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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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本便签

她终究是没能喊出来。

惯性的力量如此强大,越拉扯,越下坠。

她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小声地说出来,连着说了三遍,虽然效果不大,但至少有进步。她努力不去自责,知道仅凭一次交流不可能脱胎换骨,但交流的意义不仅仅是知晓那些理论知识,更是谭玉莹的鼓励和认可,让她有了信心和希望。

回到家后,沈小溪席地而坐,歪着脖子,审视落地镜中的自己。

眼镜架在鼻翼附近,她仰起头才能看清自己的脸,镜中的自己也仰着头,她看到了鼻梁上的伤口,周围红肿,中心泛白,有黄色黏液覆盖,比昨天更严重了。

她将目光下移,看到了嘴唇,轻轻抿着,嘴角有一个向下的弧度,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她不喜欢这个表情,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地强迫自己抿嘴微笑,她略微张开嘴唇,露出了右侧的两颗虎牙,以及左侧的一颗虎牙,牙尖锋利。

沈小溪长着三颗虎牙,比较罕见。

从小到大,这三颗虎牙给她带来了很大困扰,“三牙狗”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有时,人们还会粗俗地叫她狗崽子,逼她趴在地上模仿狗叫。

为了避免被嘲笑,为了使自己没那么异类,她曾尝试用石头将虎牙敲掉,不仅没成功,反而将旁边一颗好牙敲掉了一截,显得虎牙更长更尖了。

她从不露齿微笑的原因,就是怕这三颗虎牙被人看到。

连她自己都不想看到这虎牙,照镜子的时候,从来都是抿着嘴的,只要一张开嘴,就觉得那不是自己了,仿似是个陌生人,看起来有点邪恶。

目光继续下移,她看到了自己的胸口和腰腹。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她害怕暴露自己的第二特征,会用纱布捆绑着胸口,时至今日,纱布早已解除,但束缚感并未消失,这让她产生了某种错觉,总觉得自己发育不完整。

她挺了挺自己的胸口,又绷紧了自己的小腹。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材其实还不错。

可为什么过去这些年从未这么觉得呢?

她摇了摇头,开始审视脑内的思想。

她试着问自己,这一切,有没有可能都是自己导致的?

是她的犹豫,她的退缩,导致了当下的局面?

她其实不愿承担同事的错误,不想浪费休息时间帮同事完成工作,可她没有明说,没有拒绝,因为她害怕同事会不喜欢她,害怕自己被孤立。

事实证明,同事并未真的喜欢她。

她其实不愿在那天下午帮孟彤遛狗,因为父亲罹患肺炎,正在接受治疗,她更想陪父亲,可面对孟彤的要求,她不想让其失望,宁愿委屈自己。

事实证明,孟彤眼里只有名声,没有她。

她其实不愿拍视频澄清,知道对她没好处,但面对周元的强势和言语施压,她产生了恐惧心理,也产生了依赖心理,想靠周元解决问题。

事实证明,周元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只在乎利益。

如果她遵从自己的内心,拒绝这些不合理要求,结果断然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原来,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导致的,而她的选择,很多时候取决于思维惯性,犹如一只没有壳的蜗牛,遇到应激情况,本能就是退缩和逃避。

可问题并未解决,每一次退缩,都会让下一次问题更严重,总有一次,所有问题累加至极限,轰然崩塌,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就如现在。

她叹了口气,摘下眼镜,在模糊的镜面中,凝视着陌生的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泪水从空洞的眼窝中流了出来,伤心、难过、委屈、自哀自怨也跟着一起流出。当眼泪渐渐停止,她感受到了体内的愤怒,像是滴水一样地慢慢累积,她没有抗拒,缓慢呼吸,任由愤怒在体内流转,裹挟着诸多复杂情绪。

这一次,黑洞并未出现。

愤怒,让她握紧双拳。

鼻梁的疼痛传来,是泪水刮过的裂纹。

她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只觉得视线正在聚焦。

她必须面对问题,而非悬而不决地拖着,就像鼻梁上的伤口,本是一个小伤,经过数次敷衍处理,变得越来越严重,最终有了发炎迹象,如果再拖下去,万一真感染,也许要切掉鼻梁骨才行,什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就是了。

