是裂缝,因为当年的炸弹把地板都掀了起来。阳台顶上也遭到破坏,一到下雨天,我们就不得不在地上摆一排容器,接上面漏下来的雨水。

不过,在过去的这一年,我总算取得了一些进展,到节子上个月又来看我们的时候,阳台已经差不多修复了。因为姐姐回来,仙子专门请假在家,加上天气不错,我的两个女儿许多时间都呆在外面,就像过去一样。我经常跟她们一起凑热闹,有时候,时光又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全家人一起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上个月的有一天——应该是节子到来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吃过早饭,一起坐在阳台上,仙子说道:

“节子,你终于来了,我总算松了口气。你可以把爸爸从我手里暂时接过去了。”

“仙子,说实在的……”她的姐姐在垫子上不安地蠕动着。

“爸爸现在退休了,需要人好好照顾呢,”仙子继续说,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你得让他有点事做,不然他就会感到郁闷。”

“说实在的……”节子紧张地笑笑,然后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园子。“枫树似乎完全恢复了,看上去多么精神啊。”

“节子大概根本不知道你最近是个什么情况,爸爸。她只记得你当年是个暴君,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你现在温和多了,是不是这样?”

我笑了一声,向节子表明这都是在开玩笑,然而我的长女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仙子又转向姐姐,接着说道,“但是他确实需要人好好照料,整天呆在家里闷闷不乐。”

“她又在胡说八道了,”我插嘴说,“如果我整天郁闷,这些东西是怎么修好的呢?”

“是啊,”节子说着,笑眯眯地转向我。“房子现在看上去棒极了。爸爸一定干得很辛苦。”

“苦活累活都有人来帮他干,”仙子说,“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节子。爸爸现在大不一样了。你不用再害怕他。他脾气温柔随和多了。”

“仙子,说实在的……”

“他偶尔还自己做饭呢。你都不会相信,是不是?最近爸爸的厨艺可是大有长进。”

“仙子,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节子轻声说。

“是不是这样,爸爸?你的进步可真不小。”

我又笑了笑,疲惫地摇摇头。我记得就在这时,仙子把脸转向园子,对着阳光闭上双眼,说道:

“我说,等我结了婚,他可不能指望我回来做饭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哪还有空照顾爸爸。”

仙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姐姐——刚才一直拘谨地望着别处——用询问的目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她立刻又转移视线,因为必须回应仙子的笑容。但是节子的神态举止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更深沉的不安,幸好这时候她的小儿子在阳台上奔跑,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蹿过,使她有机会改变话题,她似乎松了口气。

“一郎,安静点!”她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一郎一直跟父母住在现代化的公寓里,现在见到我们老宅这么宽敞,毫无疑问是被迷住了。他似乎不像我们这样喜欢在阳台上闲坐,而是喜欢以很快的速度从阳台一头跑到另一头,有时还在擦得铮亮的地板上滑行。他不止一次差点儿打翻了我们的茶盘,他母亲一直叫他安稳地坐下来,但收效甚微。这次也是,节子叫他跟我们一起坐在垫子上,他却不肯,只在阳台那头生气。

“过来,一郎,”我喊道,“我一直跟女人聊天,已经聊腻了。你过来坐在我旁边,我们谈谈男子汉的话题。”

这一招很灵,他立刻就过来了。他把垫子放在我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好,小手背在后面,肩膀挺得笔直。

“外公,”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有个问题。”

“好的,一郎,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怪兽的事。”

“怪兽?”

“它是史前的吗?”

“史前?这样的词你都知道?你准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这时候,一郎的架子端不住了。他放弃了正襟危坐,仰面滚在地上,开始把双脚悬在半空踢蹬。

“一郎!”节子焦急地压低声音喊道。“在外公面前这么没有教养。快坐好了!”

听了这话,一郎只是让双脚懒洋洋地落到地板上。他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外公,”他用困意蒙眬的声音说,“怪兽是史前的吗?”

“什么怪兽,一郎?”

“请原谅他,”节子说,脸上带着紧张不安的笑容,“我们昨天来的时候,火车站外面贴着一张电影海报。他纠缠了出租车司机一路,问了人家许多问题。不巧的是我自己没有看见那张海报。”

“外公!怪兽到底是不是史前的?我想听到一个答案!”

“一郎!”他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能肯定,一郎。我认为我们必须看了电影才知道。”

“那什么时候看电影呢?”

“唔。你最好跟你母亲商量一下。这种事说不好,也许电影太恐怖了,不适合小孩子看。”

我说这话没有惹恼他的意思,但是外孙的反应吓了我一跳。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气呼呼地瞪着我,嘴里喊道:“你怎么敢!你说什么呀!”

“一郎!”节子惊愕地叫道。可是一郎继续用那种最吓人的目光看着我,他母亲只好从自己的垫子上起身,走了过来。“一郎!”她摇晃着他的胳膊,轻声地说。“不许那样瞪着外公。”

听了这话,一郎又躺倒在地,悬空踢蹬双脚。他母亲又朝我不安地笑了笑。

“这么没有教养。”她说。她似乎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便又笑了笑。

“一郎君,”仙子说着,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来帮我收拾收拾早饭的东西呢?”

