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卡萨诺瓦的画像
您知道吗?您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腓特烈大帝1764年在无忧宫的花园里突然停步,对卡萨诺瓦端详起来
在一个小国首都的剧院里,女歌手刚刚结束了用独特风格的花腔演唱的咏叹调,掌声如骤然降落的冰雹一样,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但是现在在逐渐开始的宣叙调中间,听众的注意力普遍松懈了下来。衣着考究的人都光顾着包厢,仔细打量女士们,用银制的羹匙吃着精美的冻果酱和橘黄色的清凉饮料。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一个丑角戴着跳脚尖舞的女人面具出现在舞台上,旋转起了他的插科打诨的舞蹈,大家的目光突然都好奇地转向了一个陌生人。此人放肆,随便,同时又带有上等人士真正的潇洒大方。他姗姗来迟,走进了剧院正厅的前排座位中间。谁也不认识他。财富在他魁梧的身材四周簌簌作响。他身穿用灰色天鹅绒剪裁的衣服,提花锦缎的背心上有飞动的褶皱和绣成的装饰图案,高雅的透孔花边连同金线丝绦,从胸前布鲁塞尔的衬衫折叠饰花一直到下面的丝袜,全身的豪华服装勾勒出来一道深色的轮廓边线。他心不在焉地拿着一顶白羽毛检阅帽。这个陌生人的身后飘散开来一种淡淡的玫瑰油味,或者是最新的润发膏的香甜气味。现在他站在第一排的护栏跟前,正怡然自得地舒展身体。他轻松地将握起来的手扶在用英国钢制造并镶嵌着宝石的军刀刀柄上,神情很是傲慢。对于剧场里的广泛注意,他好像没有察觉。他举起长柄单片眼镜,故作漫不经心地仔细察看起一个个包厢。单座椅和长椅上的观众都低声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这是一位亲王吧?这是一位外国富翁吧?人头攒聚在一起怀有敬意地喃喃耳语,都看着悬在他胸前、不停晃动的火红色绶带上的那枚镶有一圈钻石的勋章。他在绶带上镶满了闪光耀眼的宝石,使得人们再也认不出那是枚可怜的、教皇的十字马刺,比黑莓子还便宜。舞台上的歌手立刻觉察到观众的注意力松懈了。他们更为松弛地唱着宣叙调。女舞蹈演员在舞台上飞掠而过。她们从侧幕里面越过小提琴和中音提琴向外窥视,看他是不是一个金币公爵,为了过一个丰富多彩的夜晚才到这里来的。
但是在正厅里数百个人解开这个陌生人的来历之谜以前,包厢里的女士们已经简直是惊慌失措地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这个陌生男人多么漂亮呀!他是个多么漂亮,多么了不起的男人!他身材魁伟,双肩宽大结实,两手轻握,肌肉丰厚。在他全神贯注、英武刚毅的身躯上没有松弛的线条。他站在那里,脖颈略为低沉,颇似一头公牛在进行冲击之前的样子。从侧面来看,这个容貌也很像罗马硬币上的头像。他那深暗的古铜色头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刀锋一样鲜明,倾斜下垂,有金属光泽。他的前额昂起,表现出美好的激情。为了他这个从栗褐色柔顺而卷曲的头发里弯下来的前额,所有的作家都可能妒忌他这个外国人。突出在鼻子前面的是一个放肆而勇敢的钩形。他的下颚骨结实,下面又是一个约有两个核桃大小的球形喉结(按照女人的信仰,这是男性精力充沛最可靠的保证)。显而易见,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意味着突进、征服、坚定。嘴唇很红,性感且柔软而湿润地拱起来,露出白色的内核——牙齿,很像是石榴里面的石榴籽。这个漂亮的男子现在才慢慢地把他的侧面形体沿着剧院的昏暗的包厢转去。在他那双匀称地呈弧形上扬的浓眉下面,从黑亮的瞳孔中闪射出焦躁、不耐烦的目光。那可真是猎人的目光,掠夺的目光,是准备突然间像鹰一样对准牺牲品俯冲下去的目光。但是这目光还在闪烁不定,还没有完全燃烧起来。这目光仅仅是作为试探性的闪光灯,逐个儿扫视那些包厢。它对男人一掠而过,就像看什么货物一样,细心地打量着昏暗巢穴里面热情、裸露和雪白的东西——女人。他逐个儿仔细观察她们,苛刻地进行挑剔,行家鉴别。这时他觉察到了大家都在看他,便放松了有些紧张的、富有性感的嘴唇。在他那南方人的小嘴周围的微笑中开始显露的表情,第一次使他一口宽阔雪白的野兽牙齿明亮地闪耀出来。