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狗
门上无锁,只是闭合的十分紧密。
陈舟将身体藏在墙侧,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推动房门。
老旧的地板与门下沿摩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动静。
这声音像一根绷紧的鱼线,猛地将陈舟的心提了起来。
他不知道有没有惊动房间内的生物,想要探头去看,又有些畏惧。
保持着推门的姿势,陈舟把耳朵贴在墙上,凝神探听着房间内的动静,企图掌握敌方动向,却总被舱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扰乱听力。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好奇心,探出脑袋顺着打开的门缝偷偷往里看。
房间内比船舱还要昏暗,只有一扇非常窄小的圆窗采光。
一片沉凝的黑暗中,隐约能瞧见房间正中心站着一个静止不动的黑影。
它约莫有半米多高,周身漆黑,轮廓瘦长,上下一样粗,分辨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也分辨不出哪里是前胸哪里是后背,只是那样沉默地杵在原地,仿佛恐怖电影中成竹在胸的怪物,正思考着怎样玩弄猎物。
见到这黑影的一瞬间,陈舟有种心脏停滞的错觉,他似乎感受到怪物那冷冰冰的眼神,不由浑身寒毛直竖,下意识地扣动了手弩的扳机。
锐利的弩箭早就蓄势待发,在弓弦的推动下疾射而出,“咻”的一声与黑影擦肩而过,扎进了房间后面的木墙上。
“完了!”
看到箭射空的那一刻,陈舟扣在檐帽下的脑袋顿时冒出了一层细汗。
仅有一次先发制人的机会,他却未曾仔细瞄准,这无疑犯了致命的错误。
瞳孔放大,呼吸加快,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恐惧、慌乱、紧张,负面情绪蜂拥而出,几乎淹没了陈舟。
残存的理智提醒他,“快跑,那怪物就要反扑了!”
飙升的肾上腺素却控制他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他拔出了腰间的刺剑,准备与那怪物殊死一搏。
双手紧攥住剑柄,将锐利的剑刃对准黑影,陈舟的注意力无比集中,提防着从任何角度发起的进攻。
长久的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高速运转的大脑下意识地过滤掉风雨声,房间被死一般的寂静填充。
片刻,陈舟微微松动布满汗液的手心。
攥得太紧,手指有些酸痛。
剑尖因为他的动作稍微晃了晃,这似乎是个绝佳的进攻时机,然而那黑影仍然按兵不动,像瞎了一样。
到这个时候,陈舟总算感觉事情不对劲了。
距离射出弩箭少说过去了三分钟,在这段时间内,那黑影不但没挪动分毫,甚至未发出过半点声响。
仔细想想,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到现在,它好像连正常生物呼吸时该有的起伏都没有。
“难道说,它已经死了?”
“或者,它从来都不是一个活物?”
陈舟壮着胆子走进了房间,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分外响亮,倘若那黑影真是某种未知生物,听见这声音总要来点反应。
但它依旧一动不动。
见状,陈舟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已经越来越接近黑影了。
舱外雨声减弱,小窗照进来的光忽然明亮了一些,扑鼻的恶臭气味中,陈舟终于看清了黑影的庐山真面目。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这黑影根本不是活物,而是一截从底舱延伸上来的铁筒子。
它由生铁打造,通体漆黑,顶上压着根长铁杆,侧面有一个出水口,只是之前站在房门口,因为角度的原因看不到。
那恶臭一部分来自铁筒子的出水口,一部分来自房间角落里摆放的空水桶,根本不是尸体腐烂的臭味。
除正中心的铁筒子和水桶外,房间里还堆放着一些木板和两个大木箱。
凑近些看,陈舟愈发觉得这个铁筒子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思考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洋井吗!”
想不到这种靠活塞汲水的出水设备会竟然出现在1695年的木质帆船上,陈舟震惊之余,有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
在他的印象里,五六岁时村里灌溉田地的大井少部分还是辘轳提水,上小学时各人家才流行起使用洋井,那时候陈舟没少帮姥姥压井。
最后随着农村的发展建设,这种风靡一时的舶来品又被更方便快捷的水泵取代,洋井才掩埋在记忆的角落里不复出现。
童年的见闻让陈舟一直以为洋井是近现代产物,万万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在四百多年前就已经被制造出来了。
按时间推算,华夏这时候应该还处于清朝,科技落后到如此地步竟然还在闭关锁国,难怪19世纪末期被列强轮番凌辱。
统治者如此,没法不衰败啊!
