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角力
筝弦阵阵,如微风舒缓拂柳。
尹公正饮着美酒,思绪一松,便是抱怨了出来,“王兄,你是有所不知,兄弟我在玉壁算是白忙了一年。”
“哦?”王统故作好奇道:“此话怎讲?”
“本来北齐丞相杨愔已经应允,只需将陈顼交给北齐,北齐便将大冢宰之母送回长安。”尹公正哀叹道:“谁料北齐突然易主,新主高演不同意交质,前功尽弃,我只得回长安,转而慢慢跟姚察去磨。”
王统唏嘘道:“可惜了,此事若成,公正这可是大功一件啊,那陈顼也要回质长安?”
“不,陈顼依然留在玉壁。”尹公正道:“大冢宰还在犹豫,如果陈国给不出让大冢宰满意的条件,大冢宰还是会倾向于继续跟齐国谈,用陈顼换回自己阿母回朝。”
王统借着给尹公正和王庆斟酒的当口,随意地问道:“如若南陈愿意把鲁地拿出来呢?”
“陈顼会直接从玉壁回建康。”
王统就此截住,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来日方长,当徐徐图之。
崔怜儿一曲弹毕,又回来侍酒,给足了三人面子,宾主畅饮至子时。
临别时,王统还往两人手中各塞了一粒不小的金。
两人连连推脱。
“元庆兄远赴吐谷浑,千迢路远,需得多带些银钱傍身。”
“公正兄初回长安,上下打点用度,必不可少,如此薄礼,收下收下。”
“我三人同在长安为官,往后还需互相照拂。”
两人的奉钱的确也不多,见王统上道,话也说得漂亮,遂将金收入了怀中,拱手笑道:“应是如此,应是如此。”
与两人道别后,王统转身回崔怜儿的小院。
上元节放夜,天气又好,已经临近丑时了,章台街上欢乐吵闹之声仍不时传入院中。
“今夜多谢怜儿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那几首词已让我的境遇好上了许多。”
王统微微点头。
“说来也巧。”崔怜儿道:“你们说起的姚察前日便来过明月楼。”
“哦?可知是何事?”
“却是我家阿郎邀的他。”
“窦炽?”
“嗯。”崔怜儿回忆道:“阿郎称赞姚察是南朝能臣,能为国据理力争,临走前阿郎还给了他一袋金。”
窦炽为何对姚察许以重利?王统眉头紧蹙,一时捋不清其中的关键。
“对了。”崔怜儿又道:“阿郎还提起了一个人,叫姚僧垣。”
王统脱口而出,“姚僧垣乃姚察之父。”
这里面绝对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易,可窦炽到底想要什么?
“可还听到什么?”
“没有了。”崔怜儿摇头道:“当时我在帘后弹琴,只依稀听到这些。”
王统谢过崔怜儿,匆匆道别。
看着那个雄壮魁梧却温其如玉的男人离去后,崔怜儿又再独坐在筝前,看着窗外的月色,轻轻地叹了一声。
美婢走过来,不满地问道:“为何要帮他?”
“我何曾帮他,不过是请他薄饮几杯而已。”
那美婢哼了一声,“有没有帮你心中自然知晓。”
崔怜儿不答美婢,自顾自喃喃道:“他说,在这世道,你、我、他皆是石隙中苦苦挣扎的孤草,活着已是不易。他怜我,所以给我写了几首好词,才让我在长安能有如此名气。”
“他还说,不想做一个任人摆布棋子,更不想做弃子。”
美婢叹了口气道:“所以你便要帮他?”
崔怜儿自嘲地摇了摇头道:“帮?如何谈得上帮?那些搅动风云之事,哪里是吾等小女子能掺合。”
说罢,又拨动起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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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统回到质府时,甘酿一行也是刚从西市看驱傩回来,兴奋劲还没过,丑时了还没有睡意,在前厅吵闹个不停。
陈叔宝见王统走进来,便拉住王统的长袖道:“师父,你为何不去看驱傩?甚是精彩。”
“青兰,带小郎君回房睡觉。”
陈叔宝正在兴头上,才跟王统问了一句话,还没得到回答便被柳敬言赶去睡觉了,虽不满,却不敢反抗,乖乖地跟着青兰回房了。
柳敬言见王统回来,也是有些心急,走到王统身旁低声问道:“今日谈得如何?”
