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茫茫雪中向梁州
王统只记得高演是个短命皇帝,但却没料到他如此短命,前世记忆竟衰退到如此地步,让他居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
高怀儿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婢女陆续从外边带回来更多的消息。
“据随赵郡王一同来宣诏的黄门侍郎王松年说,在半个月前,大家突然心血来潮要去郊野打猎,说是要松松筋骨,却没曾想到,在打猎的时候出了意外。”
“正是我们离开晋阳后。”高怀儿看了王统一眼,又问那婢女道:“有没有说是出了什么样的意外?”
那打探消息的婢女道:“说了,那王松年说得倒细,当时大家正在猎一头雄鹿,可那鹿离大家尚有一箭地,大家便决定依靠坐骑的爆发力缩短与雄鹿距离,想求一击必中。结果他那匹枣红汗血宝马或是久疏战阵,在前冲之际突然被一只斜刺里窜出来的一只野兔惊得前蹄腾空,大家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甩了出去了,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当时便晕死了过去,侍卫亲随将大家抬回了宫中,太医说是摔断了肋骨,不到半个月便崩了。”
“断了肋骨?”王统略带疑惑道:“大家正值壮年,以太医院里徐之才的医术,应该不至于半个月便崩了吧?”
那婢女也点头道:“本来大家经徐之才和甘浚之两位名医合力医治,伤情已经有所好转,却不知为何,皇太后来探视过后,大家的伤情竟是急转直下,不到十日便……崩了。”
娄昭君探视后伤情便恶化了?然后就崩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高怀儿像是想通了什么,摇头苦笑道:“我那阿弟……他太在乎我母亲了,终究是孝顺得过了头了。”
王统奇怪道:“这与孝顺何干?”
“你不了解我那阿弟,你不知道我阿母在他心中有着多么伟大而崇高位置。”高怀儿道:“我阿母定是在哪里听到了她的孙儿高殷被害的消息,前去逼问我阿弟了。”
王统顿时便也明白过来了。
亲眼所见,高演的确是这样的人,一个十分擅长精神内耗的人。
杀了高殷,失信于自己最在乎的人,都已饱受内心的折磨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旦面对娄昭君凌厉的质问,劈头盖脸的训斥时,他那本就脆弱的神经定是瞬间崩溃,虚弱的身体如何承受?急火攻心,伤病加剧便在所难免了。
高怀儿又再叹道:“百年那孩子自小聪慧乖巧,如今只希望湛能饶过他一命吧。”
王统默默无语。
高演为什么在死前以嗣子年幼为由,果断征召高湛去晋阳继承皇位?
因为高演害怕,害怕高湛会像他对待侄子高殷一样对待自己的儿子。若传位给儿子,弟弟高湛迟早会篡位,儿子必死无疑。虽然传位给高湛,儿子也未必能活命,可是高演在濒死之际,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王统不想戳穿高怀儿的妄想,也不想说高演自欺欺人,因为高湛不会放过高百年,高湛是什么人他们不知道吗?
三年后,年仅九岁的高百年便会被他的亲叔叔高湛一棒子接一棒子地活活打死。
在皇位面前,亲情算什么!
特别是在北齐这么一个已经朝鲜卑化方向逆行的国家,兄终弟及这样的极具游牧民族特色的传位方式又再兴起,由此也不断制造出各式各样的宫廷血案,让北齐内耗不止。
高演杀高洋儿子篡位时,定然想不到今日他也会面临高洋当年所面临的困扰。可既便是将皇位传给高湛又如何?高百年依然难逃一死。
天道轮回,谁说不是呢?
高怀儿神情戚然,缓缓道:“王郎,你说人生在这世上,总逃不过一死,既然如此,他们这般争来夺去,杀来杀去,最后不得善终,又有何用?”
“我不知道。”王统摇头道:“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争取的东西,高演高湛想争夺皇位,你想要争取快活自在的日子,而我,要为自己争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适合你的……天地?”高怀儿问道:“你是说陈国才是你的天地?”