大事,并未一开始就是大事,而是无数次小事累积而成。

正如无数次忽略和压抑的情绪,最终导致了精神病变一样。

要改变,也需从不起眼的小事入手,而非一开始就要看到成果,那样往往会半途而废。改变也如习惯的养成,需要累积,也许前面一百次尝试都没有效果,但在第一百零一次时,会突然间焕然一新。

沈小溪终于想通自己为何总是改变失败了,因为她太迫切地想获得成果,导致她无法承受看不到希望的黯然,也就享受不到阳光乍现的欢欣。

既如此,就从小事开始,一件一件来解决。

首先,是鼻梁上的伤口。

她穿上一双新的帆布鞋,拿上便签本,出门打车,来到了医院急诊室。

医生用齿镊掀开了她伤口表面的半愈合皮肤,蘸着双氧水反复清洗伤口污渍。

刺痛传来,她紧咬牙关,眼睛歪斜,面色赤红。

“为什么不早点来?”医生声音严肃,“都发炎这么严重了。”

疼痛让她手臂颤抖,她用力按住座椅,发出吱吱摩擦声。

“需要包扎。”医生观察着伤口形态,“你是不是戴眼镜?”

她点了点头,从牙缝间蹦出一个字:嗯。

“和眼镜挤压也有关系,鼻梁两侧有明显压痕,暂时不能戴了,可以戴隐形。”医生用酒精棉签擦拭伤口周边,每一次擦拭,都让她的心揪起来。

终于,淤创处理完毕,两层纱布覆盖住伤口,横亘在鼻梁上,用胶布黏住。她眼皮下翻时,能隐隐看到纱布的模糊暗影,她心想自己此时的模样肯定很古怪,走在路上,会有更多人观望,她不想获得关注,但最近干的事,似乎每一件都在增加关注,她摇头苦笑一声,牵扯到了伤口,疼得皱起眉头。

“别做太大的表情。”医生提醒她,“面部肌肉是一体的,你的伤口已经牵扯到了深层组织,为了恢复得更快更好,别留下疤痕,尽量保持面部平静。”

“还会留疤?”她有些惊讶。

“看恢复程度。”医生看了看她,“事情已经出了,接受吧,以后长点教训就是,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护理,别二次受伤,别浸水。”

离开医院后,她忍不住后悔,如果真因为这点小伤在脸上留下疤痕,该怎么办呢?正暗自叹息间,她忽地停住脚步,掏出随身携带的便签本,在上面写下两个字:后悔。然后想都没想,立刻脱口而出。有人闻声朝她望来,她愣了一下,也许是没觉得自己能那么轻易地说出来,没来得及避开那些人,但她发现,那些人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而自己,没有任何损失,后悔的感觉则少了一些。

她决定奖励一下自己。

她去了商场,买了一杯柠檬珍珠奶茶,买奶茶的时候,服务员一直盯着她看,她知道是因为脸上的纱布,以及架在鼻翼上的镜框,使她看起来很怪,她悄悄在便签本上写下两个字:羞怯。然后转过身,对着无人角落低声念了出来。

她喝着奶茶,去了眼镜店。

她决定配一副隐形眼镜,此前不是没试过,只是觉得戴起来麻烦,不舒服,而且戴上之后,脸上没了镜框作为遮掩,总有种不安全感。

隐形眼镜很快就配好了,由于她的眼镜度数一直偏低,就没有要求降低度数,戴上后,世界崭新的就像被水清洗过,窗明几净,地板反光,每样物品都鲜亮的不可思议,就像第一次见,她睁大眼睛,原地转圈,贪婪地将周围景物吸入眼眸,她发现有些景物变清晰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丑陋,反而多了些可爱。

只是人,依然那么可怕。

人们的表情和眼神,如此清晰地映入眼帘,有人眉头紧皱,一脸严肃,有人紧咬牙关,面带怒容,有人仰着下巴,目光锐利,有人歪着脖子,露出凶相,没了镜框作为遮掩,人们也能清楚看到她的神情和目光,就像是某种交换。

可她总觉得自己失去的更多。

她掏出便签本,写下一个词:恐惧。

随后,她在恐惧后面打了个问号,写下备注: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急着探求答案,她知道自己需要保持耐心,一点点改变。

