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段视频
栅栏后的沈小溪历经一整天的煎熬后,最大的感受是丢失了时间。
栅栏内的几个小时,仿似外面的几天一样漫长,而她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却什么事都没有做,也没法做,她看似拥有过量的时间,实际一无所有。
最糟糕的是,时间丢失了,思想未曾停止。
她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脑子里被各种负面念头充斥,虽然彻夜未眠,身心俱疲,但神经一直紧绷,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佩佩撕咬小女孩的情景,耳边回响着佩佩的低吼声和小女孩的呻吟声,折磨着她,消耗着她。
她的衣服、鞋子、手上,均沾染了小女孩的鲜血。
她席地而坐,抠着指甲缝里的血丝,不断刮擦裤腿上的血斑,反复揉搓自己的手掌,观察掌中的每一个纹路,寻找着一切能够停止思考的行为,然而,恐慌和焦虑不曾消失,在每一个呼吸吐纳的缝隙,都会加倍地卷土重来。
当她被释放的时候,像是过去了四五天那么久,整个人枯萎了一圈,仿似没有浇花的水,没有施肥的田,浑身无力,精神不振。她看见民警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的是些注意事项,她耳边嗡嗡低鸣,听得七零八落,大概是让她近期不要去往外地,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接受问询传唤之类的。
她压了压耳廓,低声问民警,小女孩怎么样了?
民警面色凝重地摇摇头,低沉地吐出三个字,很不好。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问得再细一些,却又害怕知道太多细节。
她低着头朝前走,帆布鞋上如雪花般凌乱的血痕指引着她的方向。
忽然,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准确的说,是一双鞋,一双金色的高跟鞋。
她看见了高跟鞋末端露出的脚指甲,五根脚趾,五种颜色,脚趾头紧扣着,让原本明亮的颜色失去了炫彩的迷人,多了种凄冷的萧瑟,犹如被冻伤的花朵。
她立刻便知道了鞋主人是谁,一瞬间,她的心里涌出惊喜,整个人松了口气,她急忙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但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陌生。
“遛狗都能遛出这种事,我真是服了你!”孟彤率先开口,眉头紧皱。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她往前踏了一步,像往常一样地拉住孟彤的手臂,她看见孟彤的眼球里布满血丝,既心疼又愧疚,“你也一晚上……”
“你知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孟彤掰开她的手,“那个小女孩现在还在ICU抢救,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你是要坐牢的!”
她的手僵在空中,感觉整条手臂都是凉的,她看着孟彤一脸怒容,心里一阵发虚发紧,相比糟糕的局面,她更不愿面对孟彤的排斥和嫌厌。
“这事我会负全责的,不会影响到你。”她低下头,看着孟彤的高跟鞋,高跟鞋上沾了一层灰尘,蒙住了耀眼的金色。
“最好是这样。”孟彤的话忽地停住,像是只说了半截。
她看见孟彤的高跟鞋朝左歪了歪,又朝右歪了歪,大脚趾用力拧了一下,接着五根脚趾翘起,身子前倾,一只手顺势搭在了她后脖颈处,她感到了一丝冰凉,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原地。
“你就不该说那条犬是我的,应该直接承担下来。”孟彤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我现在是网红,好不容易熬出头,名声就是我的命。派对就不说了,以后还有机会,但这件事本身若是牵扯到我,影响可就大了。”
“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不管是赔偿还是别的,我一个人承担。”她扬起下巴,语气中多了丝坚定,晃了晃孟彤的小臂,“这事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孟彤搂住了她的肩膀,凑近她耳边,低声说:“可现在警方已经知道犬是我的了,你犯了一个错,接着又犯了另外一个,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弥补吧。”