“第一次请宴,并未深谈,可却探到窦炽对姚察贿以重利,还提到了其父姚僧垣。”
柳敬言问道:“这窦炽是何人?”
“窦炽乃三朝大臣,跟宇文护不和已久,与北周皇帝宇文邕亲近。”王统说罢,自己才又惊觉道:“窦炽突然接触姚察,莫不是要破坏北周与南陈和谈?”
柳敬言一点就通,考虑良久后低声道:“这么说,北周皇帝并不支持宇文护北伐?也不想北周在宇文护的治下与南陈结永睦之好?”
“对,现在北周帝相之间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在各方面展开角力,我猜窦炽定是在北周皇帝授意下,对姚察做了什么允诺,给和谈设置障碍。”
“啊,我记起了。”柳敬言似是想起什么,突然道:“姚察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姚僧垣被羁北朝多年不得归家,莫不是窦炽对姚察允诺,从中运作姚僧垣回陈,以此为利诱姚察?”
“极有可能,有窦炽及北周皇帝在后面背书,运作姚僧垣回南陈并不是什么难事。”
柳敬言轻叹道:“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人竟也下绊子,眼下却是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王统道:“不急,一步步来,毕竟宇文护有意促成和谈,陈朝皇帝也急于将安成王带回建康,大势还是在我们这边的。”
“嗯。”
柳敬言点了点头,心知眼下急也无用,需得慢慢谋划筹谋。
她转而思忖起接下来应该如何做,喃喃道:“这个尹公正对我们来说很关键。”
“对。”王统道:“尹公正在玉壁功亏一篑,现在是立功心切,必会一力促成此次和谈,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拉拢尹公正,在谈判过程中尽力影响尹公正。”
“这或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柳言看着王统道:王郎,多亏你为我母子奔走,多谢了。”
“从穰城里出来时便已说过会护你们回南陈,都一起走到这一步了,勿再言谢了。”王统道:“对了,皇帝赐了我一座宅子,我明日便要搬过去。”
“这么快就搬?”柳敬言脱口而出。
“还是尽早搬出去为好。”王统道:“趁现在还没有太多人留意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嗯。”柳敬言知道王统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可却仍没来由的脸微微一红,应了一声。
“回头再说吧,这年节里天天忙碌,大家都累了,早些回去睡。”
柳敬言又“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王统一眼,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去了,心道这些日子诸多事情皆是他在支撑着,现在他要走了,自己竟像是一下失去了依靠,心中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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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最近真的太过劳累,昨夜这一觉王统睡得很香。
他刚睁开眼,便听到“吱呀”一声,甘酿推开门,端着补药进来了。
“今天不是要搬家?再不起来可就晚了?”
王统坐起身,还有些愣神,问:“现在什么时辰?”
甘酿把药碗递给他,说道:“快未时了。”
竟睡了这么久。
王统接过碗,碗沿刚碰到唇边又移开,看着甘酿问道:“空腹能喝?”
“能。”
“不会伤肝肾?”
“不会!”
看着王统把补药喝下,甘酿开始拿着包袱收拾东西。
“没多少东西,我自己收就行。”
“挺多的。”甘酿站起身来,指着他房里的那些物件道:“这些物件平日里都是我在收拾,你哪里知道哪些是常用的,哪些是不着急搬的。”
王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已积攒了不少家当。
有练字用的笔墨纸砚,有柳敬言年前送的衣服,有甘酿亲手纳的两双靴子,有一把陈苓去铁匠坊打造的长刀,还有窦苟不知道去哪里淘来的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小玩意儿。
还有韦祺带给他一副字画,说是韦孝宽让北齐一个书法名家写的,上书“不敢暴虎,不敢冯河。认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王统知道,这里头未曾没有让他凡事苟着,莫玩火的意思在里头。
“那你先收着,我去看看苟和岺公收拾妥当了没。”
甘酿头也不回地道:“我们的物件一早都已搬到马车上了。”
“我们?你也跟我们搬过去?”王统瞪大眼睛看着甘酿道:“你跟我们三个住,对你的名节不好吧?”
