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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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平淡的记忆或者了无遗痕

故乡是北川里一个叫李堡的小村庄,到现在也不足二百户人家。人老祖辈都是以种地为生,没有出过显贵发达的人物,自然也就不会被载入县志之类的典籍而只能默默无闻。村名之所以叫李堡,据说是起先所有居民都姓李的缘故。由于同姓,也为避免因人少势单而受邻村大户的欺负,最初落户村庄的先民,相互之间把年纪相仿的认作一辈。这样一来,全村便都成了本家,后生小辈对年长者便称呼某某爷、某某爸,同辈分的便喊哥,很少不带称呼而直呼其名的。

村落基本上呈四方形,被中间斜对着大体成“丰”字型的巷道连缀起来。起先巷道是比较宽阔的,两旁是低矮土墙围着的或大或小的树园子,密密麻麻地种着杨柳榆杏等树木,再过去才是各家高大的黄土院墙,狭小破旧的房屋土窑知趣地掩藏在土墙的身后。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村里人家经济情况有所好转,纷纷拆掉围墙和破房烂窑,盖起的高大宽敞、砖墙瓦顶的房子就很神气地伸展到巷道上来。在两旁屋宇的掩映下,狭窄巷道凸凹曲折的身段便显露出来。每每从村中巷道走过,各家日子是不是殷实,家里人是不是勤快等诸般情形,完全用不着别人介绍,只要看看巷道旁高大或矮小、华丽或寒酸的房屋就可大体估摸出来。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我这个七八岁孩子的眼光和感觉去看,全村更像是一个集体或者说是家庭。这倒不是同姓的缘故,那时村里已经有了张王姚范等杂姓人家,而是大人们整天要参加集体劳动,我们这群孩子也就有组织地串东家进西家地玩耍,只有天晚了才回家睡觉。那个时候各家的日子过得整齐划一地清贫,遇到灾荒年月同样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对进了家门的孩子,哪怕是只有一把炒豆子,也要每人分上一点,好象从没有人吝啬过。以后日子好过了,在年关临近的腊月里,各家每每杀了年猪,必定要先烩上一大锅菜,把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请来吃上一顿。有不来的,女主人就装一大海碗烩菜送了去。整个腊月就如同全村人的一次“盛宴”,被淳朴厚道的民风用分镜头手法编排出来,按照本村屠户排列的次序轮流在各家上演。

大多数时候,村子里是平静的。并在平静中显露着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守家园、与人无争的安详。甜菜收成不错、葵花买了个好价钱,谁家又翻修了房屋等消息,往往会作为特大新闻在村子里传播起来。到了下年同样的季节,只有把作物品种、主人公的名字略作调换,再进行同样的重复,决不会有什么不妥。在这样的情景和氛围中,村里发生的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便自然而然地轰动一时,以至过去多年,提及起来还记忆犹新。

最令村民们惊诧莫明而且充满了诡秘意味的是村中发生的一件谋杀案,一个二十多岁还没有娶妻成家的青年,在中秋季节的夜晚,被人用刀斧一类的凶器杀死在村中大场上看护甜菜的帐篷里。据调查此案的警察分析,从死者身上有多处刀伤的情形看,行凶者对被害者是怀有深仇大恨的。而能够得上夺人性命以宣泄愤恨的深仇,无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由于这是村里发生的首例凶案,“杀父之仇”自然无从谈起,剩下的便只有“夺妻之恨”了。警方以此为线索,对本村及邻村与被害人有牵扯或者说是“绯闻”的一干人众,一一作了排查和讯问,历时三五个月,最终没有侦破而成为一桩悬案。设想一下,一个动辄可以夺人性命的凶残暴徒就活动在村里的某户人家,有时甚至会和你在旷野少人的田地里,隔了地垄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扯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这样的感觉任是谁都会觉着不安。凶杀案给一直过着井水无波般平静生活的村民造成的心理阴影,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除,与凶杀案一样成为了没有结果的迷团。

另一件事情是一桩很稀松平常的民事诉讼案,大体经过是这样的。在包产到户的前一年,老家所在的村民小组十几户人家以集体的名义打了一眼机井,使旱地变成了水地。随后几年,全村陆续打了几眼机井,有了井水灌溉,村里人的日子明显滋润起来,打井竟成了那几年村民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和最为坚决果断的行动之一,论影响只有起屋盖房才可与之一较短长。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不再忍受十天半个月才能轮上浇水之苦的家人,联合村里四户人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了一眼新井。新井打成没有多长时间,其中的一户就耍赖作梗起来,硬说机井是他一家打的,不让其余几家放水。筹划凑钱、动手打井时的甜言蜜语和信誓旦旦顿时演变成了无休无止的争吵和马拉松式的民事诉讼。由于受到物质利益和家门户族等因素的左右,诉讼案件出人意料地被演绎成一场众多村民参与的明争暗斗,牵连之广泛、过程之曲折、情节之复杂,都可以算是村里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与之相比,同期或之后发生的几桩因田地隔棱之争、羊只啃食庄稼等引发的械斗也要黯然失色,甚至诉讼案件本身的胜负结果以及机井的报废了事都已显得无关紧要。时至今日,当我记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恍然觉得是从某部小说或电影里抄录下来的篇章或片段,无法相信它就发生在我再也熟悉不过的故乡那个村落,事件的各色主角就是曾经和蔼可亲、相守相助的一干乡亲。

现在闲暇时候回到故乡,一眼望去尽是新旧有别但都高大气派的房屋,原先低矮破旧的房屋院落、长着密密麻麻树木的园子像不曾有过似地毫无踪迹可寻。即便如此,却再也不如过去看到村庄发生的,哪怕是些微丁点的变化那样能给我更多的欣喜。顺路从或多或少站着些村民的巷道里孤单地走过,时不时会泛起一丝怅然有失的心绪和透心裂肺的痛感。我知道,曾经生活过二十年的故乡,伴随过去清苦贫穷的日子和凋敝不堪景象一同消失了的,分明还有一些很值得珍惜的东西。而这些确实是不应该消失,至少不该这么惨淡收场的。