这微笑不是针对某一位女子,而是针对所有女人,针对裸露而热情地藏身于衣服中的女人而发的。不过现在他在某个包厢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他的目光立刻显得聚精会神起来。一种丝绒般柔和而闪亮的光辉从他那刚才还是鲁莽探询的眼睛里洒射出来。他的左手离开了军刀刀柄,他伸出右手摘掉了饰有羽毛的沉重帽子。然后他走上前去,一句表明认识的话已经来到了嘴边。他优美地噘起嘴来,吻她的手,极其礼貌地向那个女子招呼。但是这个受到奉承的女子表现出来的是退避和迷惑。人们注意到,咏叹调的歌声深入到了她痛苦的内心。她尴尬地向后缩身,向陪伴她的人介绍这个陌生人说:“Le chevalier de Seingalt.(这是塞恩加尔特骑士。)”——他鞠躬,讲礼仪,很谦恭。于是人们给这位客人让出包厢里的一个座位。出于礼尚往来,他终于和别人展开了对话。卡萨诺瓦逐渐提高了声音,超过了别人。他按照演员的方式唱出轻柔的元音,让辅音有节奏地发出隆隆声。他愈来愈明显地越过包厢讲话,声音响亮,引人注意。这是因为他想让弯身探过头来的邻人都听到。他用法语和意大利语会话,十分机智灵活。他很巧妙地引用贺拉斯。显然他是无意地将握起来的手放到了包厢的护栏上。于是人们从远处都看到了他高雅的花边袖口,特别是都看到了他指头上那颗硕大的钻石。——现在他把镶嵌钻石的盒子里的鼻烟递给那位骑士:“这种墨西哥鼻烟是我的朋友西班牙公使昨天通过信使给我送来的。”(这声音在相邻的包厢里都能听得见。)其间有位先生很礼貌地赞赏这个鼻烟盒上的微型画,他便很随便地说起来,但是声音洪亮,传进了剧院正厅:“这是我的朋友和仁慈的主人科隆选帝侯送的礼物。”他好像是在完全无目的地闲聊,但是这个吹牛者在这样的炫耀中间总是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一再射出鹰一样的目光,窥测他讲话的具体效果。真的,大家都随着他忙起来了。他感觉到女士们的好奇心都在眷恋着他。他还感觉到人们在注意他,赞赏他,尊重他。于是他便更加放肆起来。他灵巧地转变话题,把对话转到了相邻的包厢里。亲王的情妇就坐在那里,他觉得她正在惬意地偷听他的地道法语。他在讲述一位美丽女子时,以恭顺的姿态向那个女子献去多情的殷勤。那女子微笑着把他的殷勤都接受了。现在留给他朋友们的事情只有向这位尊贵的女士介绍他这位骑士了。这一局赌博他赢了。明天他要与全市的显要人物共进午餐。明天晚上他要到某个王府里建议演场短小的法老戏,把他的东道主们吃个精光。明天夜间他要与这些盛装耀眼、袒胸露背的女士中的某一个睡觉。所有这一切都取决于他勇敢、无误和精力充沛的表演,取决于他的胜利者的意志,取决于他栗褐色脸膛上的那种坦率爽直的美。他把一切成功都归功于他的面孔,例如得到了女士们的微笑和自己手指上戴的大钻石,像宝石一样闪光的表链和金线丝绦,在银行里的赊欠信誉,贵族的友情,以及比这一切更为美好的那种进入无穷无限、丰富多彩的生活的自由。
这时候女主角已经准备好要开始唱一首新的咏叹调。在深受他的名流派头谈话所吸引的那些骑士的急切邀请下,在被恩准对王爷情妇进行早晨谒见以后,卡萨诺瓦深深鞠了一躬,便退回他的位置,坐了下来。他的左手扶着军刀,漂亮的褐色脑袋略向前倾,他像鉴赏家一样谛听唱歌。在他身后,一个个包厢里都在嘁嘁喳喳传说着同样冒失的问题,又人人传着这样的答案:“这是冯·塞恩加尔特骑士。”关于他,谁也没有更多了解。人们都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更不知道他要到何处去。只有他的名字嗡嗡嘤嘤传遍了整个昏暗和好奇的剧院正厅。这个看不见的哄然传动的嘴唇上的火焰还一直跳到了舞台上,传到了同样好奇的女歌手们那里。但是一个矮小的威尼斯女舞蹈演员突然纵声大笑说:“骑士冯·塞恩加尔特?哎哟!这个骗子!这个人就是卡萨诺瓦,布拉纳拉的儿子,小修道院长——他在五年前诱骗了我姐姐的贞操。他是古老的布拉加丁的内宫弄臣,是个吹牛大王、无赖汉和冒险家。”但是他觉得,那个活跃的姑娘对他的种种恶劣形迹并不恼火,因为她从侧幕里面给他送了个行家的眼色,并且翘起手指头放到嘴唇上,卖弄风情。他注意到了她的话,他也回忆起来了。但是他完全不担心,她不会干扰他和高贵的傻瓜们玩的游戏,而且会宁愿今天夜间陪他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