“女人干的活。”一郎说,两只脚仍然乱踢着。

“这么说一郎不肯帮我喽?这就麻烦了。桌子这么重,我力气这么小,一个人可没法把它搬走。不知道有谁能帮我呢?”

话音未落,一郎一跃而起,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大步走进屋去。仙子呵呵笑着,跟了进去。

节子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然后端起茶壶,给我斟满。“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她说,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说的是仙子的婚事。”

“没有那么严重,”我说,摇了摇头,“实际上,八字还没一撇呢。这才刚刚开始。”

“请原谅,可是听了仙子刚才的话,我自然以为事情多半已经……”她的话没有说完,接着又补了一句,“请原谅。”然而听她说话的口气,似乎提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仙子恐怕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话了,”我说,“实际上,自从开始议论这档婚事以来,她的表现就一直有些异样。上个星期,毛利先生来看我们——你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他还好吧?”

“挺好的。他只是路过,进来问候一声。问题是,仙子就开始当着他的面谈起了这档婚事。她当时的态度就跟刚才差不多,好像一切都谈妥了似的。真是让人尴尬。毛利先生走的时候还向我表示祝贺,并问我新郎是做什么的。”

“天哪,”节子若有所思地说,“那肯定让人怪难堪的。”

“这可不能怪毛利先生。你自己刚才也听见了。一个陌生人会怎么想呢?”

女儿没有回答,我们在那里默默地坐了一阵。后来,我朝节子看去时,她正出神地看着园子,两只手托着茶杯,似乎已经把它给忘记了。她上个月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也有几次——也许是光线照在她身上的样子,或者其他类似的原因——发现自己在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毫无疑问,随着年岁增长,节子越变越好看了。她小时候,我和她母亲担心她长相平平,以后找不到好婆家。节子小小年纪五官就有点男性化,到了青春期这个特点越发明显。因此,我的两个女儿每次吵架,仙子总是喊姐姐“假小子!假小子!”,使她无言以对。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人格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仙子长大后这么任性,节子却这么害羞、腼腆,绝对不是偶然的。可是现在,节子年近三十,容貌却大有改观,看上去自有一种风韵。我还记得她母亲的预言——“我们的节子是夏季开花,”她经常这么说。我以前以为妻子只是在自我安慰,可是上个月有好几次,我吃惊地发现她的预言多么正确。

节子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又朝屋子里看了一眼。然后她说:“以我的看法,恐怕去年的事给仙子伤害很大。也许比我们设想的还要严重。”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当时我可能对她不够在意。”

“我相信爸爸已经尽力了。毫无疑问,这样的事对女人来说是个可怕的打击。”

“不得不承认,我当时以为她在演戏,你妹妹有时候就喜欢那样。她一直口口声声说那是‘爱情的结合’,后来黄了,便也只好把戏演下去。唉,也许根本就不是演戏。”

“我们当时还把它当笑话,”节子说,“说不定真的是爱情的结合。”

我们又沉默了。我屋里传出一郎的声音,一迭声地嚷嚷着什么。

“请原谅,”节子换了一种口吻说,“有没有听说去年的婚事究竟为什么会泡汤?太让人感到意外了。”

“不知道。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

“那当然,请原谅。”节子似乎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只是池田总是追问我去年的事,追问三宅家为什么要那样突然反悔。”她轻笑了一声,几乎是对自己笑。“他似乎认准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我们都瞒着他。我只能一再地向他保证,我什么也不知道。”

“请你相信,”我有点冷淡地说,“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如果我知道,肯定不会瞒着你和池田的。”

“那当然。请原谅,我不是故意暗示……”她又一次尴尬地停住了话头。

那天早晨我对女儿表现得有点急躁,但节子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追问我去年的事,以及三宅家解除婚约的原因。她为什么认定我有事瞒着她呢?我不知道。即使三宅家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突然毁约,按理也不会如实告诉我的。

按我自己的猜测,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幕。诚然,他们最后一刻突然毁婚,确实令人十分意外,但凭什么就断定其中必有隐情呢?我感觉事情很简单,就是家庭地位过于悬殊。从我对三宅一家的观察来看,他们只是又骄傲又厚道的人,想到儿子要攀高枝,就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其实,他们早在几年前就想解除婚约的,只是小两口儿口口声声说是“爱情的结合”,再加上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说新事新办,三宅家就搞不清怎么办才好了。是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比这更复杂了。

也有可能,看到我似乎赞成这桩婚事,他们觉得迷惑不解。我把名声地位之类的东西看得很淡,本能地对此不感兴趣。实际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很清楚的认识,即使现在,某件事,或某人说的什么话,使我想起我所拥有的较高地位时,我还经常感到惊讶。比如那天晚上,我去了老地方“逍遥区”,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喝酒,结果我和绅太郎发现里面只有我们两位客人,这种情况最近越来越频繁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吧台前我们的高凳子上,跟川上夫人闲聊,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再没有别的顾客进来,我们的话便越说越亲密。后来,川上夫人说起了她的几个亲戚,抱怨那个年轻人怀才不遇,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这时绅太郎突然喊了起来:

