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搏斗的人: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茨威格传记作品选3)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神圣的人群

如果好心的神祇有时

不派遣那些年轻人来,

滋润人类枯萎的生命,

黑夜和寒冷就将来临,

大地上的灵魂也将在

困苦中煎熬。

——《恩培多克勒之死》

新的19世纪并不爱它的年轻一代。狂热的一族产生了,他们带着如火的热情果敢地从四面八方同时拱出欧洲大地耙松的土块,迎接新的自由的朝霞。革命的号角唤醒了这些青年,一个精神明媚的春天,一种新的信仰点燃了他们的灵魂。自从23岁的卡米耶·德布兰拍案而起,冲破巴士底狱;自从像男孩一样瘦削的来自阿拉斯的律师罗伯斯庇尔使国王和皇帝们不寒而栗;自从科西嘉的矮个少尉波拿巴按照自己的意愿用军刀划分了欧洲的疆界,用冒险家的手攫取了全世界最显赫的王冠,不可能的事情好像突然近在眼前,世界的权力和瑰宝成了冒险者的囊中之物。现在他们的时代,年轻人的时代来临了。就像春雨后的第一抹嫩绿,他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雄心壮志的种子突然抽芽生长起来。在各个国家他们同时站立起来,放眼星空,冲过新世纪的门槛,好像进入了自己的王国。他们觉得18世纪是属于老人和智者的,伏尔泰和卢梭,莱布尼茨和康德,海顿和维兰德[2],属于那些四平八稳、富有耐心的人,属于伟人和学者。现在却是青春和鲁莽,激情和焦躁盛行。那汹涌的巨浪冲天而起,自文艺复兴之后欧洲还没有经历过如此纯粹的精神的蓬勃发展,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一代。

但新的世纪并不爱它鲁莽的年轻一代,它担心他们的充盈,多疑地惧怕他们的洋溢。它用铁质的大镰刀毫不留情地割掉自己春天的秧苗。拿破仑战争磨碎了成千上万最勇敢的勇士,在十五年之中,它那嗜血的民族之磨将每个国家最高贵、最果敢、最乐天的分子碾得粉碎,法国、德国、意大利的土地,甚至俄罗斯的雪野和埃及的沙漠无不浸透了他们沸腾的鲜血。但它不仅要消灭善战的年轻一代,而且要铲除青春的思想,因此这种自杀性的怒火就不仅限于战争之中、士兵身上,毁灭还向那些刚刚像半大孩子一样迈过世纪门槛的梦想家和诗人,向为思想而战的希腊斗士一样的年轻人,向那些兴致勃勃的歌咏者,向最圣洁的人举起了屠刀。这真是史无前例的时刻,无数诗人和艺术家成了气势恢宏的百牲大祭的牺牲品。而当时的席勒还对自己将要面临的厄运一无所知,还用气势磅礴的颂歌欢迎这一时刻的到来,命运还从未如此不祥地收获这样纯真、早夭的形象。诸神的祭坛上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布满了高贵的鲜血。