甘酿不满地看着王统道:“皇帝赐你这么大一座宅子,就不能分我一间房?怎么就坏我名节了?再说了,我不搬过去,谁来给你熬药?谁给你拾掇?这么大的宅子,奴仆婢女总归要几个的吧?除了我,谁来帮你管?”
“随你,随你,你要喜欢,宅子给了你都成。”
“真的?”
甘酿眼中像是冒出了星星。
看来不动产不管在什么年代对女人的吸引力都是巨大的。
新宅其实并不远,就隔了两条巷子,但四个人的东西一加起来,马车便被塞得满满当当,就在马车拐过华阳街的时候,王统看到尹公正走在大街上,形色匆匆。
“你们先过去。”
王统跳下马车,朝尹公正追去。
王统一路追着尹公正的背影,最后在章台街尾终于快追上了,正想叫住他,却见他进了南边的碧月轩。
王统后退一步,抬头看了看碧月轩的牌坊,又看了看天,这个时辰就急不可耐地逛青楼了?
王统跟了进去,前堂早早便燃起了壁炉,温暖如春,浮香盈盈,摆设华丽不输明月楼。
可却没看到尹公正的身影。
“哟,大冷天的,郎君快进里间喝杯热酒。”
楼内一位胖胖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见王统样貌俊伟,笑眯眯地拉着王统往里边厢房走,边走还边问:“郎君可有相熟的娘子?我去唤来服侍郎君饮酒。”
“没有。”王统不动声色地挣脱那假母的手,往中堂张望,问道:“我来寻人,可知尹公正尹大人去了哪里?”
“尹大人?”假母脸色微微一冷,斜着眼打量王统,细声细气道:“原是那尹公正的朋友。”
王统心道,尹公正看来在这碧月轩名声并不好。
他递给假母一串五铢钱,问道:“公正兄为何如此不讨你喜啊?”
假母接过赏钱,又换上了笑脸,“他可没有郎君阔绰,嗨,别说阔绰了,酒钱就欠了不少,去年说要去玉璧立大功,领了赏钱回来要替盈香赎身,结果呢?”
假母“哼哼”冷笑道:“今日倒是带来了一枚金,可那连之前欠下的酒钱都不够,这不,现在还赖在盈香那里。”
“盈香是你们这儿最可人的娘子?”
“郎君,这你可有所不知,我们碧月轩的娘子个个千娇百媚,是各有千秋,不一定非要找盈香,我给你介绍一个,保准你满意。”
王统知道在这假母口中问不出什么了,便打发走假母,要了壶热酒,在前厅边喝边等。
没多久,便看到尹公正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王统张口招呼道:“公正兄。”
此时门外恰好传来马匹嘶昂声,将尹公正和王统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只见一人从马车上下来,年岁颇高,却是气度不凡。
“哎哟,卢公来了。”那假母扭着巨大的胯,轻快地从王统与尹公正面前穿过,夸张地唤道:“盈香已在房中热了好酒,就等着您呢。”
尹公正直看着那人进入盈香房中,许久才深深叹了口气。
王统在一旁目睹为情所困的尹公正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心中不由暗笑。
“公正兄。”
王统又唤了一声,才把尹公正从从愁绪中唤出来。
尹公正不由微微一愣,脸色颇为不自然,“哦,原是王兄。”
“公正兄,不如坐下喝一杯。”
尹公正拱手道:“抱歉,王兄,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下次,下次。”
说完,也不待王统答话,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