“你得把他领到先生这儿来,欧巴桑!只要先生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好话,你亲戚立马就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你在说什么呀,绅太郎?”我不满地说。“我已经退休。现在没有什么关系了。”

“像先生这样地位的人推荐一下,不管是谁都会买账的,”绅太郎不肯罢休。“就让那个小伙子来见见先生好了,欧巴桑。”

绅太郎说得这样肯定,我先是感到很吃惊,接着我意识到,他是又想起了许多年前我为他弟弟做的一件小事。

那应该是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记得当时我只是例行公事,给国务院的一个熟人写了一封推荐信,大概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吧。我本来根本没当一回事,可是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休息,妻子来报说门口有客人。

“请他们进来。”我说。

“可他们硬是不肯进来打扰你。”

我来到门口,那里站着绅太郎和他的弟弟——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他们一看见我,就开始鞠躬、赔笑。

“请上来吧,”我说,可他们只是一味地鞠躬、赔笑。“绅太郎,请上来,到榻榻米上坐。”

“不了,先生,”绅太郎说,一边不停地鞠躬,满脸堆笑,“我们冒昧到您府上来,实在是太失礼了。实在是太叨扰了。但是我们在家里呆不住,一定要来谢谢您才是。”

“快进来吧。好像节子正在沏茶呢。”

“不了,先生,实在是太叨扰了。太叨扰了。”然后绅太郎转向他弟弟,急促地小声说:“良夫!良夫!”

年轻人这才停止鞠躬,局促地抬头看着我。接着他说:“我将一辈子对您感恩不尽。我一定发奋图强,不辜负您的推荐。我向您保证,绝不让您失望。我要勤勉工作,努力让上司满意。不管我将来有了什么出息,都不会忘记让我事业起步的恩人。”

“其实这不算什么。也是你本来应得的。”

听了这话,两人立刻一迭声地表示反对,然后绅太郎对他弟弟说:“良夫,我们已经占用了先生太多时间。不过在离开之前,你要再好好地看看帮助过你的恩人。我们真是三生有幸,遇到这样德高望重又这样仁慈的恩人。”

“是啊。”年轻人喃喃地说,抬头看着我。

“别这样,绅太郎,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快请进来,我们喝几杯清酒庆祝一下。”

“不了,先生,我们必须走了。像这样跑来打扰您下午的清静,实在是太叨扰了。可是我们等不及了,必须立刻来向您表示感谢。”

他们的到访——我必须承认——使我体会到某种成就感。在忙碌的事业生涯中,很少有机会停下来观望一下,但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使你突然看清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事实摆在眼前,我几乎浑然不觉地就让一个年轻人的事业有了好的开始。早在几年前,这样的事情是无法想象的,我竟然已经达到了这样高的地位,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

“今非昔比,许多事情都变了,绅太郎,”那天夜里我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说道,“我现在退休了,已经没有那么多关系。”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绅太郎的断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我愿意去试一试,说不定又会为我的影响力之大而感到惊讶。就像我说的,我对自己的地位从来没有清醒的认识。

不管怎样,绅太郎虽说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得天真幼稚,但决不应该因此就轻视他,现如今,已经很难碰到一个像他这样没有被这个时代的冷漠和怨恨玷污的人了。走进川上夫人的酒馆,看见绅太郎就像过去约十七年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坐在吧台前,看见他在那里漫不经心地、以他独特的方式一圈圈地转动他的帽子,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似乎对绅太郎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会彬彬有礼地跟我打招呼,就好像仍旧是我的学生,然后整个晚上,不管他喝得多醉,都会一如既往地称我“先生”,并始终对我毕恭毕敬。有时,他甚至会带着年轻学徒那种恳切的表情,问我一些关于技巧或风格的问题——事实上,绅太郎早就跟艺术分道扬镳了。这些年来,他把时间都用来给图书画插图,而且我得知他目前的专长是画消防车。他整天整天呆在自己的阁楼上,画出一辆又一辆消防车的草图。但是我认为到了晚上,几杯酒下肚之后,绅太郎愿意相信自己仍是当初跟我学画的那个满怀理想的年轻画家。

川上夫人有一股促狭劲儿,绅太郎的这股孩子气经常成为她打趣的对象。比如,最近的一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雨,绅太郎冲进小酒馆,把帽子里的水挤在门垫上。

“哎哟,绅太郎君!”川上夫人冲他嚷道。“太不像话了!”