每次只要一点点,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的已经足够了。

晚上九点半,回到家后,也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是因为视野清晰的缘故吗,还是别的什么?她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新形象,没了眼镜,刘海似乎也没必要了,她拿了把剪刀,将刘海剪掉,看着头发纷纷落在地上,她想到了“削发明志”四个字,她不愿将自己想得那么高尚,只是觉得不方便了而已。

刘海剪掉后,额头的发丝有些粗糙,再配上横亘在鼻梁上的纱布,使得她的五官看起来没那么柔和了,有股子狠劲在吊起的眉宇间若隐若现。

她牵引了下嘴角,想摆出个和善的表情,忽然想到了医生的提醒,赶紧恢复原样,嘴角下压,嘴唇轻抿,似张微张,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

她发现当自己面无表情的时候,整个人是轻松的。

她有点明白什么叫当下的情绪就是真实的自己了。

她脱掉衣服,去洗手间沐浴,在水汽朦胧中观察自己的胴体,抚摸自己的肌肤,感受身体的存在,她知道自己破碎的灵魂就驻扎在这具躯体里。

要想灵魂安然,先得顾好身体。

洗完澡,只觉全身力气像用光了一样,昏昏欲睡,眼都睁不开了,其实过去几个小时,她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如今回到家里,周围安静下来,再也支撑不住,她上了床,在八片安眠药的余威下,很快就睡着。

梦里大火焚烧,狼犬嘶嚎,血流满地。

梦里的自己赤着双脚不停奔跑,永无止境,永不停歇,精疲力竭。

有个面孔悬浮于天空,空灵的声音响在耳畔,一双大手安抚着她跳动的心脏,一双赤脚陪伴着她奔向远方。她问那个面孔,这是要去哪。那个声音回答,追上被你遗落的自己。她问,遗落的自己在哪?那个声音回答,在沿途,在此刻。

她蓦地醒来,看时间,早晨八点。

这一觉,睡了将近十个小时。

思维彻底清醒了,身上的力量回来了,模糊的痛苦和不适感如影随形。

她伸手摸眼镜,没摸到,才想起已经换了隐形眼镜,她将隐形眼镜戴好后,才看清刘海没了,她想起了昨夜剪掉的刘海,以及鼻梁上的纱布,然后看到了桌上的便签本,接着想起了谭玉莹,原来,梦中那个面孔,就是谭玉莹。

难道,谭玉莹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她打开手机,发现了几十个未接电话,上百条短信,其中两条短信是有备注的,正是谭玉莹,发送时间是昨夜的十一点,她急忙点开,一条短信内是两张图片,一张是复合情绪对照表,有三十多种细分情绪,对应着解释,以及具体感受;第二张是沈小溪一年前和谭玉莹母亲在病床前的合影,谭玉莹母亲手术成功后,强烈要求和沈小溪合影,照片中的沈小溪罕见地露出了丁点牙齿,表情也比较自然,能看出她是真开心,几乎抑制不住要露齿微笑了。

她喜欢这张照片,怀念那一刻的真实状态。

另外一条短信是文字,谭玉莹建议她尽快找一名律师,维护自己的权益。

沈小溪松了口气,看来谭玉莹并非想象,再看昨天的通话记录,也确实存在。她回想着和谭玉莹的交流,大部分内容都还记得。昨天,她在晕晕沉沉中做了一些正常情况下绝对不敢做的事,那八片安眠药竟阴差阳错地帮了她一把。

她苦笑一声,牵扯到了鼻梁上的伤口,急忙恢复面无表情。

既已决定改变,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找律师?

她略微思索,决定先礼后兵,毕竟找律师花费不菲。

上午九点半,她穿戴整齐地站在了帮帮筹科技有限公司的门口。

她整了整衣衫,抿湿了嘴唇,脑海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些负面情绪,她深吸一口气,拿出便签本,在上面一连写下三个词:心虚,胆怯,紧张。

恰有一名同事进门,咦了一声后,好奇地观察她,她差点抿嘴微笑,急忙忍住,面无表情地和同事对视了一眼,感觉更像是冷冷地盯了一眼。当同事打开门时,她趁机跟了进去,一边朝里走,一边问自己: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这是一个消极的念头,此刻却给予了她积极的能量。

她努力挺直腰杆,扬起下巴,踩稳步伐。

在同事们神色各异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周元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