她没在意孟彤说的话,只是紧紧抱着孟彤,长舒了一口气,可还没等她好好感受孟彤怀抱的温暖,孟彤就将她推开了,戴上口罩和帽子,转身就走。
她看见外面有一名西装革履的陌生男子在朝孟彤招手。
她跟随在后,刚走两步,就被孟彤拦住。
“别跟着我。“孟彤压低声音,“现在情况特殊,先当咱俩不认识。”
“可你……不帮我想办法吗?”她的双手在身前搓动着。
“当然会,但不是现在。”孟彤摇了摇头。
她伸长脖子望着孟彤头也没回地离开,心里一阵失落,想喊住孟彤,欲言又止。
她知道孟彤没有做错,也没有说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孟彤没有大发雷霆,没有当众责骂已经很好了,她不仅连累孟彤失去了派对机会,也许还会影响到其网红之路,就算孟彤能原谅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正自责间,两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一个是新总监周元,一个是组长徐芸。周元小跑上来,一脸关切地询问。她解释到一半时,周元按住她的双肩,语气坚定地说:“你放心,有公司在,有我在,公司和你共进退。”
她望向自己的肩膀,看到了周元的大手,就在昨天,这只大手拍打过她一下,她有些抵触这只大手,却也感受到了手掌的力量,莫名地多了些安全感。
周元用外衣罩住她的头,揽着她走出派出所,外面许多媒体记者,纷纷拍照询问,闹哄哄嚷成一片。她低头看着地面上的鞋,有十几双,各种款式,应有尽有,这些鞋迈着小碎步,紧张又急促地绕着她转,像一只只啄米的鸡。
她自己沾血的帆布鞋和周元明亮的皮鞋裹挟其中。
周元将沈小溪塞进车内,在一阵急促的鸣笛声中,疾驰回了公司。
所有同事都在加班,当她走进公司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她,她朝他们抿嘴笑了笑,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道歉,见他们没反应,她迅速低下头,迈着小碎步跟在了周元身后。
周元将她带进了独立办公室,徐芸跟了进去。
“你听我说。”周元将沈小溪按在沙发上,他半蹲在地,声音沉着,“现在情况危机,但你的身份还没曝光,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与其被八卦媒体曝出来抹黑,不如你直接承认,变被动为主动,说不定能挽回名声。”
“挽回什么名声?”沈小溪疑声问。
“你要让舆论站在你这边。”周元将手搭在沈小溪肩上,用力捏了一下,“我希望你能发一份视频声明,以真人出镜,既可以挽回名声,还可以帮助公司的众筹项目。你在视频中还原事发过程,诚心实意地道歉。然后我再带你去找小女孩的妈妈,请求和解,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沈小溪看着周元的脸,周元一脸坚定,目光炯炯有神,她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些不情愿,但周元的态度以及当前的局面让她心生忐忑。
“我替你出镜。”周元突然提高音量,“我替你承担下这个责任。”
“不用……”沈小溪急忙摇头,心里生出一丝勇气。
周元立刻递给她一份稿子,拿起手机,对准她的脸。
“那就赶紧开始。”周元说,“要不知道怎么说,就对着稿子念。”
沈小溪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了,她根本没做好准备。
“越呈现出真实状态,越得获得同情和谅解。”周元催促,“时间紧迫。”
沈小溪拿起稿子看了一眼,内容和她想的差不多。
“等一下。”徐芸走到沙发前,对沈小溪说,“你可要想清楚,真人出镜的话,到时网上都是你的影像,一旦处理不好,可能会被反噬,你真要这么做吗?”
“我会为她的脸打码。”周元将徐芸拉开,“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出去。”
徐芸离开后,周元再次举起手机,对着沈小溪竖起三根指头,依次弯下去。沈小溪的自白就这样录了下来,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周元将视频发给一名下属后,用纸巾帮沈小溪擦干泪水,拉着她走出了办公室。
“去哪?”她还没从道歉的悲伤情绪中走出来。
“找小女孩的妈妈,彻底解决这件事。”周元信心十足。
当他们来到医院,见到何蓝月的时候,何蓝月刚收到医院下发的病危通知书,正蹲坐在走廊中痛哭。周元上前安慰了一番,招手让不远处的沈小溪过去。沈小溪刚走过去,还没等开口道歉,何蓝月便从地上爬起来,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将她的眼镜打掉在地,脸颊火辣辣地疼,她紧抿着嘴唇,努力将自己定在原地。
“我不会和解!”何蓝月嘶声喊叫,“我要让你偿命!”