听了这话,绅太郎非常痛苦地抬起头,似乎真的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然后他开始一迭声地道歉,川上夫人更是得理不饶人。

“我从没见过这么粗野的,绅太郎君。你好像压根儿就不尊重我。”

“得了得了,欧巴桑,”过了一会儿,我恳求她道,“够了,快告诉他你只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才不是呢。实在是太粗野了。”

就这么一路数落,最后绅太郎的样子惨不忍睹。可是有的时候,别人认认真真地跟绅太郎说话,他却认准了对方是在捉弄他。有一次,他高兴地大声谈论一位刚刚作为战争罪犯被处死的将军,弄得川上夫人十分为难。他嚷嚷道:“我从小就一直很崇拜那个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肯定已经退休了。”

那天夜里,酒馆里来了几个新的客人,他们都不满地看着他。川上夫人为生意考虑,走到他身前,轻声把将军的遭遇告诉了他,绅太郎却放声大笑起来。

“天哪,欧巴桑,”他大声说,“你的有些玩笑开得真过分。”

绅太郎在这些事情上的无知经常令人吃惊,不过就像我说的,不应该因此而轻视他。如今还有这样没被世态炎凉玷污的人,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实际上,大概就是因为绅太郎的这个特点——始终不受世俗损害的天性——我最近这些年越来越愿意跟他在一起。

至于川上夫人,她虽然尽量不让现行的生活方式影响自己,但不可否认,几年的战争使她衰老了不少。战争前,她或许仍可以被称为“年轻女人”,战争后,似乎她内在的什么东西破碎、萎缩了。如果想起她在战争中失去的那些亲人,这就不足为怪了。对她来说,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她肯定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她十六七年前开小酒馆的那个地方。我们过去的那个“逍遥地”,现在已几乎荡然无存。她昔日的那些竞争对手早就关门离开了,川上夫人肯定也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么做。

回想她的酒馆刚开张的时候,挤在众多酒吧和小吃店中间,我还记得当时有人怀疑它能不能开得下去。确实,只要你走在那些小街小巷,总会碰到数不清的布幌,它们挂在小店的门前,从四面八方朝你逼来,每个布幌上都用醒目的字迹写着店里有吸引力的东西。当时,那片地方热闹非凡,店铺再多也不愁没有生意。特别是比较暖和的夜晚,更是人头攒动,人们不急不忙地从一个酒馆逛到另一个酒馆,或者就站在马路中间聊天。汽车早就不敢往那里开了,就连自行车也只能费力地推着,才能穿过那些挤挤挨挨、目中无人的行人。

我所说的我们的“逍遥地”,充其量就是一个喝酒、吃饭和聊天的地方。要找真正寻欢作乐的场所——要找艺伎馆和戏园子,就必须到市中心去。不过对我来说,我更愿意去我们那片地方。那里吸引了一批活跃而有身份的人,其中许多像我们一样——画家和作家,因为这里可以大声交谈直至深夜,所以都被吸引了过来。我们那群人经常光顾的小店叫“左右宫”,位于三条小街的交汇处,那里有一片铺砌的空地。左右宫不像周围的那些店铺,它占地面积很大,还有二楼,许多女招待穿着西式的或传统的服装。左右宫把所有竞争对手都比了下去,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小小功劳,他们知道这点,便在角落里专留一张桌子给我们使用。实际上,跟我一起在那里喝酒的都是我的得意门生:黑田,村崎,田中——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声名鹊起。他们都非常喜欢聊天,我记得在那张桌旁进行过许多激情洋溢的辩论。

应该承认,绅太郎从来不属于那个精英团体。我个人倒不反对他加入我们圈子,但是我的学生中有很强烈的等级观念,绅太郎无疑并不属于第一流。实际上,我记得就在绅太郎和他弟弟到我家拜访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在酒馆的桌旁谈到此事。我记得黑田之流大肆嘲笑绅太郎兄弟对区区一个白领工作这样感激涕零。后来,学生们神色凝重地听我谈论我的观点:当一个人辛勤工作,并不刻意追名逐利,只是为了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时,名利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找上门来。这时,其中一个学生——无疑就是黑田——探身向前说道:

“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怀疑先生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个城里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确实,他刚才说的那个例子充分证明,如今他的名望已经超出了艺术圈,扩展到生活的各个领域。先生对这样的敬重感到吃惊,这是他一贯的做派。但我们在座的各位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实际上可以这么说,虽然芸芸大众都对先生尊重有加,但只有我们这张桌子旁的人才知道,这种尊重还远远不够。我个人毫不怀疑,先生的名望还会与日俱增,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最大的骄傲就是告诉别人,我们曾经是小野增二的弟子。”

这没有什么可吃惊的,每天晚上到了一定的时候,大家喝得有点微醺时,我那些弟子就开始对我百般恭维,大唱赞歌,这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特别是黑田,似乎被看做他们的代言人,更是巧舌如簧。当然啦,我一向对他们的话不以为然,但这次不同,当绅太郎和他弟弟站在我门口鞠躬赔笑时,我体验到了一种暖融融的满足感。

不过,如果凭此断定我只跟得意门生交往,也是不准确的。事实上,当我第一次走进川上夫人的酒馆时,我就相信我这么做是希望那天夜里跟绅太郎好好谈谈。今天,当我试图回忆那个夜晚时,却发现在我的记忆里,它已经跟所有其他夜晚的声色光影融在一起。门口高挂的灯笼,左右宫外聚集的人群的欢声笑语,烹炒煎炸的香味,还有一位吧台女侍者在规劝某人回到妻子身边——四面八方回荡着无数木屐踩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声音。我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我发现绅太郎不在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就在那些小酒馆里漫无目的地找了一阵。酒馆之间虽然存在竞争,却维持着一种和睦友善的关系,因此,那天夜里我在一家这样的酒馆打听绅太郎,那位女侍者自然就不带一丝妒意地建议我到“新开的那家”去找找看。

