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改头换面
竹园。
主楼的窗子帘幕深垂,灯火在堂内掩映出一片柔和朦胧的灯光。
堂内那两组文人雅士正提笔各自对着那产于黟县的上好银光纸细细思忖,王统和赵彦深在私语,刘桃枝和韩长鸾则在饮酒,并不打算参与什么赋诗侑酒。
赵彦放下酒杯,砸吧着嘴低声道:“外面传太原长公主名声不好,不过是那些无缘进入这怀园之人,和那些心急之人被拒之后的忿恨之言罢了。”
王统揶揄道:“既然你已知道太原长公主的心思,明知得不到,还整日乐呵呵跑来此处作甚。”
“你懂什么?”赵彦深瞥了王统一眼道:“多少人想进这怀园都进不了,我可是这里的常客!再说了,这秀色可餐,就算得不到,光看着都是种愉悦,万一哪一天太原长公主突然欣赏起我来呢?”
王统看来看他那瘦长的皱脸,稀疏的长须,一时无言以对。
“统啊,你还真别如此看我。”赵彦深道:“祖珽知道吧?那小子算是才华横溢,却喜欢六十岁的老寡妇,这世间,万事不可轻易盖棺定论。”
赵彦深这一通言论将王统震惊得无以复加,只得附和道:“是的,是的,一切皆有可能……”
“有了,有了!”
这时,那萧放突然喜道,引起众人注意。
他说罢,便执笔如游龙,好似写慢一些那灵感便要跑走。
旁边坐着的颜之推探头来看,拈须点头笑道:“好字!好诗!”
萧放也对自己新作颇为满意,写罢,捧起银光纸便吟诵了起来。
“怀风枝转弱,防露影逾浓。”
“既来丹穴凤,还作葛陂龙。”
一首诗诵毕,堂内众口交赞,高怀儿也颇为赞赏,笑吟吟道:“萧大人知我喜竹,便作这咏竹诗,甚是有心。”
那萧放自谦一番后,看向王统道:“我今日从太原长公主处第一次听到王使节写的诗,的确让人惊艳,可见王使节对诗歌辞赋知之甚深,可否指点我一二呀?”
王统一愣,让我评诗?
背倒是能背上几首后世耳熟能详的诗词,但要说到鉴赏,那是万万不行的。王统只觉得这首诗上的字分开来看都认得,可是这样凑在一起,脑子却是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全然不知这诗说的是什么。
王统只得道:“这诗自然作得好。”
然后见众人还望着他。
王统只得又补充了句:“风格清新,又……很有深度。”
他说很得真诚,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去赏析,奈何落在这些人耳中却成了一句揶揄之词。
高怀儿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萧放的脸这下有些挂不住,挥了挥袖子,自己坐了下来。
旁边的张景仁替萧放不值,低声忿道:“大家皆来自南朝,既不互相帮衬,又何需如此?”
李德林哼了一声,同样低声道:“他只会作那等取悦妇人的艳词,自然无法理解吾等高洁之志。”
与这几位入北南人的低声细语不同,年轻气盛的北地文人薛道衡却站起来为萧放打抱不平。
“如若觉得希逸兄的诗差强人意,王使节自可拿出一首以服众人。”
王统直觉得这群文人骚客的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有事没事就要无病呻吟秀一把,还要别人捧着,怜着,还他娘的玻璃心!
赵彦深见王统脸色又变,忙站起身来,团团抱拳,朗声道:“诸君,诸君,误会了,误会了,王使节定没有看不起诸位的意思,王使节本来也是要献诗给太原长公主的。”
赵彦深说罢,轻轻推了推王统,示意王统上。
“我是这个人粗,哪里会做诗。”王统看向高怀儿,却发现她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一下,忽然就想起了一句。
“醉酒佳人桃红面,不忘嫣语娇态羞温柔。”
只听了一句,高怀儿便知他发现了自己脸红,带着微微的醉意嗔了他一眼。
然后,等了许久,却再也没等到他的下文。
高怀儿问道:“没了?”