“对,如今情况陡然生变,我必须尽快离开齐国,前往陈国。”
高怀儿不解道:“为何如此急切?”
王统摇头苦笑道:“昔日高洋因为算命术士声称亡高者黑衣,便认为家中排行第七的高涣是最黑的那个漆,便将自己的异母弟弟高涣活活烧死。高演因为邺城出现所谓的天子气便赐死了自己的亲侄子高殷。而高湛今日仅凭掌纹,便已对我起了杀意,我非是他的兄弟子侄,他要杀我根本毋须再找什么理由,今日虽暂时碍于你的情面放我一马,但此人反复无常,又已在齐国得势,我再留齐国恐怕夜长梦多。”
高怀儿想了想,以高湛那宁杀错,不放过的性子,王统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你不是质人,如今又有齐国官身,要离开齐国,倒也简单,只是柳敬言母子如今乃齐国质人,你若想带她们走,恐怕不容易。”
“高演的崩逝便是我们离开齐国最好的机会。”王统道:“高演正值壮年,此时突然传出死讯,诏高湛赴晋阳,以高湛之胆小谨慎,必会疑心其中有诈,再三试探,甚至还会抽调大部邺城亲信兵力随他一同入晋阳,而兵马仓促调动,邺城乱作一团之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高怀儿沉默半晌,道:“王郎可需奴家助你?”
其实王统一直在等高怀儿这句话,若有她相助,柳敬言母子可顺利出城。
“有你助我,当可省却许多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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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天上下起了糖霜小雪,整个邺城宛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一个男子戴着防风雪的垂裙皂帽,两手缩在袖子里,蹲守在巷口,远远地看着邺城朱明门城门口。
突然,马蹄隆隆,上百骑甲士携着风雪从邺宫城方向疾驰而至,城门守卒看见领头的将领,纷纷跪下行礼。
“参见高将军。”
高元海勒定坐骑,高声喝道:“传令下去,所有城门封闭戒严,所有人等,一律不许出入。”
说罢,便向城外疾驰而去,看方向,应是往晋阳而去。
蹲守的那个男子待骑兵离去,又看了看重又回归平静的城门,转身跑出巷口,解下缚于树根的一匹老马,翻身上马朝城北疾驰而去。
城北长公主府邸门前,一队人马已准备妥当,正准备出发,当头的便是伪装城长公主府邸的护卫统领模样的王统。
“统。”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正是刚才蹲守在朱明门的那个男子,他远远便高声呼道,顾不得乱风将垂裙皂帽吹落,正是窦苟。
他急道:“厚载门、朱明门、启夏门已封,要出城,恐怕要走别的门了。”
马车车帘从内撩起,露出了高怀儿明艳的脸庞,“王郎,速走昭德门。”
人马马上转向,向离长公主府邸最近,离刚刚高元海出城的朱明门最远的昭德门赶去。
昭德门出城外不远便是群山绵延,路并不好走,所以平日里进出的人少,多为一些住在城郊的农人,突然见这么一队人马车行来,守门士卒皆有些愕然。
城门校尉拦住当头的王统,客气地道:“敢问贵人因何事出城,有无过所?”
王统扬起马鞭怒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太原长公主出城,汝竟敢索要过所!”
“诶~”高怀儿撩开马车车帘,制止王统,对那城门校尉道:“蒙春,你不认得我了吗?”
“认得,认得,只是见这位将军面生,末将当年蒙杨……知遇之恩难以再报。”那叫蒙春的城门校尉赶忙拜倒,话说得一半却不敢说全,想来应该原是杨愔的人,杨愔党失势后,被排挤到此处守城门了。
高怀儿伸出葱葱玉手,捏着一张过所,懒洋洋道:“这便是过所,拿去查验吧。”
“末将不敢。”蒙春连说不敢,回身对城门守卒喝道:“还愣着作甚!快让路!”