毫无疑问,川上夫人会指出酒馆这么多年产生的无数变化——她所做的小小“改进”。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小酒馆今天看上去跟那第一个夜晚并无两样。人一走进去,立刻就会感受到两种不同的对比,温暖、低垂的灯盏把吧台照亮,而房间里的其他地方却一片昏暗。大多数客人喜欢坐在吧台那儿的灯光里,这时小酒馆给人一种温馨、亲密的气氛。我记得那第一个夜晚我赞赏地四处环顾,周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川上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愉快。

可是其余的一切都改变了。今天从川上夫人的酒馆出来,站在门口,你会相信刚才是在远离文明世界的地方喝酒。周围都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只有远处几座楼房的背影,使你知道这里离市中心并不遥远。川上夫人称之为“战争的破坏”。但是我记得,日本投降后不久,我走在这片地区时,那些楼房许多都还竖立着。左右宫仍然存在,但窗户都被炸飞了,房顶也塌了一半。我记得当时我穿过那些破损的房屋时,曾经怀疑它们能不能重新恢复生机。后来有一天早晨我再过来,发现推土机已经把它们统统夷为平地。

所以现在小街的另一边只是一片碎石瓦砾。政府肯定有他们的计划,但这个样子已经有三年了。雨水积在小凹坑里,在破砖碎瓦间变成一汪汪死水。川上夫人只好在窗户上蒙一层驱蚊的纱网——虽然她认为这样会影响生意。

川上夫人酒馆这边的房屋倒没有倒塌,但许多都无人居住。比如酒馆两边的房子已经空了一段时间,使川上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经常跟我们说,如果她有一天发了大财,就把那些房子都买下来,扩大营业。现在她只希望有人能搬进去住。她并不在乎别人也像她一样开酒馆,只要她不再感觉像住在墓地里就行。

如果夜幕降临,你走出川上夫人的酒馆,会忍不住伫立片刻,凝望面前的那片废墟。你仍然可以就着暮色分辨出破碎的砖瓦和木头,偶尔还有管子从地上冒出来,如同杂草一样。然后你往前走,一路又经过许多成堆的瓦砾,还有数不清的小水坑在路灯下一闪一闪。

山上就是我们家,你来到山脚,在犹疑桥上停住脚步,回头眺望我们昔日逍遥地的废墟,如果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你可以看见那排旧的电线杆——上面仍然没有电线——顺着你刚才的来路消失在暮色中。你可以看见黑压压的鸟儿不安地聚集在电线杆顶上,似乎在等待那些曾经横跨天空的电线。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站在那座小木桥上,看见远处的碎砖瓦砾间升起两股烟。也许是政府的工人在进行一项慢得永无止境的工程,或者是孩子们在玩某种越轨的游戏。可是这两股被夜空衬托的烟,使我的心情陷入忧郁。它们就像某个废弃的葬礼上的柴堆。就像川上夫人说的,是一片坟地,如果你没有忘记昔日经常光顾这里的那些人,你就会忍不住这样想。

我把话题扯远了。我刚才是想叙述节子上个月在这里小住的情景。

我也许已经说过,节子来的第一天主要是坐在外面的阳台上,跟她妹妹聊天。我记得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的两个女儿就女人的话题聊得很深,我离开她们去找我那外孙,他几分钟前跑进屋里去了。

我在走廊的时候,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房子都摇晃了。我大吃一惊,赶紧走进餐厅。白天的那个时候,餐厅基本上处于阴影之中,我刚从明亮的阳台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清一郎根本不在屋里。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紧跟着又是几声,还伴随着外孙的喊叫声:“呀!呀!”声音是从旁边的钢琴房里传出来的。我走到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打开门。

钢琴房跟餐厅不同,整个白天都能照到阳光。这里光线明亮充足,如果面积再大一点,在这里吃饭倒是一个理想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用它来存放画作和材料,但现在除了那架立式德国钢琴,屋里空无一物。毫无疑问,空荡荡的屋子吸引了我的外孙,就像先前阳台吸引了他一样。我发现他在地板上前进,一边奇怪地跺着脚,在我看来是在模仿什么人骑马跑过开阔地。他背对着门,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在观察他。

“外公!”他说,气愤地转过身,“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对不起,一郎,我没有意识到。”

“我现在不能陪你玩!”