她只顾着听那些赞美她的诗句,身子略略前倾,全然不觉胸前春光随时就要倾泻而下。幸好,一层薄纱披帛将她稳稳托住了。
王统看到这惊人的风景,灵感又来,道:“又有一句,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
这两句皆是王统在他原来那个时代刷手机时常常见到的,至于是从哪首诗上截下来的,他哪里知道。
可便是这两句,将高怀儿酒后娇羞媚态写到了极致,那直白之词更是让高怀儿心儿晃荡。
薛道衡还是年轻,完全忽略了主人家的欢喜神态,站起来批驳道:“孤木不成林,独句不成诗,王使节不会不懂吧?我看王使节是句不成诗涂又改,词不达意写还删。最后,就拿出这么毫不相干的两句。”
或是十分满意自己的辩才,薛道衡说完后,还斜眼看了看王统,以示不屑。
这下倒是让赵彦深有些不快了,心道,我邀请来的宾客,你一个小辈就这么不留情面?
“玄卿此言太过了。”赵彦深站起身道:“独句诗古而有之,《诗经》中便有一首,君子阴阳左执簧。汉将霍光也有一首,焦头烂额为上客。我看王将军这两首独句诗短而精,韵味足,将太原长公主写得活色生香,连老夫都动心了。”
高怀儿本就被这两句诗弄得满眼迷醉,听赵彦深如是说,心中更是欢喜,竟是站起身,从上首走下,袅袅婷婷,直走到了王统几塌前,才坐到了王统身旁,拿起酒壶亲自给王统倒了杯酒。
“王郎今日给了我两首诗,我便陪王郎一醉。”
在场之人皆是惊得合不拢嘴,眼中纷纷露出嫉妒忿恨之色。
“哼,我齐国以武而兴,作几首诗便可护公主周全吗?我看王时节也是勇武之人,若真有本事,便与我比较力气。”刘桃枝站起身,挺起胸膛,像只求偶的野兽,只顾说出心中不满,向对手发出挑战。
自杨愔落败后,文人受到排挤,北齐再次出现鲜卑化、军国化的回潮倾向。刘桃枝此人不通人情,此时硬邦邦地将话说出来,在坐那些文人居然无一人敢驳。
韩长鸾见高怀儿黛眉微蹙,气氛霎时间有些僵,站起来笑道:“刘将军他不会说话,太原长公主勿见怪,素闻周国出猛将,刘将军不过是想和王使节切磋一二,想必王使节不会不敢吧?”
王统一脸的无语,这是误入动物世界求偶现场了吧?为了一个女人一群男人争风吃醋?
王统站起身来,向高怀儿抱拳道:“谢太原长公主款待,外臣有些疲累,这便先告退了。”
说罢,不再停留,昂首便往堂外走。
“竖子休走!难道你周国将领皆是无胆匪类不成?”刘桃枝见自己完全被王统忽视,恼羞成怒喊道,同时大步踏前,伸手拦在王统身前。
“再给你一次机会。”王统看了一眼刘桃枝拦在自己身前的手,冷冷道:“将你的爪子拿走。”
刘桃枝分侍高欢、高澄、高洋、高殷、高演,为北齐数代皇帝御用杀手,何成受过如此侮辱,顿时勃然大怒,张开粗壮大手便往王统面门拍来,丝毫不留情面。
堂中文人女婢皆是一阵惊呼,皆以手遮脸,害怕刘桃枝这一掌下去,这俊俏的周国使节定要血溅当场,鼻梁骨怕是要被拍断了。
可就在刘桃枝铁掌即将碰到王统的时候,势头却突然被止住了。
众人纷纷好奇伸长脖子去看,却发现刘桃枝的铁掌被王统的手紧紧扣住,进不得,退不能,脸憋得通红。
“起!”
只听到王统大喝一声,竟然将山一般的刘桃枝整个举起,重重地扔到了堂中。
“轰”地一声,带倒了一片几榻,一时间杯盘狼藉。
刘桃枝挣扎着还想上前,这次却被韩长鸾拦下了,微微地摇了摇头,低声道:“罢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莫上去白白吃亏。”
王统看了眼韩长鸾与刘桃枝,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赵彦深看了看这混乱的场景,跟高怀儿告罪了一声,追了出去。
高怀儿看着王统的背影,脸上并无恼怒之意,小巧的嘴角反而微微翘起。
回驿馆的途中,在马车内赵彦深惋惜不已道:“统,可知你错过了一亲芳泽的大好机会,可惜,可惜!”