他们的死是各种各样的,但对每个人来说都太早了,都是在他们的内心最深处升华的时刻就有了预兆。第一个是安德烈·谢尼埃[3]。在这个年轻的阿波罗身上,法兰西重新找回了希腊传统,但他被恐怖分子的最后一辆囚车载向了断头台。还有一天,唯一的一天,热月八日到九日之夜,他也许就会被救下血淋淋的刑台,被重新送回他带有古希腊罗马之风的纯美的歌咏之中。但厄运不愿放过他,不放过他,也不放过其他人。它总是怒气冲冲地像许德拉[4]一样降临在整整一代人的头上。英国几个世纪以来才又诞生了一个诗歌的天才,一位忧郁而又狂热的青年,约翰·济慈,这位宇宙神圣的宣言者,仅仅27岁,厄运就从他那歌唱的胸膛中夺去了最后的呼吸。一个精神上的同胞兄弟,大自然为她最美丽的秘密挑选的信使——雪莱俯身在他的墓前,激动地为他的精神兄弟唱出一个诗人写给另一个诗人最精彩的挽歌——《阿多尼斯》悲歌,但不过几年,一场毫无意义的风暴把他的尸体冲上第勒尼安海的沙滩。他的朋友爵士拜伦,歌德最受人喜爱的继承人,急忙赶来,就像阿喀琉斯为他的帕特罗克洛斯一样为死者在南方的海岸边点燃了柴垛,在烈焰中,雪莱的躯壳升上了意大利的天空——但他本人,拜伦爵士,却在几年之后在梅索朗吉死于高烧。仅在十年之间,法国、英国最宝贵的诗歌之花被摧残殆尽。即使对德国的年轻一代,这只残忍的手也毫不留情:诺瓦利斯[5]曾无比虔诚地洞悉自然最后的秘密,就像暗室里的一支蜡烛,滴尽了烛泪,过早地熄灭了;克莱斯特在极度的绝望中打碎了自己的脑壳;赖蒙德[6]不久以同样恐怖的死法追随他而去;格奥尔格·毕希纳[7] 24岁就被伤寒夺去了生命;威廉·豪夫[8],想象力最为丰富的小说家,没有盛开的天才之花,25岁就被埋葬了;舒伯特,这位所有歌者的如歌的灵魂在最后的旋律中过早地消融了。它用大棒和病毒,用自杀和他杀,不惜手段地铲除年轻的一代:高贵而忧伤的莱奥帕尔迪[9]久病不愈,渐渐枯萎;贝利尼[10],歌剧《诺尔玛》的作者,刚刚神奇地开始他的事业就死去了;格里鲍耶陀夫[11],觉醒中的俄国思想家中最敏锐的英才,在第弗里斯被一个波斯人刺死,他的灵车碰巧在高加索遇上了亚历山大·普希金——俄国新的天才,思想的朝霞。但普希金也没能有很长的时间来为这个早夭的人悲叹,仅仅几年后,在决斗中一颗子弹致命地射中了他。没有一个人活到40岁,甚至很少有人活到30岁。就这样,欧洲有史以来最喧闹的诗歌的春天在一夜之间就被摧残了,那群神圣的、曾用所有的语言齐声同唱自然和美好世界颂歌的年轻人,任风吹雨打、四散飘零了。智慧、年迈的歌德坐在魏玛[12],像一只灰背隼孤独地栖息在被施了魔法的森林里,不知时代的更迭,半被遗忘,半成了传奇:只有从这两片衰老的嘴唇里还偶尔吟出美妙的歌声。同时作为新一代的祖先和继承者,他惊讶地经历了他们的盛衰,在铁罐子中他保存着熊熊的生命之火。

只有一个,这神圣的人群中唯一的一个,所有人中最纯真的那一位——荷尔德林,还长久地停留在不再有神的世界上,但命运在他身上却做了最为罕见的事情。他的双唇还是那么鲜艳,他渐老的躯体还在德意志的土地上徘徊,他湛蓝的眼睛还能向窗外眺望内卡河可爱的景色,他虔诚的目光还能投向“父亲宇宙”,投向永恒的天空,但他的思想却不再清醒,而是昏昏沉沉地陷入一场无尽的梦中,就像小肚鸡肠的诸神并没有把偷听的先知忒瑞西阿斯杀死,而只是使他的思想混沌一样。他的话语和他的灵魂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在思想混乱的情况下,这位“被天堂的美景征服”的人又在浑浑噩噩之中活了几十年,世界和他自己都不复存在,只有韵律,那低沉、悦耳的波浪带着模模糊糊、支离破碎的声响从他颤抖的嘴唇中吐出。他身边可爱的春花谢了又开,他却无视它们的存在。他身边人们生生死死,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席勒、歌德、康德、拿破仑,这些他青年时代的神,早就先他而去,汽笛呼啸的铁路密布了他梦寐以求的日耳曼尼亚,城市膨胀,国家崛起——但任何事情都再也不能进入他沉思的心灵。渐渐地,他的头发花白了,过去可爱的形象只剩下一个胆怯的、幽灵似的影子,他在图宾根的街道上蹒跚而行,孩子们拿他起哄,那些对他哀伤的面具后已经死去的思想一无所知的大学生嘲笑着他,很久以来再没有哪个活人想起他。有一次,在新世纪的中叶,贝蒂娜(她曾经像迎神一样欢迎过他)听说他还在本分的木匠家里过着“蛰居生活”,吓得像看到了死尸还魂。他在这个时代里显得如此陌生,他的名字听起来如此遥远,他的辉煌被忘得一干二净,当他有一天轻轻地躺下死去,这静静地倒下的声音在德语世界不会比一片秋叶摇摇坠地更大。工匠们把衣衫褴褛的他抬向墓地,数千张他书写的纸张被滥用或马马虎虎地保存,而后在图书馆里尘封几十年。整整一代人对这神圣的人群中最后、最纯真的英雄一无所知。

就像希腊的雕像埋在泥土之中,荷尔德林精神的肖像在被遗忘的瓦砾中埋藏了好几年,数十年。当人们不辞辛苦地将残破的雕像从黑暗的地下挖出时,新的一代人惊讶地发现这个大理石的少年雕像不可磨灭的纯美。德意志希腊传统的最后一个少年斗士的俊美匀称的形象再次树立了起来,兴奋之情又像过去一样在他歌唱的嘴唇上闪烁。所有他宣告的春天仿佛在他一人的形象中变为永恒:这个充满睿智的人额头闪闪发亮,走出黑暗,就像走出神秘的家乡,走回我们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