“实在太抱歉了。可是在外面听着声音太刺激了,我就想进来看看。”

外孙继续气呼呼地瞪着我。过了一会儿,他闷闷不乐地说:“好吧。但是你必须坐下来,不许出声。我忙着呢。”

“很好。”我笑着说。“非常感谢,一郎。”

我走过屋子,在窗口坐了下来,外孙一直用眼睛瞪着我。前一天晚上一郎跟母亲来的时候,我送给他一个素描本和一套彩色蜡笔。现在我注意到素描本放在旁边的榻榻米上,周围散落着三四支蜡笔。我看见素描本的前几页已经画了东西,刚要拿过来细看,一郎突然又开始了刚才被我打断的演出。

“呀!呀!”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但一点也看不懂他演的是哪一出戏。他忽而重复骑马的动作,忽而又似乎跟无数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他嘴里一直不出声地嘟囔着几句口号。我努力想听清,结果发现并没有具体的话语,只是用舌头打出声音。

他尽量不理睬我,但显然我的存在还是对他产生了抑制作用。有几次,似乎灵感突然离开了他,他动作做到一半就停住了,然后才又行动起来。过不了多久他就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鼓掌,后来决定不鼓了。

“很精彩,一郎。可是你告诉我,你演的是谁呢?”

“你猜,外公。”

“唔。是不是义经大人(1)?不是?那就是将校的武士?唔。是不是忍者?风的忍者。”

“外公完全猜错了。”

“那就告诉我吧,到底是谁呢?”

“独行侠!”

“什么?”

“独行侠!银马!”

“独行侠?是个牛仔吗?”

“银马!”一郎又开始骑马奔驰,这次嘴里还发出马嘶声。

我注视了外孙一会儿。“你怎么学会扮演牛仔的,一郎?”我终于问道,但他只顾骑马、嘶鸣。

“一郎,”我加重了语气,“等一等,听我说。扮演义经大人那样的角色才有趣呢,比这有趣得多。我告诉你为什么好吗?一郎,听外公说给你听。一郎,你听外公说呀,一郎!”

也许我不经意地提高了声音,只见他停下来望着我,脸上带着惊异的表情。我继续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对不起,一郎,我不应该打断你的。当然你想扮演谁就扮演谁,牛仔也行。你必须原谅你的外公。他刚才有点失态了。”

外孙还是瞪着我,我想他快要哭了,或者想跑出屋子。

“好了,一郎,你还是照你刚才的那样演吧。”

一郎还是继续瞪着我。然后他突然嚷了起来:“独行侠!银马!”又开始骑马狂奔。他脚跺得比刚才更凶,震得整个屋子都在发抖。我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拿起了他的素描本。

前面四五页,一郎基本上算是浪费了。他的技巧倒不差,但是那些素描——电车和火车——刚画了一点就半途而废。一郎发现我在查看素描本,赶紧跑了过来。

“外公!谁让你看这些的?”他想把本子从我手里抢过去,但我不让他够到。

“好了,一郎,不要不讲道理。外公想看看你拿他送你的蜡笔做什么了。这是很公平的。”我放下素描本,打开第一张画。“很不错啊,一郎。唔。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你愿意,可以画得更好呢。”

“不许外公看!”

外孙又想把素描本抢走,我不得不用胳膊挡开他的双手。

“外公!把我的本子还给我!”

“好了,一郎,别这样。让外公看看。来,一郎,把那边的那些蜡笔拿给我。把它们拿过来,我们一起画点儿东西。外公教你。”

这话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外孙立刻就不再争夺,跑去把地板上的蜡笔都捡了起来。他回来时,态度完全变了——带有一种专注。他在我身边坐下,把蜡笔递给我,专心地注视着,不再说话。

我把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放在他面前的地板上。“让我先看你画,一郎。然后外公看看能不能帮你把它画得更好。你想画什么呢?”

外孙变得非常安静。他低头若有思索地看着空白的画纸,并没有动笔。

“你为什么不试着画画昨天看到的东西呢?”我建议道。“你第一次进城看见的东西?”

一郎继续看着素描本。然后他抬起头问道:“外公以前是个有名的画家吗?”

“有名的画家?”我笑了起来。“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这是你妈妈说的吗?”

“爸爸说你曾经是个有名的画家,后来不得不结束了。”

“我退休了,一郎。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要退休的。年纪大了,应该休息休息了。”

“爸爸说你不得不结束,因为日本战败了。”

我又笑了起来,伸手拿过素描本。我一页页地往后翻,看我外孙画的电车,并把本子举远了端详。“到了一定的年纪,一郎,你就不想再干,想休息了。你爸爸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停止工作。有朝一日,你像我这样老了,也会想要休息的。好了”——我又翻到那页白纸,把本子重新放到他面前——“你想给我画什么呢,一郎?”

“餐厅里的那幅画是外公画的吗?”

“不是,那是一位叫浦山的画家画的。怎么,你喜欢吗?”

“走廊里的那幅是外公画的吗?”

“那是另一位画家的作品,外公的一位老朋友。”

“那么外公的画在哪里呢?”