“有何可惜。”王统笑道:“我来齐国为的是国事,怎有心思去拈花惹草。”
“嗯,你说的在理。”赵彦深道:“今日你得罪了刘桃枝无所谓,幸好没跟韩长鸾再起冲突。”
“此话怎讲啊。”
“韩长鸾乃六镇子弟,他的姑姑是神武皇帝的养女阳翟公主,他的母亲鲜于氏与武皇太后是表亲,所以韩长鸾实乃怀朔武勋内部核心人物,如今武勋得势,自是得罪不起的。”
“彦深兄,你的思维落入了误区,我既不在齐国入仕,也并未有求于齐国,我何惧与他起冲突?”说到最后,王统冷哼一声,气势凌冽道:“如今我为周国使节,莫说他韩长鸾是什么六镇子弟,怀塑武勋,就算他是你们齐国大家,我亦不惧!”
赵彦深本能地想辩驳,却又辩无可辩,两军交战尚不杀来使,何况齐国如今是主动交好,王统自有他强硬的道理。
再想想当初安插在周国里的细作传回来近十页纸有关王统的密报,说王统此人贪财,于烟花之地沉湎酒色,喜作奇技淫巧之物,在宇文护面前是个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之人,怎地到了齐国就彻底改头换面了。
看来这细作是要换了。
“对了。”王统转过头来问道:“我到你们齐国已十日有余,你们大家到底谈是不谈?”
赵彦深还是那副老样子,道:“今日你我纯属私交,同去玩乐而矣。和谈已不是我职责之内的事情,你莫问我,回到这晋阳城,你的事便于我无关了,有事你问王晞去。”
回到驿馆,王统细细思量今日所见之人,发生之事。
如今北齐武勋得势,那几个文人几乎无任何交好的价值,赵彦深乃明哲保身之人,顶多算个酒肉朋友,而韩长鸾和刘桃枝又对他敌意颇深,唯有这太原长公主在齐国有一定的影响力,又对他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
看来还需在北齐经营人脉,为下一步计划多做打算。
第二日,王统便和尹公正乘坐马车到祠部设在晋阳的一个主客,递上门状后,在偏堂候了许久,才看见主客曹郎中匆匆赶来。
“抱歉,抱歉。”主客曹郎中叫崔炎,他连连拱手道:“二位突然来访,有失远迎啊。”
尹公正站起身说:“无碍,今日来访,主要是想询问,贵朝皇帝何时传见吾等?”
“这个……”崔炎面露难色,道:“此事恐怕要问我上司,尚书左仆射,赵彦深赵令公。”
尹公正回头跟王统对视一眼。
王统开口道:“可你们赵令公让我去找王晞,你可知王公在何处?”
崔炎道:“据说王公推辞了皇上任命的侍中一职,遨游山水去了。”
王统与尹公正皆是一愣,这北朝官场还真是乱啊,十余日前还是王晞迎的他们入城,现在就辞官了?看样子也没什么交接,要不然也不会直接将王统和尹公正遗忘在驿馆了。
无奈,两人回到驿馆,却是见到赵彦深已在驿馆内等了许久。
赵彦深欣然道:“统,刚刚太原长公主差人来托我,邀你今日午后到竹园赴宴。”
“不去。”王统不悦道:“你们齐国官吏正事儿不办,一日日尽是吃喝玩乐。”
“嘿!”赵彦深问尹公正,“是谁惹他了,这么大火气?”
尹公正道:“刚从你们祠部回来,你们齐国官员办事实在推诿,祠部那主客曹郎中说此事需找你,你又让我们找王晞,王晞倒好,直接辞官去傲游山河了。想要谈通商的是你们,想谈交好的也是你们,如今我们来了,你们却连最基本的诚意都没有,使我们空耗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