“对不起……”沈小溪双手垂在身前,眼前景物模模糊糊。
“滚!”何蓝月抓起排椅上的水杯,砸在沈小溪身上。
旁边的周元掏出手机,悄悄录下了这一幕。
“我们改天再来。”周元低声对沈小溪说,“她情绪不稳定。”
沈小溪捡起眼镜戴上,鼻梁处传来一阵疼痛,应该是被划伤了。
两人等电梯时,何蓝月追了上来,沈小溪以为是来找她的,赶紧拿下眼镜,做好了迎接责骂的准备,没想到是找周元的。何蓝月要求周元立刻下架众筹,这让周元有些惊讶,他好言劝说,何蓝月态度坚决,执意下架。
沈小溪观察着何蓝月的侧脸,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她觉得不是昨天在锦湖公园留下的印象,似乎是更久以前。她还发现,何蓝月一直戴着口罩,并拒绝了所有媒体采访,在这种时刻,她不是更应该借媒体发声,替女儿伸张正义吗?她还发现一个细节,那就是何蓝月此前没戴眼镜,今天才戴上,镜片很薄。
下楼时,周元面色阴沉,一语不发,待走出医院,他一脸严肃地对沈小溪说:“你先回家,尽量别出门,别接受采访,别发表言论,等我联系你。”
周元小跑着离开,沈小溪独自走在路上,天空阴沉闷热,闪电犹如毒蛇吐信,从乌云后面倏忽而出,又迅速缩回,一场雷雨正在酝酿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过去一天仿似做梦一样,如此漫长艰辛。自从出事后,她的脑子里就充斥着一团雾,让她理不清思路,看不清形势,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像漂在海上的一叶扁舟,被水流推着四处打转,模模糊糊地做了那些事。
回到家后,她才想起父亲,赶紧给医生打电话,得知父亲病情趋于稳定,才放下心来。随后,她发现何蓝月的众筹项目没有下架,反而金额提高到了200万。而网上她的那段自白视频也开始发酵,她的脸并未打码,但从评论来看,确实获得了部分网友的欣赏和谅解,觉得她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
她很在乎网友们对她形象的评价,有人说她又丑又土,畏畏缩缩,笨嘴拙舌,有人则说她没用美颜,形象真实,情感真挚。她注意到,她的自白视频是通过帮帮筹官方账号独家发布的,由此帮帮筹也获得了赞誉,用户关注数飙升。
网友们将对于大型犬伤人事件的愤懑,对于小女孩和单亲妈妈的同情,对于沈小溪自白道歉的欣赏纷纷发泄到了众筹之上,金额持续攀升。
她不断翻看网友们的评论,每一条都仔细阅读,每一条都让她心情起伏。她最初还有些怀疑,现在觉得周元的做法是明智的,这种自白确实有一定效果,她很难想象,如果是被别家媒体挖出来,她将面临怎样汹涌的网络冲击。
只是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形象会以这种方式被大众评价,她抚摸自己的脸,这张素面朝天,从小到大罕有人夸过的脸,觉得如梦似幻,忐忑不安。当网友们肆意评价她的时候,她却还因为自己的长相不佳、谈吐不畅而自责,觉得为网友们带来了不好的体验。
鼻梁又在痛了,她对着镜子观察,发现鼻根右侧有一条划痕,渗出的鲜血已经干涸,但皮肤有破损,她贴上半截创可贴,将眼镜挪到鼻梁中段,当她直视前方的时候,上方模糊,下方清晰,世界以镜框为界,一分为二。
她心里发慌发闷,给孟彤打电话,没接,给周元打电话,也没接。
她想说话,却又找不到人交流,她想到了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睡着,在噩梦中反复,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声炸雷惊醒,接着闪电疾驰而过,她看了眼时间,早晨七点半,天空黑得像锅底一样。
随后,她接到了民警的电话,让她立刻去一趟派出所。
民警的语气很严肃,她有种直觉,事情变严重了。
她起身穿衣时,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天空像被划开了一条口子,酝酿了一整晚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的雨珠声让她全身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