守卒只管听命,让开路让高怀儿一行人出了城门。
王统等人马刚出得城门,便有朱明门校尉骑马急报,“蒙校尉,长广王有令,关闭城门,所有人不许进出。”
蒙春接过令,转身看了看高怀儿已然走远的车队,问前来传令的朱明门校尉,“可知是何事关闭城门?”
那传令的校尉调转马头就要走,听蒙春发问,又回头道:“只知道要全城戒严,现在城内兵马也在集结,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你只需执行便是,不该咱们问的不问,回头到候老二那处喝酒再说。”
传令的朱明门校尉说罢,急匆匆地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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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水河畔,高怀儿与王统相对而立。
“奴家便送王郎到这里了。”
“邺城城门已关,你要如何进城?”
高怀儿轻道:“王郎勿忧,我在邺城多年,自有我的办法哩。”
王统理解高怀儿,她便如他原来那个时代的独立女性一般,此时更多的是想着为自己而活,王统实在没法强求她陪自己去淌刀山火海。
王统道:“这段时日多得你照拂,统定会将你铭记于心。”
“我知你胸中有大志向,不愿与我一般,过些闲散日子。”高怀儿脸带笑意,十分洒脱地道:“也罢,你若留在邺城,再过几年怕是嫌我老了,不如便让我活在你心里,在我最好的时候。”
王统将高怀儿轻轻揽入怀中,轻声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今生遇你,我之幸事。”
高怀儿将唇轻轻印在王统唇上,“有你这句,便足够了。”
说罢,轻轻推开王统,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向邺城而去,身后跟着十余骑一起出城的家将。
甘酿跳下马车,走到王统身边问道:“那个公主阿姊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王统看着高怀儿已远去的背影,“不了,她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真可惜呢。”甘酿喃喃道:“其实她是个好人。”
王统转身上马,道:“赶快上车,咱们的路才刚刚开始,还没到替别人惋惜的时候。”
甘酿赶忙上了马车,仍嘟着嘴巴喃喃道:“哼,还不是为了下来安慰你,从晋阳走之前,阿父叫你对我好一些,当时点头哈腰的,现在便忘了。”
柳敬言安慰她道:“你别怪王郎,与太原长公主分别,他心中定不好受。”
甘酿轻轻点头。
王统策马在前,看了眼负责驾车的公输运父子,问窦苟道:“你可曾告诉他们,此次回陈国的艰险。”
“我说了,但他们愿意跟着我。”
王统看着前方越落越密的细雪,叹道:“也好,此次路途遥远更甚从前,在路上大家都要互相帮衬着。”
“这是自然。”陈苓伸手接了几粒雪籽,骂道:“若不是这鬼天气,从黄河走水路到四渎口转济水,再过巨野泽转泗水至彭城,过了灵璧、吕梁便可从角城入淮水,不需一个月便可到建康了。”
窦苟也附和道:“如今走陆路,不仅耗时多了一倍有余,车马颠簸,还要应付匪盗,躲避关津。”
“今年天冷,黄河早已冰封,想来泗淮亦然,事已至此,埋怨无用,只得打醒十分精神应对罢。”王统说罢,又问道:“岺公,此行去建康,走哪一条路最好?”
陈苓沉吟一会道:“既然是走陆路,不管走哪一条路都不好走,与其如此,不如走最近的,先至梁州,再过南兖州、扬州、合州,可至建康。”
王统蹙眉道:“此道虽路途平坦,但所过之处皆是北齐重兵把守之地,虽有长公主为我们伪造的身份过所,可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陈苓道:“沿途不进驿馆,不住旅邸,不住乡里,绕行关津城池,可保无虞,只是会苦了王妃、世子、甘小娘和青兰。”
“那也是无法的事情。”王统看了看身后的马车,道:“便先这么走罢。”
一行九人,茫茫雪中向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