稍微感慨了一阵子,陈舟也算想明白了这洋井的用途。
如果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用于抽取船底部积水的。
海上常有风雨,这艘船又是木质,难免会有雨水或海水渗进底舱,倘若提桶去下面㧟水再拎上甲板倒掉,费时费力,还有可能影响其他水手的工作。
用上抽水井,就能在更接近甲板的位置完成抽水作业,省时省力,着实是个不错的设计。
认可帆船制造者巧思的同时,陈舟也相中了这个洋井,想着要是有能力的话,一定要把它卸下来运到岛上。
到时候在岛上盖个小院,在院子里挖一口井,开辟一片菜园子,再在院墙边种上一溜儿葡萄,逢旱季时,只要压压洋井,就能取水灌溉菜地。
倘若中午日头正盛,坐在爬满葡萄藤的架子下歇阴凉,喝一口清凉的井水消暑,吃几颗酸甜生津的葡萄,既不用顶着太阳去河边拎木桶,也不用指望老天爷下雨,别提有多自在了。
作为一个享受过现代科技进步红利的人,陈舟虽然身在孤岛,但还是忘不了便捷舒适的生活。
需要付出劳动的地方他不会吝啬力气,有能偷懒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
毕竟懒人推动世界进步嘛,他这样开解自己。
端详完洋井,陈舟又掀开大木箱的盖子看了看。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箱子竟然也是木匠的工具箱。
与房间内那个工具箱不同,这俩箱子中的工具种类更加丰富,型号更加齐全,而且大多数工具表面都没有明显使用痕迹,就连钉子角铁都是崭新的,更具价值。
翻看着箱中排列整齐的各式工具,想起老家的传统木匠,陈舟切实地感受到了欧式木匠和中式木匠的区别。
欧式木匠轻技艺,重工具。
他们的斧子分成大斧中斧小斧,锤子分成钉锤圆头锤方头锤……
各个工具分成各类型号各种样式,分别用于不同的工作环节,只要初学者能正确了解掌握这些工具的使用方式,就可以利用它们雕琢出想要的东西。
这些工具丰富的类别塑造了它们极低的使用下限,只要不嫌频繁切换工具麻烦,一些简单的木匠活根本不在话下。
而中式木匠讲究的是技艺,东奔西走走街串巷给不同人家干活,工具带多了太累赘,所以往往只需要几件简单的家伙式,通过特殊的技巧以及多年经验和手感的累积来制造器件。
对于新手来说,中式木匠更需要师傅的教导,也需要自己常练常思,总结教训,锻炼技艺,才能成长为出色的木匠。
从长远的角度看,中欧木匠各有优劣。较为原始的工作环境中,中式木匠能发挥更高的上限,而欧式木匠则需要越来越发达的工具,越来越规范的标准推动进步。
但陈舟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对他来说,用单一型号的锯子凿子锤子制做木筏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没有那个手艺,还是欧式木匠好,更适合他。
合上箱盖,陈舟又忍着臭味仔细搜查了一下房间的边边角角,确认除了一些薄厚不一长短各异的木板和小块帆布外这个房间没有其它东西,这才拔出扎进墙中的弩箭,离开了排水室。
兴许是在光线黯淡的环境内待得久了,陈舟感觉自己的眼神犀利了不少。
刚走出房间,他就发现了另一侧紧挨着墙面的砖砌烟囱,这才反应过来,厨房并不在这一层,而是在底层。
细想想也合理,要是厨房紧挨着排水室,闻着那股臭味,估计水手们都得吐在碗里。
于是再度折返。来到位于中部右侧通往下层的狭窄楼梯。
站在楼梯口俯视,打量着黑咕隆咚的底舱,陈舟有些犯怵。
但是回想不久前自己和洋井斗智斗勇的滑稽样,他的勇气一下子燃烧起来,又胜过了对未知的恐惧。
人在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总会编出各种理由说服自己。
陈舟一心想去厨房吃点东西烤烤火,便通过不甚严密的排除法和经不起推敲的逻辑学给自己洗脑。
使自己确信这艘船没有任何能危及性命的生物后,他便毫不犹豫地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步入了底舱。
底舱只有几扇小得可怜的圆窗,即使陈舟将它们全部打开,舱内的大多数陈设也隐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了几步,陈舟一度想要回到鲁滨逊房间取来提灯照明,但是他很快就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用于生火的工具,只能放弃使用提灯的念头继续朝着厨房前进。
帆船上宽下窄,底舱走廊过于局促,大概只能勉强并肩通过两个成年人,走廊两侧全部都是货舱。
走向厨房途中,陈舟曾好奇地打开货舱门看了看。
其中大多数房间都空空如也,少数几个装有货物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要取出木箱或麻袋十分费劲,为了避免浪费时间,他没有翻看货物,只是记住了这些房间的位置。
走廊中明暗不一,有舷窗的地方稍微能看清事物,无窗处两眼一抹黑,通过时完全是凭着感觉走。
以往玩恐怖游戏时,陈舟总吐槽主角的打火机和手电筒是核电池驱动。
现在轮到自己面对这样的处境,他真想要一个同款打火机,哪怕只能照亮一小块范围,也胜过这样提心吊胆地走路。
正分神怀念着几款百玩不腻的3A大作,脚下一贯坚实的触感陡然一变,软乎乎的像是踩到了地毯。
还未反应过来,黑暗的走廊中突然响起一声不满的犬吠。
“呜~汪!”