“暂时收起来了。好了,一郎,我们还是做要紧的事吧。你给我画什么呢?你记得昨天的什么?你怎么啦,一郎?突然变得这么安静。”

“我想看看外公的画。”

“我相信,像你这样聪明的男孩子,一定能记住各种各样的东西。你看见的那张电影海报怎么样?就是有史前怪兽的那张。我相信你这样的人能把它画得很好。说不定比那张真的海报还要好呢。”

一郎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他一翻身趴在地上,把脸贴近画纸,开始画了起来。

他拿起一支深棕色的蜡笔,在纸的下部画了一排箱子——很快它们就变成了城市楼房的轮廓。然后,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蜥蜴状的大怪物,靠后腿直立着。这时,外孙用一支红蜡笔换掉了深棕色的,开始在蜥蜴周围画出许多鲜红的道道。

“这是什么,一郎?是火吗?”

一郎继续画红道道,没有回答。

“为什么有火,一郎?跟怪兽出现有关吗?”

“电缆。”一郎说着,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电缆?那倒挺有趣的。我不知道电缆为什么会冒火,你知道吗?”

一郎又叹了口气,继续画着。他又拿起深色蜡笔,开始在纸的底部画一些惊惶失措、四处逃窜的人。

“你画得非常好,一郎,”我评价道,“也许,为了奖励你,外公明天会带你去看电影呢。你愿意吗?”

外孙停住笔,抬起头来。“电影可能太恐怖了,外公不能看。”他说。

“我不相信,”我笑着说,“不过倒可能会吓坏你妈妈和你小姨。”

听了这话,一郎放声大笑。他一翻身,仰面躺着,又笑了几声。“妈妈和仙子小姨肯定会被吓坏的!”他冲着天花板嚷道。

“但是我们男人会喜欢的,对不对,一郎?我们明天就去。你愿意吗?我们把女人也带去,看她们会吓成什么样。”

一郎继续放声大笑。“仙子小姨肯定一下子就吓坏了!”

“可能会的,”我说,又笑了起来,“太好了,我们明天都去。好了,一郎,你还是继续画画吧。”

“仙子小姨会吓坏了的!她会想要离开的!”

“好了,一郎,我们接着画吧。你画得非常好。”

一郎又翻过身,继续画画。可是他刚才的注意力似乎已经消失。他开始在素描底部添加越来越多的逃跑的身影,全都叠在一起,看不清楚了。最后,他索性不再好好画了,开始在画的下部胡乱地涂抹。

“一郎,你在做什么呀?如果你再这么做,我们明天就不去看电影了。一郎,快住手!”

外孙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道:“银马!”

“一郎,快坐下。你还没有画完呢。”

“仙子小姨在哪儿?”

“她跟你妈妈说话呢。好了,一郎,你的画还没有画完呢。一郎!”

可是我的外孙已经跑出了屋子,一边嘴里喊道:“独行侠!银马!”

我记不清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在做什么了。很可能就坐在钢琴屋里,看着一郎的画发呆,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最近我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多。不过,后来我还是站起来,去找我的家人。

我发现节子独自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的园子。太阳还很明亮,但天气凉多了,我走到阳台,节子转过身,把一个垫子放在阳光底下给我坐。

“我们新沏了些茶,”她说,“你想喝吗,爸爸?”

我谢了她,她给我倒茶时,我把目光投向外面的园子。

虽然受到战争的破坏,但我们的园子恢复得不错,仍然能看出是杉村明四十多年前建造的那个园子。在远处靠近后墙的地方,我看见仙子和一郎正在端详一片竹林。那片竹林像园子里的其他花草树木一样,是完全长成之后,杉村先生从城里别的地方移栽过来的。实际上有人传说,杉村先生亲自在城里四处溜达,隔着栅栏往别人的园子里张望,一看到他中意的花草树木,就出大价钱从主人手里买下,移栽过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选择真是巧夺天工。最后的效果非常和谐,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整个园子有一种天然的、杂乱无章的感觉,完全没有一点人工的痕迹。

“仙子对孩子总是这么好,”节子看着他们,说道,“一郎非常喜欢她。”

“一郎是个好孩子,”我说,“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龄的许多孩子那样腼腆。”

“但愿他刚才没有给你添麻烦。他有时候很任性的。如果他调皮捣蛋,你就尽管骂他。”

“一点儿没有。我们相处得很好。实际上,我们刚才是在一起练习画画来着。”

“真的?他肯定喜欢。”

“他还演戏给我看了,”我说,“动作演得可逼真了。”

“噢,是的。他经常这样自己玩很长时间。”

“那些话是他自己编的吗?我使劲听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女儿用手掩面而笑。“他肯定是在演牛仔呢。他每次演牛仔,就假装在说英语。”

“英语?太神奇了。怪不得呢。”

“有一次,我们带他去看了一部美国牛仔电影。从那以后,他就一直非常喜欢牛仔。我们还不得不给他买了一顶宽边的高呢帽。他相信牛仔能发出他那种滑稽的声音。看上去肯定很奇怪。”

“原来是这样,”我笑着说,“我外孙变成了牛仔。”

园子里,微风轻轻吹拂着树叶。仙子蹲在后墙根的那盏旧石灯旁,指着什么东西给一郎看。

“不过,”我叹了口气说,“就在几年前,还不会允许一郎看牛仔这样的电影呢。”

节子没有回头,仍然望着园子,说:“池田认为,一郎与其崇拜宫本武藏(2)那样的人,还不如喜欢牛仔呢。池田认为,现在对孩子们来说,美国英雄是更好的榜样。”

“是吗?原来池田是这么想的。”

一郎似乎对那个石灯不感兴趣,只见他使劲拽着小姨的胳膊。节子在我身边尴尬地笑了一声。

“他太无礼了。把人拽来拽去的。真是没有教养。”

“对了,”我说,“我和一郎决定明天去看电影。”

“真的?”