经过排水室事件,陈舟内心的阴影还未消除,好似惊弓之鸟,听到这洪亮的叫声,他差点被吓得跳起来。
左手下意识地去够剑鞘,却在途中被想去拉弩的右手阻挡,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他努力协调着差点纠缠在一起的左右手时,声响的主人已经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摇晃着被踩疼的尾巴贴近陈舟的大腿嗅了嗅。
遭雨淋湿后,为了方便烤火,陈舟没穿内衣,身体上只套了件厚实的大衣。
大狗这一嗅,鼻腔中喷涌的热气顿时吹上陈舟光溜溜的大腿,摇晃着他的腿毛,搞得他很是痒痒。
微弱的光照下,陈舟看清了大狗的样子。
它披着一身淡黄色的毛发,脑壳宽厚,嘴巴粗而长,身板挺拔,只是分外消瘦,长得很像金毛。
直起身子,大狗的脑袋几乎能够到陈舟的腰际,若是被这家伙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尽管大狗未表现出恶意,陈舟内心还是忐忑不安,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挡住紧挨着大腿的狗头同时抓抓痒,大狗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陈舟的大腿,摇晃尾巴的幅度越来越大,带动它从屁股到前肩都扭动了起来。
湿哒哒的大舌头软和的很,狗的口水先是温热,随后伴着水气蒸发又有些微凉。
“刚见面就舔我腿,你多冒昧呀!”
还没来得及吐槽这狗自来熟的行为,陈舟就感觉低垂的手心内强硬地塞进了一颗毛绒绒的狗头。
大狗乖巧地坐在地上,一边飞快地用尾巴扫着地一边用脑袋狂拱陈舟的手心,哪怕看不清它的眼神,单从它的举止间也能脑补出它谄媚的表情。
使出浑身解数讨好陈舟,见这个气味陌生的人类仍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大狗忙转过身,用爪子挠了挠一旁的房门。
清脆的咔咔声使陈舟从令人不适的热情中缓过了神。
短暂的接触,大狗已经初步获得了他的信任,于是他就势揉了揉狗头上的软毛,这才推动厨房门。
然而厨房门被推后分毫未动,着实令陈舟意外。
瞪大眼睛,他又在黑暗中仔细摸索了一遍房门,发现上面竟然别着一道门闩。
大狗见陈舟触碰门闩,似乎意识到接下来就要开饭,尾巴摇的更起劲了,喉咙里也挤出了焦急的哼唧声。
“这门闩不会就是为了防备你进去偷吃特地安装的吧。”
陈舟笑道,再次摸了摸狗头,心中悄然泛起一股暖意,已经有点喜欢这个友善聪明又通人性的大家伙了。
虽然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但陈舟早就知道他将要在孤岛渡过28年的漫长时光。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变数,在这28年间他不想解救食人土著,也不想接触过往商船,因此在整个挑战过程中极有可能始终孤身一人。
他做好了准备,企图独自面对长久的乏味生活,面对“世间独我一人”的落寞感,却也渴望过得到心理的慰藉。
看着这条努力表现,阿谀奉承的大狗,想到它可以陪伴自己渡过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的日子,为自己排解烦闷,随自己踏过孤岛每一寸未曾涉足的土地,帮助自己狩猎,看守房屋,陈舟便有种拥抱它的冲动。
有这样一位可靠的伙伴,未来的生活想必会轻松许多。
再一想,这大狗卧在厨房门口等待,肯定是在企盼水手们归来,如往常一样抚摸它的脑袋,喂给它食物。
却不曾料到那些人都已经葬身海底了。如果不是自己登船,它可能就要在这里孤零零地等到饿死,或是游到孤岛上做一条流浪狗,那又会是怎样的凄惨。
念头至此,陈舟思绪一转,发觉自己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只因一时冲动,就被丢到这个荒凉的孤岛,陌生的世界,竭尽所能去完成漫长且艰辛的挑战,赚取那不对等的奖励。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这大狗的确同病相怜,机缘巧合下又在彼此的相遇中实现了互相救赎,难怪初次见面就这般投缘。
“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在心底自言自语,陈舟拔出门闩,推开了厨房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