我立刻看出节子的态度犹豫不决。

“是的,”我说,“他好像对那个史前怪兽特别感兴趣。别担心,我看了报纸。那个电影非常适合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

“是啊,我相信。”

“实际上,我想我们应该都去。也就是说,全家一起出动。”

节子不安地清了清嗓子。“那肯定特别有意思。只是仙子明天可能还有别的计划。”

“哦?什么计划?”

“我记得她想要我们都去鹿苑。但是没关系,可以换个时间再去。”

“我不知道仙子有什么计划。她肯定没有问过我。而且,我已经跟一郎说了明天要去看电影。他现在心思全在这上面呢。”

“是的,”节子说,“我相信他肯定愿意去看电影。”

仙子顺着花园小径朝我们走来,一郎在前面牵着她的手。毫无疑问,我应该马上跟她商量第二天的事,但是她和一郎没有在阳台上停留,而是进屋洗手去了。所以,直到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才把这事提了出来。

餐厅虽然白天不见阳光,非常昏暗,但天黑之后,灯罩低低地垂在饭桌上,气氛倒显得很温馨。我们在桌旁坐了几分钟,读报纸,看杂志,然后我对外孙说:

“一郎啊,你有没有把明天的事告诉你小姨呀?”

正在看书的一郎抬起头,一脸疑惑。

“我们带不带女人一起去呀?”我说。“还记得我们说的话吗?她们可能会觉得太恐怖的。”

这次外孙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可能对仙子小姨来说是太恐怖了,”他说,“仙子小姨,你想去吗?”

“去哪儿,一郎?”仙子问。

“看怪兽电影。”

“我想明天大家都去看电影,”我解释说,“也就是说,全家一起出动。”

“明天?”仙子看着我,然后转向我的外孙。“噢,明天可去不成,不是吗,一郎?我们要去鹿苑的,记得吗?”

“鹿苑可以先等一等,”我说,“孩子现在盼着看电影呢。”

“说什么呀,”仙子说,“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要去看望渡边夫人。她一直想见见一郎呢。而且,我们很久以前就决定了。是不是,一郎?”

“爸爸是一片好意,”节子插进来说,“但我知道渡边夫人盼着我们去呢。也许我们应该后天再去看电影吧。”

“可是一郎一直盼着呢,”我不同意,“是不是这样,一郎?这些女人真讨厌。”

一郎没有看我,显然又沉浸在他的书里了。

“你跟这些女人说,一郎。”我说。

外孙只是盯着他的书。

“一郎。”

突然,他把书扔在桌上,站起来跑出餐厅,进了钢琴房。

我轻声笑了一下。“瞧,”我对仙子说,“你们让他失望了。不应该改变计划的。”

“别说傻话了,爸爸。渡边夫人的事早就安排好了。而且,带一郎去看那样的电影是不合适的。他不会喜欢那样的电影,是不是,节子?”

我的长女局促不安地笑了笑。“爸爸是一片好意,”她轻声说,“也许后天吧……”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接着看报纸了。过了几分钟,显然我的两个女儿都不准备去把一郎找回来了,我便站起身,走进了钢琴房。

一郎够不着灯罩上的开关,就打开了钢琴顶上的台灯。我发现他在琴凳上坐着,侧着脑袋靠在琴盖上。他的五官挤压着深色的木头,表情气呼呼的。

“真对不起,一郎,”我说,“你不要觉得失望,我们后天再去。”

一郎没有反应,于是我说:“好了,一郎,这没有什么,用不着这么失望。”

我走向窗口。外面已经很黑了,我只能看见我和身后屋子映在玻璃里的影像。我听见另一个屋里传来女人们低低的谈话声。

“开心点吧,一郎,”我说,“没什么可难过的。我们后天再去,我向你保证。”

当我再次转过来看着一郎时,他的脑袋还是那样伏在琴盖上,但手指在琴盖上挪动,像在弹琴一样。

我轻声笑了。“好了,一郎,我们就后天去吧。我们可不能受女人的管制,是不是?”我又笑了一声。“恐怕她们觉得那个电影太恐怖了。嗯,一郎?”

外孙还是没有回答,但他的手指继续在琴盖上移动。我想最好让他自己待一段时间,就又笑了一声,返身回到餐厅。

我发现两个女儿默默地坐在那里看杂志。我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但她们谁也没有反应。我重新戴上阅读眼镜,刚准备看报纸,仙子突然轻声说道:“爸爸,我们沏点茶好吗?”

“太感谢了,仙子。但我暂时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